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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2章 ...

  •   8.
      王兜富的尸体被送到了镇里的医院,法医是我的老朋友苏航。她给出的检验报告是,王兜富全身只有一处致命伤,就是腹部的切割伤。另外,口腔中,有些麻醉剂的成分。
      死亡时间可以初步推断,在8月15日的下午3:30-5.00之间。
      我走访了村里的大多数村民,人们大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可最后在这个时间段里有独立行动的一共七个人。
      刘二牛,袁乐,李爱村,陈弃,陈丹,任慈,魏婷。
      也就是说,王兜富,只能是这七个人中的一位所害。

      我比对了报告上的伤痕,在村里反复寻找着凶器,除了一样东西,再无旁物能给出这样的伤痕。
      那就是希望田收割农机的刀片。
      那天是篝火大会,王兜富说过,要割下希望田里的高粱,和大家一起庆祝收获的喜悦。想来被隐藏在稻草人里的王兜富,应该就是被收割机器的农机割伤的。
      至于麻醉剂和稻草人,自然是想让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高粱地里,感受机器穿过身体,整个人一分为二的痛苦。
      好狠毒的手法。
      这案子看上去倒是简单,不过刚开始查案,凶器和杀人手法都已经清晰了,只是在村里查案确实有诸多不便,而且凶手和作案动机还需要我去进一步探寻。
      思来想去,本着和二牛亲近一些的想法,我到了地里去找他。

      “昨天村长给俺安排任务了啊,就是坐在农机上割田。”他跟我说。
      “割田?你会用这种机器?”我表示很吃惊,如果会用这种农机,刘二牛也不至于天天下地耕田了。
      他摇了摇头,“不是,那个农机是村长买的,是全自动的,每次使用的时候,村长提前编程好路线,俺坐在上面监工就行。”
      “原来是这样。”我点了点头,“那昨天是几点开始的收割,几点结束,中间有发生什么事吗?”
      “昨天是16:00机器入的田,16:40出的田,农机一般五分钟能割完一块田吧。”
      我想了想,四十分钟的割田时间,平均下来也不过割完八块田。可我记得之前见到过希望田,是九块田组成的。
      1 2 3
      4 5 6
      7 8 8
      (希望田示意图)
      “希望田不是九块田吗?”
      “是,不过俺从机器上下来的时候田都已经全割完了,不知道咋回事。”
      我思考了一阵,看来得去希望田看看了。

      希望田在整个希望村的正中央,这一大块田很辽阔,种满了希望村人们的主要粮食,高粱。
      每年年秋,王兜富都会割下高粱庆祝丰收,然后把高粱堆进粮仓,以留着来年一年村里的村民们食用。
      刚刚来到希望村的时候,我来到过希望田,那时这里的高粱棵棵比我人都高,远远的更像是一片森林或者海洋。
      不过现在,是一片光秃秃的景象,我漫步在荒芜的土地上,看着那些被割断的高粱杆,只是一步一步地小心观察着。
      “这是什么。”
      我留意到脚下有些细绳,看着地图,我才知道我现在身处希望田的一号田。
      我把细绳拿起来,绳子很细,是那种毛线绳,绳子是被勒断的,像是之前用来绑过什么东西。
      也正常,总有高粱长得不够直,人们也有插上一节直木来绑着高粱,让它笔直的生长的情况。这些城里人都知道的常识,竟第一次在村里发挥了用场。
      我一路向西走去。经过了四号田,来到了七号田。
      我蹲下来,七号田的中心位置,地上有一摊大量的很显然的血迹。不出意外,王兜富应该就是在这里遇害的。
      被人迷晕,装进稻草人,运送到七号田,等到农机经过,一刀,顿时丧了性命。
      我正在继续沿着田垄一步步走着,二牛忽然向我跑来。
      “俺刚刚想起来一件事,那天觉得不打紧,可现在想来才十分后怕。”
      “你说。”
      他有些紧张,“那天俺坐在机器上机器,大概过了五分钟吧,没到十分钟那个关口,突然机器停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运行,应该是割到了什么别的东西……俺当时根本没多想啊。”他一拍大腿。
      我明白他的意思。人的骨头的坚硬程度和那些高粱杆自然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不过多亏了他,那就是从16:05-16:10,机器割到了高粱田里的死者。
      所以死亡时间也更精确了,精确的压缩到了五分钟以内。
      可这一切顺利的让我有些不可置信。

      村子被封锁了,最近村民们都出不去,一群人聚在一起,不停地讨论着王兜富的死。
      我走了过去,他们立刻把我围成了一团。
      “怎么样怎么样?找到凶手了吗?”
      “警察同志,你说这会是谁干的啊?”
      “现在啥情况啊,啥时候能上镇啊,俺们还得去镇上进货呢。”
      “对啊对啊。能不能快点啊。”
      七嘴八舌的声音吵得我头疼,我让二牛先回去了,自己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向北头走。
      这个时候大家已经快回家做饭了,然后就是吃饭,休息,我实在不能在这个时候跑到人家里去问东问西的吧。
      我看着村里袅袅炊烟翻滚着天上的云雾,有些迷茫和怅然。
      一回头,看见了一个女孩。

      9.
      希望村北头有户寡妇,一个寡妇,一个女儿,母女两人相依为命。这是村口那群老大娘们经常提起的话题。
      女人怀孕,生了孩子,她丈夫却抛下了女人自己不知去了哪,说来也算是村里的可怜人,可母女俩很少与村里这些人往来,只是自己过自己的。
      女人叫田梅,女孩叫小露。
      听二牛说,王兜富,田梅和李爱村,三个人是少时的好友,王兜富和李爱村经常去关照她们母女俩,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村民敢主动和她们交流。
      她们一定很孤独,当时我想。

      眼前的这一位,只是一见,竟让我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是愣愣地盯着她看,仿佛陷进了某条河。
      她上身穿着洁白素雅的上衣,下身是一条洁白的百褶长裙,乌黑的长发及腰,随风轻轻摆动,阳光下的脸庞白静,温馨,清美。
      那时山沟下的小河,水面波光粼粼,醉人的微风刚好吹过金黄的稻菽,一片耀眼的光芒荡漾。
      她清眸含笑,朱颜芳华。
      我好像在那一刻明白了什么叫一眼万年。
      她应该,便是村里人说的小露了吧。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竟转身就逃。女孩有些奇怪,歪着头看我离开的身影,浅浅地笑着,挥了挥手。
      我的余光竟跟着她而去了。

