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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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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倾没有走多远。
或许他走了很远,但看不出来。
这个世界极其荒芜,不同神国间隔着的大多是沙漠或荒野。没有神国时亦差不多,水源和作物基本依赖神的恩赐,这也是过去人们虔诚的原因。
塔倾独自地走着。他已习惯如此。他已旅行了无数岁月,却至今不曾与谁同行。
倒并非是塔倾孤僻过头,这世上——人们受生存压迫,众神忙于勾心斗角,他塔倾其实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会去旅行的存在。
偶尔会碰见行商,目的明确,来往于富裕的神国。而目的地,塔倾往往没有的,有个方向就不错。
正午刚过一点。行商们趁着白天赶路,家眷和货物一起挤在木车上,幻觉样看见独行的神从沙丘上越过。自然,看不出那是个神明。哪有神明会这样的呢?行走在神国之外,独自的,身边连个信徒也没有。
没有。塔倾这个神,一个信徒也没有。他醒来有多少年?然而,从未收到过谁的祈祷,也从未被谁信仰。实际上,作为一个神,塔倾根本无法被准确地指向,他所有的那种权能也无法向世人施予任何恩惠。
不过,塔倾没想过要改变。
掠过那群行商,他慢下脚步,走在沙上。太阳垂着脸,风不烫却干燥,一地苍白。
鞋底软,沙也软。塔倾越走越慢,好像要停下来时,便化作灰白石像。可他到底还在走,色彩鲜活,栩栩如生。
往前。脚下的沙越来越烫,太阳越来越低,无风的沙漠上突然有了风。风像大雾一把撩起,露出前方的集市。
火一样红的集市。
神国外围是空间的障壁。在界限处跨过一步,景象便会大变。这正是到了另一个神国。
一个赤红的,燃烧着的国度。像雪像雨一样飘摇在沙地上,又分明是火。
如此独特的风光塔倾却熟视无睹,施施然进去同他格格不入的集市,转了转,到一摊前盯着架上古怪的肉串。若说色彩古怪,他不是没见过绿色蓝色蓝绿相间的肉,但气味实在新鲜至极,新鲜到有些冒犯塔倾的嗅觉。
塔倾指着,出于对本地特色的尊重,问摊主:“什么玩意?”
摊主长了一身的斑点,陷在毛皮里,艰难地绷着件外衣。他看起来也很热,【火】对自己眷族的设计思路似乎并不亲民。
他瞪着塔倾张口,滚出一串叽里呱啦的话。
塔倾沉默。
他听不懂。他知道众神为眷族创造了独特的语言,但他一直使用着过去人类所用的语言,之前倒也能在各神国内交流无阻。只是现在,或许是他探望卡巴拉之前一觉睡了太久,诸多眷族更新换代,语言已有了隔阂。
摊主弯腰搬起一摞石签,看着是打算干活,伸手把棚顶上挂着的肉块摘下来串上。动作很急。
“我不是要买……”
然而那摊主撒了手,瞪着塔倾摇了摇头,钻出摊子跑远了。
塔倾莫名其妙,想揪住他皮毛,又停下。他环视一周,整个集市都在撤走,不一会,跑光了。
他往集市的起点看,黑压压乱糟糟涌来一大群人。随人群涌近的是声浪,那群人用塔倾无法理解的语言咆哮着。
塔倾往旁一靠,投去视线。新鲜事,他活久了,碰到新鲜事他心情就会好。
怎么个事……追人呢。一大群人,追一个人。
那追人的一群,穿戴相同,执着兵刃,是【火】之眷族的士兵。
逃犯?更新鲜了。神明的眷族往往对创造自己的神明极为忠诚,绝不会触犯。
那逃犯果然是个外地人。准确点,是人类。一件斗篷只是半披着头肩,外露的地方没有任何异族特征。身形纤细,赤足踩在滚烫沙地上,肢体动作很奇怪,并存着僵硬与灵活。
那逃犯还挺能跑,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愣是撵不上他。一个人于是带着一群人,一直涌过来。
……嗯?
塔倾忽然眯了下眼。
他一头乌发,一双暗金色的眼睛,富有压迫感,眯细了更是刺骨。
只见那逃犯也知道要被追上,一边跑,一只手掀起斗篷,往外露脸。
他一只眼被一边头发盖住。他掀起斗篷是为了撩起那半边头发,撩头发是为了露出被盖住的眼睛——回头——
银光。此刻锋利了些,却是塔倾无比熟悉的银光。失去记忆的他,对此熟悉到做梦都会梦见。他总是做同一个梦的。
梦中的银光和现下这一抹银光同时闪过,并非是在眼前,而是在塔倾此刻所能感受到的世界中一闪而过。
塔倾动了。他随手在身旁桌上一拍,空中残留一点扭曲的痕迹,而他已然闪现在那逃犯身后。
风轻的一声,力道却大,逃犯便被他踹到几步外倒下,他顺势跨出一步,独自拦在逃犯和追兵之间。
追兵的首领被他瞬移的力量吓到,握着铜矛指他,叽里咕噜呱啦一串塔倾听不懂的语言。
塔倾抬了抬下巴,不快地:
“什么玩意?”