      回到家,二牛已经做好了饭,可我的心仍然一直砰砰直跳,仿佛撞破了什么惊天的秘密一般,激动而不能自安。
      “还顺利吗?”
      “还好吧。”我应付着。想起那个女孩的一颦一笑,我的脑海里已然容不下其他的事情了。
      “那个小露……你见过吗?”我问二牛。
      “没有,不过听李叔说是个很秀美的姑娘,俺倒是也想见见嘞。”二牛笑着说。
      “咋没听过你说娶媳妇的事。”我忽然莫名其妙地问了这么一句,“我看村里这个年纪的小伙子基本都娶了姑娘。”
      “俺吗?”二牛挠了挠头,“俺娘走的早,爹身体也不太好,上面有个大哥,也死了,还有个小弟。”
      他的眼里有些东西在闪烁,“俺不知道,俺连弟弟和爸爸都快养不起了,哪还有钱攒着去媳妇……况且,哪有姑娘能看上俺这样儿的啊。”
      我拍了拍他的肩,“你小弟?从来没听你说过。”
      他木讷地点了点头,“在俺爸那,正好下周打算叫过来上我这住两天,快上学了,俺爸总惯着他,我得叫他收收心。”
      “嗯。”我点了点头,想起了江简,“是啊,当哥的,长兄如父。”

      10.
      上午,我找到了陈丹。
      她是王兜富的妻子,也应该是最了解王兜富的人,可我来到希望村三个月,和她面对面的交流,也是第一次。在村里,我很少很少见到她,或者说,我似乎真的没见过她。
      她和陈弃待在一起,情绪有些崩溃,像是精神失常。
      “她现在,能正常交流吗?”
      “应该吧,姐,你振作点,这位是镇上的江警官,你有什么,放心地和他说,王兜富那个狗东西已经死了,你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陈丹是陈弃的姐姐,我竟才知道。也就是说,王兜富就是陈弃的姐夫了。
      可我听到“狗东西”这个词的时候,还是愣了几秒,在我的印象里,王兜富显然不应该和这个词扯上关系。
      陈丹思虑了很久,最后握紧了手,抬头看了我许久,才开口。
      “我,一直在被他家暴和囚禁。”

      “F78年7月,我偶然发现了王兜富私挪希望资金的事。”
      “私挪希望资金?”我一惊。
      “是。他自己转移了希望工程的希望基金,不知道用去了哪里。我和他争执,要求他给我一个答复,他却执意不肯,推搡间,他对我进行了家庭暴力。”
      她给我看她身上那些伤口,可我实在不觉得这像是一个长期被殴打的人的伤口,倒像是摔伤,不过我没多想。
      “F80年,我起草了协议离婚书,想要和他签字离婚,可就在那天晚上,他带回来一个不幸的消息,我母亲钱翠兰得了重病需要住院治疗。”
      我看到她的眼泪滑了下来,“我是一个没有能力的女人,我不会干什么活,也不会挣钱,身子也不好,不能去干活。”她咬着牙说,“所以我没办法,只能偷偷收起了我的离婚协议,求他帮帮我照顾母亲。”
      我皱着眉听着,同情心在一瞬间达到了极限:明明受够了他,可为了母亲还要和这种恶魔待在一起,只是因为自己是个无能的女人。我叹了口气,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直到前不久吧,李勤勤走了,我很难过,想着老李和王兜富是好朋友,我打算买点礼物去看看老李。”
      她咬紧了牙,几乎是在挤出下面的这句话。
      “我找钱包的时候,发现了死亡证明。”
      我忽然愣了愣,“谁的死亡证明。”
      “我母亲的。”眼泪随着这句话一起滚涌而出。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怕自己会痛苦。
      “诊断时间是F82年,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母亲已经死了六年了,我都不知道,王兜富一直在骗我们。”陈弃忍不住插嘴说。
      我有些瞠目结舌,“这六年,你们没去过医院看钱翠兰?”
      “王兜富安排了海城区的医院,太远了,我们咋个去嘛。”陈弃叹了口气,“而且他从来也不跟我们说。”
      “后来呢?”我低头在本上记下了几个关键词,继续聆听着陈丹的话。
      “我问他母亲的事,可他却装作不知各种推诿,看我刨根问底,他把我锁在了屋子里,囚禁了我两个月。”
      “两个月?”我震惊地喊出了声。
      “这两个月,我没有离开过房间,饭都是他送进来的。”她抓着自己头,“我当初也想过自杀,可。”她抽泣着,“可我又不敢死,我怕我会后悔。”
      我有些无奈的咽了咽口水,清了清嗓子,“还有吗?”
      “没有了。”
      我点了点头,“我会抽空去海城区的医院看看的。钱翠兰的事,节哀顺变。另外,你真的不需要去医院看看吗?我感觉。”我组织了一下语言,“我感觉你因为这个事,精神好像有点不太好。”
      “我会的。”她努力撑出一个笑容。“辛苦了,江警官。”

      最后是陈弃送我出来的。“我姐,她……”
      “怎么了?”
      “我妈有精神上的疾病,以前听我爸说这种病会遗传。”他顿了顿,“我是怕王兜富的这件事把我姐激病了。”他搓了搓手,“所以,能不能求求您帮帮我们?”
      求求您。又是我最讨厌的称谓。
      “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
      “江警官一定认识区里的厉害的医生,能不能麻烦江警官帮我联系一下。我很担心姐姐。”
      我有些漠然。
      “你姐这两个月锁在家里,你一点都不知道吗?”我没好气地反问他
      “不知道。”他低下头。“所以我才觉得非常歉疚……”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表情狰狞地捂住了肚子,咬着牙发出了几声痛苦的呜咽。
      “你……你怎么了?”
      “没事。”他苦笑了笑,“老毛病了,不打紧。”
      我最后叹了口气,“走吧,带上你姐,还有你,我带你们去海城区中心医院。”

      11.
      这一趟走的很急,甚至没来得及收拾东西,赶着明媚的晨光就坐上了去海城区的车。
      车子不停颠簸,陈丹恍恍惚惚地倚在窗边睡着了,阳光透过车窗打在她的脸上,显得有些安然,甚至让我错觉到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
      “说说吧,你的事。”我把头转向一旁皱着眉,手扶在额头上的陈弃。
      “嗯……”他似乎是想了半天,才努力调动起语言。
      “我叫陈弃,是希望村的一名普通村民,从小就在希望村长大,本来是村里最优秀的孩子,但是……”他愣了一下,“高考没有考上大学。”
      又是这样。为什么?为什么希望村的孩子们都考不上大学?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F84年,也就是四年前,我肚子一直不太舒服,于是去袁乐袁医生的诊所检查了一番,却被告知是极为罕见的HT型胃病。”
      “HT型胃病?”
      “是,袁医生告诉我,这种病没有治疗药,只能缓解,不能根治。”他摇了摇头,“严重者还会死亡。”
      先前总见他捂着肚子,原来是这个原因。
      “我不是第一例了。”他沉思了一会,然后说,“可,接下来的第二年,村里感染的人逐渐增多,村里甚至还发生了因为HT胃病死亡的病例。”
      “果真如此?”
      “是,我当时心乱如麻,找到了村长,并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他怎么说?”
      “他说。”他咬紧了牙,“他说袁医生在造谣,得不得病是我们自己的造化。”
      袁乐念书的时候就是班级的学霸,我自然是相信她的医术的,而王兜富这个陌生人,我可不敢打他的包票。
      “事前袁医生也找过他,希望他去远海县或者黄岩区卫健局上报这种新型疾病,可他却瞒报,拒绝上报。”陈弃眉毛拧在了一起,“他简直是拿全村人的生命开玩笑!”
      我想了想,问,“袁乐为什么自己不去卫健局办案?”
      他摇了摇头,“恐怕这个你得自己去问袁医生了,我也不清楚。”
      “那你为什么不报警?陈丹也是,遇到了家暴,竟然没有选择报警。”
      他苦笑着说,“远海县的地方民警,是王兜富的亲戚。”
      汽车忽然颠簸了一下,很快归于平静。

      “前些日子……”
      “我们到了。”司机回头打断了陈弃的话。
      我打开了车门,示意他们下车。“有什么事回来的路上再说,先进医院吧。”
      我叫陈弃带着陈丹先去了挂号处,而我却来到了中心医院服务台。
      “您好,我想问一下这里之前有没有过一位叫钱翠兰的病人?”我把警官证递给小护士。
      她一听到这个名字,又看到我的警官证,忽然像是吓的脸都变了色。
      “有……但她已经过世了……怎么了?”
      她紧张极了,一贯的职业素养让我对她有点起疑。
      “我想调查一下她死亡的原因。”
      小护士急切地瞪大了双眼。
      “她是袁医生照顾的,和我没关系,和我没关系。”她一遍遍念叨着。
      “袁医生?”我好像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是……袁乐医生,F84年之前在我们这里工作的,不过后来去了乡下。”
      原来袁乐还在这里工作过,“这样啊。不过,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您对当时的事一无所知吗?”她小小的眼睛机灵地来回转动。
      我没多想,“知道还问你?”
      “当年的事……我也不记得太多了,只是那天袁乐医生临时有事下午就离开了,我过来的时候,看到……看到……”
      “看到什么?”
      她紧张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不免有些焦急。
      “看到钱奶奶……钱奶奶的监护证人,也是她的女婿,拔掉了奶奶的呼吸管。”
      我好像也被拔掉了呼吸管一样,周围的空气仿佛都静止了,我呼吸不上来。
      家暴也就算了,王兜富,竟还丧心病狂到杀人吗?
      “我记得袁医生当时和奶奶关系很好,如果需要的话,这是她的联系方式,总之,我真的不清楚那天发生了什么。”她低着头,都不敢正眼看我一眼。
      我没有理睬她,向挂号处走去。

      “您是陈弃的家属吗?”医生是个中年女人,眼眸中有种犀利感,一眼看上去就显得让人放心。我看到她的工作牌上写的名字叫刘清,是一级医师。
      “我……不算是吧。”我答。
      她点了点头,“他一直说自己是HT型胃病,而且感觉近几年情况越发不好,对吗?”
      “是。”
      她示意我靠近她,在我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您……真的……专业吗?”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当然,我对我的医术和判断,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嗯……谢谢您了。”
      我有些说不上来的疑惑,但在那个时候,我还以为是搞错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我没有对陈弃讲医生说的那些话。

      12.
      相比之下,陈丹的状况就要恶劣的多,她精神被查出来有问题,医生建议她住院一段时间静养。
      “怎么办?”我和陈弃商量着说。
      “唉。”他叹了口气,“妈也是这种病,没想到真的会遗传。”
      “我没病!”我听到陈丹在远处的病房里疯狂地喊着,“是王兜富,是王兜富!他疯了!不是我疯了!”
      我摇了摇头,“你们自己决定吧。”
      陈弃最后咬着牙,向陈丹走去,我不清楚他们说了什么,但是她很快平静下来,然后陈弃去挂号处办理了住院手续。

      回来的路上,两人对坐,静默无言。
      我看着窗外的树木飞影一样地向后褪去,似乎脑海中也有什么东西褪去了。
      我好像忘了些什么。但是,忘了什么呢?
      “对了,你要说的,今年的事。”我忽然又想起陈弃临下车前要和我说的话。
      他抬起头,又用了半天组织语言。“你知道我成家了吗?”
      “不知道。”我有些奇怪,陈弃一直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实在看不出已经成家了的样子。
      他笑了笑,“高考失利那段日子,我在镇上遇到了一个女孩,她叫李芳,温柔知性,阳光开朗,是她带领我一点点走出了黑暗。”他抬头,去看窗外的远景,“我们很快相知,相识,她不嫌弃我穷,很快的,我们有了个女儿。”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展示给我看,“过上真正幸福的人生,是我一辈子无法实现的梦想,我希望女儿能够实现,所以我给她起名叫陈想想。”
      “陈想想……”我看着照片里可爱的小女孩,也微笑着说,“是个好名字。”
      “不过,你为什么不去城里和他们一起住呢?”我不禁好奇道。
      “城里的日子我过不惯。”他傻笑着摸了摸头,“而且在村里自己种点做点,挣得也不比城里差,虽然和她们母女俩分开,但是我们都在为了更好的生活努力。”
      “是啊,”我感慨道,“城里的日子生活压力可真是太大了。”
      “前几天,我收到了李芳送到镇上的快递,我去取的时候,却遇到了黄岩区希望大学的招生办的老师。”
      “那所大学?”
      “是,她看见我签收快递时写名字,就叫住了我,她问我是不是陈弃,我点了点头,问她怎么会认得我。”
      我没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她却跟我说,我当年可是整个远海县农村籍户口里高考总分最高的考生,明明已经被录取却没有来上学,一直让她觉得很奇怪,所以她一直把这个名字记到了今天。”
      我观察到他脸上的肌肉竟然在可怕的抽搐和颤抖。
      “录取?你不是?”
      “我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录取的事。”他的声音沉了下来。
      “于是我又去邮局查了当年的邮件,邮局告诉我,录取通知书当年确实发出去了,签收人是王兜富,也签字确认签收了,只是为什么没到我手上,就跟邮局没关系了。”
      “是……”我心中那个猜想正打着鼓点一样骤然放大,“王兜富……”
      “那年他跟我说,没有一张录取通知书。”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震惊了。那个希望村的村长,表面上是温厚老实的好人,可实际却是一个家暴妻子,谋杀丈母娘,故意藏起录取通知书的恶魔。
      陈弃咬紧了牙,看得出,他的愤怒溢于言表。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李勤勤。
      “那……”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勤勤,李勤勤她是不是也……”
      “我不知道。”他摇了摇头,语气忽然又加重了,“但我觉得,凭勤勤的努力和天赋,她不可能考不上大学。”
      如果只是一个陈弃,也就算了,可现在李勤勤也搭上了命。
      甚至这些年,希望村没有一个孩子考出去过,难道,都是王兜富亲手造成的恶果?
      “你没有找过王兜富吗?”
      “我……”他竟突然语塞起来,“他自然气急败坏,却又推诿,我们大吵了一架。”
      “什么时候?”
      “8月15日。”
      是他死的那天。