寂静一刹。塔倾也并没有想得到回应。
然而,在他身后响起了声音,所说的不是乱七八糟的鸟语,而是塔倾终于又听到的熟悉语言。
“他说的是……”
被他踹到身后的人爬起来,斗篷掉在脑后,头发重新盖住一边眼睛。
这逃犯竟然还是个少年。半脸却显出种并不青涩的美貌,若非音色,难以分辨其性别。
他拿着被这里淘汰的语言同塔倾说话,模范着他的追兵,声音很哑很轻。
“‘大神殿办事’,”
“‘碍事者必受神罚’。”
又一下寂静,这一下依旧很快。
塔倾嗤笑一声,本想朝对面讥讽几句,又想到不过对牛弹琴,于是对身后少年道:
“小子,站在那儿别动。”
“我揍他们,救你。”
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看出塔倾是个神。或者说才能明白,众神为何非得把他称作神明不可。
无论人类与眷族,那不是凡人能有,甚至于能想象的力量。
少年看着那瘦削的身影,个子甚至比他矮一些,却一抬手,追赶他的士兵们便陷入静默,于静默中倒地。
静默渲染出肃穆感。所带来的震撼绝非源自暴力,因为那青年的身影自始至终只是抬手,下压。
塔倾翻过手,勾了勾指。倒下的一群中,便唯独首领站起身来,口中得以发出怒吼,却也知道不好,闭眼双手握着铜矛,没有指向塔倾,而是举起叽里咕噜地大喊:
【若是敌,就把涂满恶的火降罚】
【白天燃烧着,黑夜燃烧着,叫敌人痛苦中死去,苦难和火焰都无尽】
塔倾听不懂,礼貌回应道:“什么玩意?”
这话他今天已说了三次。而这【火】的神国,显然并不如字面意义上那般热情好客。
听懂的少年则瞬间领悟了首领意图,却没任何举措,只是原地站着,紧盯塔倾的一举一动。
首领发出一声咆哮,覆盖全身的皮毛燃起熊熊火焰,与这神国上摇曳的火相比,焰色略深了一些。
他仿佛一个火球,携着庞大的热浪,挥舞铜矛冲过来。集市被烈火映照得如残骸。
塔倾皱了眉,在内心说了句:什么玩意。
他站在原处,依旧只是举着一只手,五指收紧。那烈火便戛然而熄,仿佛从未燃起过,正戴火冲锋的首领则僵住身体,倒在地上。
一个滑稽的结尾,将这场追杀点缀成一出闹剧。
塔倾回过头,直面少年的瞬间,他脸上带点嘲意的笑突然收起,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少年。
少年端正地受着他打量。而此刻塔倾的心里只涌上一股烦躁感,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烦到他不想探究这种感觉的来由。
他多管闲事了。塔倾想。但好在他只是说会救他,现在不用做任何解释便可以拍屁股走人。
但塔倾还是,面无表情地,开口:“他们就躺在那儿。自己决定。”
自己的这种语气很熟悉,熟悉得他脑子发昏。
少年盯着他,不言不语。露出的一只眼黑沉,本身没光,被火照出光亮。
“我不决定。”
少年嘶哑地说了句,但塔倾甚至没有敷衍一下他,自向集市外走去。
火光倾颓,倒在青年背后小小的影子里。
少年赶上他,几步外跟着,让他的影子淹没自己漆黑发顶。
“我不决定。”
他重复一遍。话说了几句,他好像也慢慢熟练起来,嗓音清亮几分。
塔倾不带停的,眼望着沙漠尽头一条白线,光是背影就足够冷漠。
“刚才攻击你的火来自这里的神。”
少年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说。他似乎试图证明自己的价值。分明是个逃犯,竟是在知识上下手。
却刚好戳到了塔倾的痛……好奇点。
塔倾转身,隔空伸指一弹,少年手捂着额头坐倒在沙地上。
“你知道?”
他似乎很不快,自己把自己气笑了。不过既然感兴趣,他也没有嘴硬的爱好。
“也行。什么原理,你说来听听。”
“‘圣典’。”少年说,“神明书写了通往自己道路的圣典,能有机会亲眼目睹,并且读懂一部分,从中摘录读懂的部分,就会得到力量。只有很少的眷族能做到这些。”
“哦。”
这又是什么玩……新花样?
塔倾坦然道:“再解释一遍。”
少年低着头,目光和坡上的沙慢慢流到他鞋跟。
他趁着沉默,同青年靠近了些,没被甩掉。
“如果足够有天赋,就可以借用神明的力量。方才的首领就是。”
塔倾点了点头,目光微不可察地游移后,正视着那少年。
“你知道的挺多。”
“您知道的太少了。您受了他人欺瞒吗?”
少年似乎真心为萍水相逢的恩人感伤,黒沉的一只眼若浮雾。
“无所谓,他的神来也只能在我面前抱头鼠窜。小鬼,你……”
少年歪着头,抚上胸口。
“我叫——”
“没问你名字。”
塔倾焦躁地打断他。
“我没有名字。”
少年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容很僵硬,因此很古怪,显出诡异的美貌。
“嗯。”
“拥有那力量的都是最虔诚的信徒,是神殿的高层,某个祭司。”少年柔声道,“只救我一次的话,就白费力气了。”
如果塔倾就此离去,威严被触犯的神想必会再次派人追杀,直到少年落网。
他在求助。
“关我什么事。”
塔倾抬了一下头,太阳没了一半,对着山坡卑躬屈膝。
“沙漠上没有路。我走这边,你走哪边都行。再见。”
他不愿听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下是特约栏目《请问您对此的看法是?》-
~关于【火】~
露的回答:“他总使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多余的怒火迟早会毁了他,还有我。因为我会为此感到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