      13.
      回到村里,我立刻奔着袁乐的希望诊所去了,我有太多的话想问她。
      “怎么了?火急火燎的?”袁乐看我进来,冲一个大娘挥了挥手,“阿姨,每天三顿按时吃药就行。”
      “哎呦,谢谢小袁医生。我这胃病反反复复不好,多亏了你的药了。”大娘拄着拐,一步步走出了诊所。
      “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想听听,你这些年,从海城区中心医院,一直到希望村和王兜富的故事。”我抬眸看她,这是我第一次仔细观察她的眼睛,她眸子清澈,闪烁着医者仁爱的光芒。
      “我是毕业后就去了海城区中心医院工作,在那里当实习医生,后来转正,再后来,应该是F84年,才来到了这里。”她如数家珍,仔细地说着。
      “你还记不记得,一个叫钱翠兰的患者?”
      “当然!”她一惊,又很急切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怎么了?”
      “你看起来和她很熟。”我说。
      她点了点头,“我们是医患,”又想了想,“确切来说,我们更像是忘年交。”
      “忘年交?”我突然抓住了这个词。
      “你应该也做了功课了吧,她是王兜富的丈母娘,陈丹的母亲,是王兜富带她来住院的,她患了精神疾病,会产生记忆错乱和凭空捏造的记忆,但是不犯病的时候,是一个很好的老太太。”她笑了笑,似乎是在怀念那段时光。
      “所以我们慢慢成了忘年交,我很开心,她也配合治疗,我感觉我们在一起变得更好。”
      “可是意外出现了,那天下午我临时有事离开了医院,回来却得知了钱翠兰死去的消息。是突发的中枢神经抽搐,呼吸不上来窒息而亡的。”
      “可一旁的小护士却告诉我,是她女婿王兜富拔掉了氧气管。”
      这这话和那个举止怪异的小护士描述的一致,可,我问,“为什么不报警?”
      “没有证据。”
      “小护士是人证啊。”我反驳她。
      她摇了摇头,“小护士求我保密,千万不要说出去,她说她远房亲戚在希望村住,她不想惹麻烦。”
      “可这是杀人啊。袁乐?你疯了!”我拍着桌子。
      “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实习医生,左右不关我的事,何需如此锱铢必较?”
      我摇了摇头,“你刚才还说和她是忘年交,奶奶她都死了,你竟然还这么……”我皱紧了眉,“袁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人情是人情,世故是世故。”她避而不答,“江阳,你不站在当时的那个我的立场上,你是永远也不会懂的。”
      我不想再和她争论下去了。
      “那……我听陈弃说了HT胃病的事。”
      “是,现在的村民们好多人都患上了HT胃病,实在是……”
      “你没有和卫健局上报吗?”
      “在大海市,一般来说,都是专门的医疗机构申请行政部后再向卫健局上报才会受理,不然人人都去举报,卫健局得乱成什么样?”
      “所以我找到了王兜富,希望村的事,都归他管,可我没想到他拒绝了。我又向远海县卫健局上报了,可也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这……那村民们。”
      “我说过了,治标不治本,这种病根本没有办法治愈,我只能缓解大家的疼痛,没办法……”她停了下来,“我是个失败的医生。”
      我的心思全在案子上,没有理会她的后半句,“我知道了。”
      那个猜想,果然有些不切实际啊,面前的袁乐都不是我高中认识的袁乐了,又怎么可能会做出那种事……而且她总归是个医生。
      于是,我朝着村里走去。
      袁乐在我身后远远地伫立,喃喃自语。
      “钱奶奶……我怎么可能不恨他。”

      我追上了刚才拄着拐杖走的大娘,冲她笑了笑,“大娘,认得我不?”
      “你是……镇上来的警察小伙!”
      我努力笑得很和蔼可亲,“大娘,我刚听说您胃不舒服啊。”
      “是啊,胃病,老毛病了,村里大家都这样。”
      “是吗?”我想了想,“诶呀,我其实也有点胃病,您这药能给我一粒吗?我想叫中医朋友也照着成分给我开个方子。”
      “我看你和小袁医生不是朋友吗?你怎么不找小袁要呢?”
      “我朋友卖的是中药,那可是咱老祖宗留下的本,袁乐那都是西药,我这人就这毛病,喜欢咱自己国家世代传下来的东西。”
      “好孩子。”大娘冲我笑了笑,“咱这村里要有个中医大夫,谁还吃他们外国人的药啊。”说罢,从药瓶里拿出了一粒药递给我。
      我接过来,小心地放进密封袋里,“谢谢大娘啦!”
      我撒谎了。我胃根本没有毛病,我也根本没有中医朋友。
      我想要的,不是头脑风暴版猜想的废墟,而是建立在实证基础之上的大厦。
      因为就在刚刚的一瞬间,我反应过来了什么,我对袁乐,产生了怀疑。

      再次见到魏婷,是她主动找到了我。
      “我有些事想和你说。”她局促不安,有些担忧地开口。
      “关于王兜富的事吧。”
      “是。”
      “好,你说吧。”我微笑着看着她。
      “你也知道,希望村的孩子们一直考不出这个村子,考不上大学。”她愤恨地嘟囔着,“都怪王兜富。”
      听见这句话,我想了想,“你知道什么?”
      “勤勤死后,我一直觉得不太对劲,于是上周请了一周的病假去了黄岩区,找到了希望大学的招生办老师。”
      “她怎么说?”
      “招生办说,”她咽了口口水,“希望村今年实际参加考试的五个孩子,全都考上了希望大学,已经发过录取通知书了,但他们都没来报道,所以名额作废了。”
      果然,和陈弃当年一模一样。
      “我就去了邮局,邮局说录取通知书是王兜富签收的。”她有些慌乱地看着我,“我想起来前些天晚上的一件事。”
      “什么事?”我疑惑地问道。
      她想了想,“大概也就是放榜那几天吧,一天夜里,我看见王兜富在广场的篝火里烧什么东西,现在想想,真有可能是他在销毁录取通知书。”
      我不假思索,“我们去看看。”
      希望广场。
      在篝火堆里,翻找着那些木头,我没有找到任何有关录取通知书的线索,也是,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
      可我却看见了些被烧碎的信纸。
      我看着那些碎片,和魏婷一起努力地拼凑出了几个字词,“知道你恨他”“合作”“杀”“分头行……”
      “这……这……”魏婷大吃一惊地向后退去。
      “是凶手。”我冷静地说,“或者说,是两个凶手的合作信。”
      “是……会是谁写的?”
      那字体浑然有力而好看,不像是村里的人应该会写的字。
      在这样一个落后的小村子里,有谁会写出这么漂亮雅致的字呢?
      我回头看魏婷,她的表情有些不太镇定,我向她笑了笑。
      是啊,魏婷,是老师呢。

      14.
      “上次见面,任老师给我留了一道谜题,不过如今,我也知晓了些。”我含蓄地认真看着任慈,“所以王兜富挪用公款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年轻的时候就来到希望村了,那时的希望村比现在要恶劣的多。”他惆怅地摇了摇头,“那时的我满腔热血,一定要把希望工程竣工。”
      “希望村脱贫建设希望工程,是从F78年,到F83年,初步实现全村半数人口脱贫,而到今年,也就是十年的时间,要时间全村基本完全脱贫。”
      “可也正如你所见,时至今日,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全村所有村民中,现在的脱贫人口还不到15%啊!”
      我吃惊地瞪大眼睛,“百分之十五?”
      “是。”他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我一生行善积德,从来没有贪饱私囊。”
      “今年年初,大海市慈善基金会找到了我,说我贪污了善款,我百口莫辩,他们停止了慈善基金对希望村的投资。”他拿出借据给我看,“从年初到现在,我甚至一直在用我自己的存款先帮忙填补村里的窟窿。”
      “可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王兜富在私自挪用公款。”
      我皱紧了眉,“他挪用公款做什么?”
      “不知道。”他摇摇头,“平日里也不见他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可就是不知道钱被他贪污去了哪。”
      家暴,杀人,瞒病,贪污。
      我一时间语塞到难以定义王兜富到底如何罪该万死。
      “我一世的声名啊……都被他毁了。”任慈吼叫道,“这个人渣。”
      “你没有和他沟通过吗?”
      “没有,他再怎么解释都无法掩盖他贪污的事实了,所以我也就没必要和他交流了。”他冷着脸说。
      “我知道了,谢谢。”

      最后一份证词,我才选择留给李爱村,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位失去了女儿的父亲总有一种莫名的惋惜感。
      作为李勤勤案的负责人,我实在是怕他触景伤情。
      “李叔,勤勤的事……我很抱歉,但是,我希望你能把你和王兜富之间,你知道的,你能说的,都告诉我。”我诚挚地说。
      “嗯。”他也很认真地回答,“我和梅姨和王兜富,从小就是村里最要好的朋友,我们三个人小时候真是一起上房揭瓦,下河摸虾。”他很愉快地笑了笑,“那是段很美好的时光。”
      “可是后来,他变了。”
      “是王兜富吗?”
      “是,从他当上村长的那天起,他似乎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慢慢疏远了我们,平日里也是不苟言笑,我和梅姨都很惋惜。”
      不过当了村长,难道就要高人一等?天下竟有如此的道理。不过也是,难怪他做下那么多恶事。
      “勤勤死后。”他咬着牙,眼泪差点落了下来,“魏老师告诉我,勤勤高考的真相。”他痛苦地吼了一声,“你问过魏婷了吧。”
      “我知道。”
      “你不知道!”他勃然大怒,“你不知道勤勤有多努力,她有多刻苦,她……”他看着我茫然的脸,忽然停下了,“算了,和你说这些也没什么用。”
      “总之,王兜富罪有应得,我说完了。”
      好一个罪有应得。
      不过从勤勤死后,李爱村也一直是抑郁地过着日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暴怒无常。他失常的反应让我反而觉得有些过分做作。
      忽然,李爱村家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反光闪到了我的眼睛里,我一转头,看见了一把光亮的刀片。
      那是希望田收割农机的刀片,也就是,我推定过的凶器。
      我猛然抬头看向李爱村,“凶器为什么在你这里?”

      15.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我自己坐在炕上复盘着这些人,这些事。二牛走过来,让我早点休息,说是明天小弟回来,怕他之后吵吵闹闹地影响到我休息。
      “谢谢,我再想想。”
      我打开笔记本,比较着这些人和王兜富的联系与恨意。
      陈丹的杀机是家庭暴力与母亲明明死亡还以此来要挟自己的欺骗,而陈弃则是保护姐姐和报高考和人生之仇。
      魏婷想要保护学生们,也想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同样,任慈想要希望工程的开展,也想让自己功名不朽。
      袁乐,我有些看不透,说是为了钱翠兰,可她不承认,说是为了村民们的生命和健康倒也挑不出问题,李爱村的杀机那就只能是为女儿报仇了。
      至于一旁的二牛,我笑了笑。二牛人太简单太老实了,他一看就是那种被人拐骗了还帮人数钱的那种傻小子。
      也难怪当夜发现他死了,人们脸上都是高兴的表情,如若换了我,恐怕是要敲锣打鼓的庆祝一番才好。
      所以,那两个凶手,一定在他们六个人之中吧。可究竟是谁呢?
      我突然想起了我之前去海城区中心医院的时候忘记的那件事。
      转过身把刚刚睡醒的二牛摇了起来。
      “咋了?哎呀,俺刚睡着。”
      “陈丹和王兜富结婚多少年了?”
      “好多好多年了,俺很小的时候他就结婚了。咋了?”
      “结婚这么多年,没有孩子?”
      “没有。”他斩钉截铁地说。
      结婚这么久没有孩子,为什么?照陈丹所说,家暴是前几年才开始的,可那并不是一对夫妻俩要孩子的最好年龄,他们之前明明也可以生啊。而且农村人生育的年龄观念一般偏早,怎么会没有孩子?
      我脑袋乱哄哄的,每个人,每个故事,都是那么鲜活可感,可它们组在一起,却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一样向我袭来。

      我睡不着,披上了外套向村里走去。希望村的村民们都睡得很早,城里八点多钟正是热闹的时候,可村里已经寂静的荒无人烟了。
      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月光,伴着流萤,好像心也慢慢地沉了下来。
      月华盈柔在枝头,寂夜缓缓地流动,天地之间仿佛只有我一个人,我感受到时间和空间磅礴势动一样静止般的震撼感。
      直到我自己的世界被一个声音打破。
      “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去啊?”
      好好听的声音,我在村里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无需多想,我就知道了这个声音的主人。
      那个站在夕阳稻菽下百褶裙迎风的少女。
      “你就是江阳吧。”
      “嗯。”我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我叫王露,很高兴认识你。”她向我走来,带着身后的一夜清辉,流进我身边静止的世界与时间。
      “很少在村里见到你。”我不知怎么,憋出了这样一句话,我不敢看她的脸,怕我的眼睛再难从她身上移开。
      她轻轻地笑着,“因为我并不喜欢这里。”
      “为什么?”
      “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她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想起了李叔的话,“那你的母亲,就是梅姨了?”
      “是的。”
      “她,和王兜富是朋友吗?”
      她听到王兜富这个名字的时候显然有些动神,“我不清楚,你也许可以问问他。”
      忽然是一片寂静,四下空灵般静谧,只有阵阵风吹稻谷的沙沙声伴着远处林蛙的啼鸣。
      “我听说,他死了。”她抬起头,看着远处高悬的月亮。
      “是啊。”我想起了那些受害者,“他是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她摇了摇头,“你也和他们一样,觉得王兜富是一个穷凶恶极的人吗?”
      我反问她,“不然呢?”
      “要我说,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我笑出了声,这是我第一次在村里因为觉得好笑而自然地笑出声。
      “这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跟我说,他是如何如何坏的一个人,可唯独只有你,跟我说他似乎是一个好人。”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她笑了笑,“没事的话,欢迎多来这里做客,我不喜欢自己一个人。”
      “好。”
      天上的星斗忽然开始聚拢,一颗颗星子在星河中散射着光芒,像是硕大的一方棋盘,开始落下一颗颗棋子。
      我不相信人们的嘴,只相信事实与证据。
      可,王兜富,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16.
      二牛的小弟一大早就来了,小男孩长得很可爱,嬉皮笑脸,又闹个不停。
      “刘水牛!告诉你小点声小点声,别吵到警察哥哥休息。一会儿给人家惹急了给你抓起来坐大牢。”二牛吓唬他。
      “嗯?”我在二牛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中慢慢醒来。
      “警察哥哥好。”小男孩笑嘻嘻地冲着我看。
      我想起江简小时候追着我喊哥哥。
      我想起人贩子抓着江简就跑,他挣扎着哭着喊我帮帮他,可因为吓傻了而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看着他一点点远去的我。
      我内心又是一阵锥心刺骨的痛。
      “走吧。”我跟二牛说。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去哪?”
      我宠溺地冲水牛笑笑,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去镇上给小水牛买点东西。”
      去那段尘封的回忆里弥补江简恨我的童年。
      我买了一堆城里的小孩爱吃的东西,小水牛显然是没见过那么多好吃的。尤其是我付钱的时候,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钱包,似乎是小小的年纪还没有这么一大笔钱的概念。
      “我今天有事,你在家好好听你哥哥的话,别总捣蛋,知道了吗?”我笑着说。
      “好!”他跑过来,用力抱着我的大腿。

      “我们这里的高粱是景观高粱啊。”负责人说。“只能看不能吃的啊。”
      “景观高粱?”我惊呼出声,“希望田种的九块田的那么多高粱全是景观高粱?”
      “是啊,这是你们村长的意思,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反正我叮嘱过他了啊,那个东西绝对不能吃,会吃出问题的。”
      “他买这些干吗?”我质问。
      “景观高粱的优点就是看着优质,收成量高,估计是糊弄政府那帮人下来检查的吧。”
      我狠狠地吐了口气。
      “他订这种景观高粱多久了?”
      “呃……快十年了吧。”他含含糊糊地说道。
      “你说的出问题是……”
      “变异过的高粱种,说不定会引起某些罕见疾病,或者死亡……”
      顿时,一个可怕的念头从我脑海中闪过。
      我发疯般跑向希望诊所。

      “我知道。”袁乐面色沉重。
      “你知道?你知道为什么不阻止他?”我有些晕眩。
      “我也是才知道,8月15日,他死的那天,我做过一次实验,你忘了,我大学辅修生物学的?”她拿出一张报告来,“我检测过,这种景观高粱的食用,和患上HT型胃病的相关概率,几乎高达70%。”
      “他拿可以致病的景观高粱给村民们吃?王兜富他疯了!”我骂了一句,“畜牲。”
      “我本来想在篝火大会上,当着大家的面揭穿他的,没想到,他早一步死了。”袁乐抿了抿嘴,“我在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大家。”
      我皱着眉想了半天,“先保密吧。”
      王兜富真是丧心病狂到了惨无人道的程度。
      “实验结果可靠吗?”
      “应该可靠,不过我是案发当天在希望田取证的,我也不能确定希望田里种的一定是高粱厂运来的,现在最好的方法是直接去高粱厂取样,我再做一次检测。”
      我点了点头,“只能这样了,交给我吧。”

      刚准备买一包高粱种,我伸手去拿钱包时,钱包不见了。
      我反复回想确认了自己没有放错地方之后,做出了实证分析。
      钱包掉在了镇上,或者被人偷了。
      我有些丧气地往回走,虽然没太多钱,但我这次来希望村就拿了那些钱,以后的工作开展起来,可能还得找村里人帮忙了。
      正走到了二牛家门口,我却听到二牛怒吼的声音和水牛哭泣的声音。
      “谁让你偷江警官的东西了?谁让你偷了?我打死你!”
      我看见二牛追着水牛满屋子跑,也同时想起来临走前小水牛紧抱我大腿,原来是为了拿我的钱包。
      真是小孩子啊。
      “好了,没关系,我都知道了二牛,别生气了。”我上前拦住了他。
      “俺们庄稼人,最不能做的就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他严肃地说。
      水牛委屈巴巴的拽了拽我的衣角,把钱包放回了我的口袋里。
      “快给江警官道歉。”二牛厉声说着。
      水牛只是来回跑着,一副我绝不道歉的样子。
      “行了二牛,”我拍了拍他,“孩子还小,也不是故意的,多大点小事儿。”
      “他偷钱包也就算了,还满村子给俺宣传这是俺家的钱,俺听了都替他丢人。今天俺非打他不可。”他气得不行。
      这一回,我没有拦着。
      最后小水牛被二牛拎回来打了一顿,眼泪巴巴地看着我。
      “不是我偷的。”他的眼泪一颗颗滚落。
      “你还犟嘴。”二牛伸手又要抽他。
      他哇的一声往二牛他爸家里跑去,“爸,你管不管哥。”
      我最后还是没能等来那句道歉,但其实我从一开始,也并不是非要那句道歉不可。
      有了这次经历,想来小水牛以后也不会再随意偷别人的东西了,我也还是替他高兴。
      因为他长大了,我也长大了。
      过去那种警察的思维定式常常困住我,偷了东西就是犯法,强盗就是犯罪,法律才能约束每一个人。
      可现实并非如此,不是每一个错误都要锱铢必较,孩子是天真烂漫的,我们又为什么要把他和小偷划上等号呢?不过是,年少无知,见益忘理。
      二牛一脸愧赧地看着我,“水牛给你添麻烦了,俺替他给你道歉,是俺这个做哥哥的没管教好。”他有些难为情地想了想,“如果你也怀疑俺的人品,俺可以马上回俺爸那住,你自己在这就好。”
      “你这是干吗啊?”我被二牛的直性子逗笑了,“我们是朋友,所以我当然相信你。至于水牛,小孩嘛,哪有不犯错的。”
      “俺想,你一定是个好哥哥。”
      我在心里苦不堪言。我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最对不起的,就是江简。

      17.
      既然证人证词已经掌握,死亡时间和杀人手法也有了更精准的区间,各位嫌疑人和死者的关系及杀机也已经明确了,我又试着从逻辑推演的角度来还原案件。
      理论表示,16:00到16:40,农机从四号田进入到九号田驶出,一共应该割了八块田,至于第九块田在最后为什么会同样被割下先暂且不去考虑,那么,机器无非只有两条路径可走。
      第一条,4-1-2-3-6-5-8-9,那第二条,就是,4-7-8-5-2-3-6-9。
      二牛说过,机器刚刚运作五分钟到十分钟时,也就是机器割向第二块田(并非二号田)的时候,有明显的停滞感,想必是割到了死者。
      那么死者最后在七号田被发现死亡,说明农机收割的第二块田就是七号田,如此,机器在16:00到16:40就应该是在按照第二条路线(4-7-8-5-2-3-6-9)运行。
      掌握了机器运行的路径,再进行下一步的推理就要方便得多。
      可就目前而言,最大的问题在于机器到底是如何在八块田的有效时间和运行路径中,割完九块田的呢?
      我正想着,看到了陈弃。
      “今天是姐夫的头七,我打算风风光光的办一张告别仪式。”
      我知道他话里有话,王兜富死了,大家都很高兴,借着这个由头庆祝一番,也算是了却了大家的心头之恨。
      “我一定会去的。”我扯起嘴角笑了笑。

      告别仪式上,大家都来了,同样,期待的那个女孩,她也来了。
      我拿着酒杯,坐在了小露的旁边。
      “你难过吗?”她问我。
      “人死了是应该难过的。”我不正面回答她。
      “你也觉得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吗?”
      “这很难说。”我摇了摇头。
      她举起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又起身,给自己添酒。
      “能喝吗?一起喝点吗?”
      她泛着醉意的微笑在我的心湖吹开一层涟漪,我没有多想,接过了酒杯。
      到处都是灰白丧绸,可人人都是笑语盈盈,推杯换盏。
      入了傍晚的悲风吹打着绸缎,拼命地叫嚣着自己这辈子没能投胎,成为那种温暖春风的冤屈。
      这里让我们都不是很舒服,我和她离开了酒宴,坐在她小屋前的小溪边,一杯一杯地喝着,不觉已经是月明星稀。
      昏黄的夜色里,她眼角朦胧,沾染着水汽。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可以帮我保密吗?”
      “你说。”我毫不犹豫地答应。
      她缓缓开口,“王兜富,是我的亲生父亲。”

      王兜富和梅姨是青梅竹马,二人关系十分要好,成年后的两个人相互欣赏,是准备谈婚论嫁的年纪。
      可村子里钱翠兰老太太患了精神疾病,这村里人人都说她的女儿也是个精神病,谁都不敢娶她。
      钱翠兰跪在王兜富面前求他帮帮他们,王兜富实在没有办法,最终还是只能选择和田梅探讨此事。
      梅姨是个很好的人,她知道钱翠兰不容易,丈夫死的早,患着这种病,自己又一个人拉扯女儿和儿子长大,儿子今年高考还没有考上大学。
      所以她跟王兜富说,算了吧,我知道你这份心,这份情,就够了。如果我们不在一起可以挽救一个女孩,何苦不为呢?
      王兜富最后另娶了陈丹为妻。
      可结婚的那天,田梅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又哭又笑,几乎失常。她最后选择藏下了这个秘密,生下了小露,编造了一个孩子的爸抛弃了他们去了城里的故事。

      我听着王露平静地讲完了故事,头疼得不能自已。
      也许这就是乡下人最诚挚的善恶观吧,王兜富和梅姨虽然有些过分的傻气,可他们的出发点也是好的。
      然而,这个故事里的王兜富,和我见识到的那个犯下种种恶行的孽种似乎不像是一个人,难怪小露是村里唯一一个说他好的人。
      我不禁有些动摇了,王兜富,到底是善是恶?他到底,在做什么?
      我这才突然想起了陈丹和王兜富没有孩子的事,原来如此,王兜富念着梅姨,所以自然是不会和陈丹生孩子,所以家暴,似乎也有了更充分的理由。
      告别醉醺醺的小露,已经是半夜了,我回到家里,二牛已经睡了。
      我自己打了瓢凉水醒了醒酒,有些烦闷地坐在草垛上,陷入了那段回忆。

      18.
      “为什么不救弟弟?为什么?”江彬冲我怒吼道,“人贩子就当着你的面抱走了他,你这个当哥哥的在干什么?”他一巴掌甩在我的脸上,我的脸颊火辣辣的疼。
      “行了,快别说阳阳了,现在找到简简才是最重要的。”我的母亲孙雁拉住了父亲,“别怪他了,他也不是故意的。”
      绑匪打来了电话,说是要四十五万的赎金,如同常见的绑架案一样,如果敢报警就撕票的威胁电话的那头,我听见了江简的哭声。
      我心里纠结得要命,可我不敢多说一个字。
      “报警吗?”父亲问母亲,“可我又真的很担心江简……”
      “先别报警了……”母亲焦虑地说,“先凑凑钱吧,先让江简回来再说。”
      最后的结果是他们凑够了钱,绑匪也很讲究地把江简放了回来。
      江简看到爸爸妈妈和哥哥的第一个瞬间没有哭,也没有委屈,而是直冲冲地向我冲过来,一拳打在我脸上。
      这一拳,是我平生被打过最痛的一拳。
      “我恨你。”他说,他小小的年纪也许根本不理解什么是真正的恨意,“我好恨你。”他一下又一下地用力捶着我的身子,最后无力到倒在地上。
      “为什么不救我,明明你就在旁边,明明你可以伸手。”他盯着我的眼睛,我试图回避,
      余光却无法躲开他炽热的目光。
      我支支吾吾地说,“我太害怕了,真的很害怕。对不起。”
      爸妈没有再说什么,可我知道,他们心里对我一定也很失望吧,因为我是个不称职的哥哥,甚至是个见死不救的哥哥。
      江简也就这样一直怨恨我,但慢慢地,这份怨恨也随着时间被冲淡了,长大了的他也许有更多的理智能理解我那个当下的无助吧。
      我们似乎有一种不言而喻的隔阂感,面上亲如一家人,可实际却是难以近心。
      最后那个绑架案的凶手,也没有找到。

      回想着那些过往,我不由得潸然泪下。
      “我妈妈生病了,她要四十五万治病,但是我家没有那么多钱。”娇娇哭着说,她不停地发抖,不停地抽泣。
      娇娇是我初中最喜欢的女孩,我没多想,就给她支招,“我看电视机上说,绑架可以挣很多很多钱。”
      回到家,我跟江彬和孙雁说了同学妈妈生病,想借几万块帮忙,可他们却笑话我太幼稚,谁能随随便便借别人那么多钱。
      成年人的世界里,是利欲熏心,可孩童的世界里,是成年人的言传身教。
      娇娇当时突然笑了笑,以前幼稚的我不会理解一个眼看着自己的母亲死亡在即的十几岁的女孩能为了母亲做出什么。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又会主动去触动法律的底线?
      那个人贩子带走江简的第一个瞬间,我对上了那双眼睛,只是一个眼神,我就看出来那是娇娇的父亲。
      我知道他一定会用江简勒索这四十五万。
      我也知道他一定不会伤害江简。
      所以我最后没有追,只是愣着坐在原地,看着江简针锥般的目光刺痛着我的一生。
      虽然受了惊吓,弟弟安全的回来了,娇娇的母亲也得救了。受伤的人不过是我,愧疚的人也不过是我。所以我选择了埋藏,埋藏这个秘密,直到永远。
      也许在他们眼里我是错的,可我一直说服自己,从大局的角度出发,这是最好的答案。

      19.
      我在希望村后身的一个土坡下,发现了几十亩巨大的耕地,地上还洒满了高粱种,不过看上去像是因为很久没浇水死了。
      “这边都是王兜富生前自己整的,我们也不知道这都什么。”李爱村跟我说,“他神神秘秘地捣鼓这些东西,从来不让我们帮忙,也不让我们靠近。”
      我想了半天,也还是没能想出来这方开垦地的作用。
      真是够奇怪的,我摇了摇头,离开了这里。
      “比对景观高粱后的实验报告显示,基本有75%的把握说明服用景观高粱和患上HT型胃病有相关关联。”袁乐和我说。
      “我知道了。”真正听到这个消息,我还是松了一口气,王兜富就是个人渣,小露的三言两语也并不能改变他犯下恶行的事实。
      “最近有什么头绪了吗?”
      “我先是看了看希望田,然后是作案方式和死亡时间。”我想了想,“基本没有太大的问题了,然后就是那天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嫌疑人证词和作案动机,基本也都捋的差不多了。”
      我笑了笑,“下一步啊,就是问问大家那天的时间行动线了,通过时间线来锁定真凶。”
      说到真凶两个字的时候,我特意用了重音,又偷偷看了眼袁乐的表情,她显得很平静。

      “来啦?”小露甜甜地笑着看我。
      最近整理案子,千头万绪实在太乱,二牛的呼噜声又让我彻夜难眠,每每待在小露这里,才好像是真正安心下来。
      “有什么进展了吗?”
      “快了。”我每次都这么含糊她,直到王兜富是她的亲生父亲后,我问过她,你不恨他抛弃你们母女俩吗?如果当时娶了梅姨,你们就不用过这样的生活了。
      她摇了摇头,“我尊重他的每一个选择。”那时她的眼眸闪亮而坚定。
      所以我一定要查清这个案子,我要看清王兜富,给足小露一个交代。
      我低头思索的时候,她只是一直静静地盯着我笑,也不打搅我,而是让我知道,她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
      我放下最后一张纸的时候,已经又是天黑了,我俩都没有吃饭,她却摸出两瓶清酒来,“上次酒席上顺的。”她温柔地笑了笑。
      “知道我好这口。”我也笑了笑,拧开了瓶盖。
      空气中弥漫着农村自然发酵的清香的米酒气息,和城里那些勾兑的酒水不同,这酒,喝得踏实,喝得也舒服。
      我们就这样一人一杯,一人一口,坐在溪桥夜月,感受着岁月悠悠。
      她忽然转过头很认真地看我,她喝的有些多了,脸红红的,晚风吹开她鬓角的碎发,空气中似乎又多了些许甜腻的气息。
      我也转过头去,看着她清澈的眸子,倒映着我的面容。我们对视了很久,酒精忽然在我的脑海中爆开,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它操纵着我,几乎失去理智的时候。
      吻了上去。
      一个缠绵而温存的吻,长长地,伴着清夜月色,融着清水小河。她回应着我的吻,于是越吻越烈,我有些从未有过的激动,我们彼此吻着对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身子也在不断发热。
      我跟着小露去了里屋。

      身下是炽热的火炕,身上流动着欲望的火焰,身旁的女孩纯净美好,不可方物。她跨坐在我身上,索着一个更绵长的吻。
      “江阳……我爱你。”她贴在我耳边小声地说,声音甜甜的,我已经沦陷在了这夜里突然的疯狂中。
      她去解我的衣领,伸手向我下身探去。
      我一把抓住了她,“等一下,酒喝多了,上个厕所。”
      我拐出里屋,伸手去一旁的包里偷偷拿出来一样东西,去了茅厕,忙活了半天。
      回来的时候,屋里熄了灯,一上了炕,小露就又热切的吻了起来。
      到处是漆黑一片,只有相爱的两个人,温热和爱意。

      远天处的天幕忽然发出极昼般的流光,天上的星点如同活了起来。它们一会儿飞进星河,一会儿又飞出,星河如羞怯的少女般轻轻地抖动。
      于是,更多的星星在星河中跳跃,翻滚,舞蹈,它们无限贴近了星河,几乎要与星河融为一体,绽放出耀眼的光辉。
      最后是白昼的极光,洁白浓郁地冲进了星河,星河猛烈地一抖,似乎要把白光尽收眼底,可却似有天堑一般阻挡着最美好的光影的重叠与交合的障壁,在天际间勾勒出不同的答案。
      很快的,天上归于平静,困意向我袭来。
      我看着小露那静美的侧脸,轻轻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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