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特律]最佳搭档》羊笔笔羊

37、梦境

　　跟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不同，此时此刻，汉克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眼前摆着两条路，一条是堆满各种狗屎的名为底特律的死路，另一条，则是充斥着摩天大楼和暴躁爱尔兰人的风城芝加哥。
　　在沉到水底无法呼吸前，他必须做出选择。
　　“汉克？汉克？”汉克被喊回神，看到芭芭拉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溺水？”
　　汉克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没什么，咳，我是说，我需要考虑一下，芭芭拉。”
　　“哦，当然了。”芭芭拉并不意外，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张卡片，递给汉克，“这是帕姆拉家的地址，她已经替我安顿了不少行李，不出意外的话，我下周就搬过去。”她看着汉克欲言又止，最后说：“我的联系方式没变。”
　　“好。”汉克接过卡片，摸了半天裤子口袋，才发现自己穿的是没有兜的居家裤。芭芭拉从汉克手里捏住那张纸片，替他塞进上衣口袋里，问：“出什么事了吗？汉克，你看上去心不在焉。”
　　“没什么。”
　　“别对我说谎，我是真的担心你……”芭芭拉欲言又止，几乎是一瞬间，汉克就猜到她是想唠叨他酗酒的问题，大概对于结婚十年又离婚的中年男女来说，心有灵犀就只能用来形容这种瞬间了。他揉了揉眉心，说：“我不是说谎，我只是……我还有事情需要处理，警局的烂摊子，你知道的。”这当然还是谎话，但汉克现在只希望芭芭拉能赶快离开，更希望她从未来过。
　　芭芭拉定定地看了汉克几秒钟，明白自己无论再说什么对方都一定听不进去，于是拿起手提包，从沙发上起身，最后拍了拍汉克的脸颊：“不管怎样，照顾好你自己，好吗？”
　　汉克没有回答。

　　那天晚上，汉克没有梦到芭芭拉，也没有梦到芝加哥，他梦到了康纳。
　　在梦里，他回到了底特律河岸，脚下的泥土松软潮湿，空气中漂浮着河水的腥味，康纳站在他面前，用那双忧伤的巧克力色眼睛看着他，汉克希望事情可以有所转机，希望佩金斯可以一头栽到地上死掉，或者康纳能够对他说不。
　　可康纳毫不犹豫地回到了佩金斯的身边，等再转过身时，人造皮肤层褪去，那些熟悉的细微表情消失了，塑料机身在月光下反射出苍白的光亮，汉克永远也忘不了康纳的那副样子——一个金属蜘蛛似的东西趴在他的额头上，有规律地发出蓝光，使他看起来某种变异的电子怪物。
　　佩金斯在得意大笑，现实里他说了很多话，一半出于幸灾乐祸，另一半是为了气死汉克。但在梦里，佩金斯只是不停大笑，听起来活像嗑足药的猫头鹰。
　　同样与现实恰恰相反的，康纳对汉克说话了：“是你先放弃我的，汉克。”他说，然后又重复了一遍，或许是很多遍，梦境总是难以解释。
　　“我没有。”汉克干巴巴地说。
　　“你要去芝加哥了，和芭芭拉一起。”康纳说。
　　“我没有。”
　　“你还没有决定，但你正在考虑，对吗？你打算离开底特律，抛下安娜和乔维奇，抛下没查出结果的案子，也抛下我，对不对？”
　　“反正我也得离开底特律，迟早的事，不是吗？”汉克听到自己提高了嗓门，同时感到眼眶发热，“因为我不是个该死的仿生人！”
　　康纳沉默。
　　“我累了，康纳。”汉克想说的原本是这句话，但他听到自己说出口的却是：“我在溺水。”
　　“再坚持一会儿，汉克，求你了。”
　　“我不能。”
　　“为什么？”
　　“因为……”汉克说话时，冰凉的河水朝他漫了过来，他忽然意识到那不是底特律河，而是芝加哥旁的休伦湖，湖水沉静漆黑，水面上闪烁着白色的光，康纳在看着他，而他正在下沉，下沉……
　　“因为是你先放弃我的，康纳，是你骗了我。”
　　汉克在半夜醒来，有一瞬间，他当真无法呼吸，随之而来的是无力的愤怒，他生自己的气，更生康纳的气，他有全世界最合情合理的理由感到生气——康纳骗了他，说不定一直都在骗他，所以他才特意卸掉指示灯的，对不对？模控生命赋予了这些塑料混蛋玩弄人心的能力，他早就知道。
　　但在梦里，冰凉的湖水漫过头顶时，汉克却只感到心碎。

　　第二天，汉克去布莱顿医院住院部探望乔维奇，海瑟护士看汉克的目光仿佛已经对他定罪了，她的一头红发藏在粉红色护士帽里，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使她看起来更加冷酷。
　　“海瑟，介意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吗？”乔维奇从被子下拉住海瑟的一只手，睁大眼睛望着她。
　　海瑟板着脸说：“当然可以，千万慢慢来别着急，对安德森先生来说时间显然比咱们这些普通人要慢一倍呢。”
　　乔维奇尴尬地笑笑，汉克两手插在兜里，侧过身子让海瑟出去：“很高兴见到你，海瑟。”
　　“我也是，安德森先生，”海瑟快步走出1307病房，带着她的冷嘲热讽在走廊里远去，“从昨天下午就开始高兴了呢。”
　　乔维奇用一条胳膊把自己撑起来，说：“别介意，汉克，海瑟总是这么坏脾气。”
　　“她说的没错，我答应了昨天来的。”汉克帮乔维奇摇高床头，垫好枕头，然后在床边坐下，用力搓了搓下巴，“呃，其实……我是去做了些调查，所以来晚了。”说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平板电脑，事实上，所有的调查都是今天上午完成的，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但汉克最近已经习惯说谎了，他问乔：“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精力听我讲吗？”
　　乔维奇的脸色已经比前天好了些，他伸手把平板扳向自己，点开页面，问：“这是什么，你去查监控录像了？”
　　“后巷没监控，那是安娜跟我们分开的地方，她很谨慎，所以定点巡逻的监控无人机也被避开了。”汉克伸过手去，选中视频列表里的最后一个，点击播放，“我们从后巷西边离开，安娜从东边拐进长街，这条街也没有固定摄像头，但无人机差不多在那个时间段巡航了长街，然后，拍到了这个画面——”
　　乔维奇看到漆黑的街口飞快驶出一辆灰色面包车，拐了个弯向北疾驰而去，忍不住问：“就这？这辆车有什么可疑的？”
　　“安娜本来应该从这个路口离开的。”汉克表情严肃，“但那五分钟里，出现的只有这辆车。”
　　乔维奇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是……安娜在车里？”或者在车座，或者在后备箱。汉克点头，调出城市街区地图，指着上面标出的一条黄线，说：“这是面包车的行经路线，你看，它在哈珀隧街消失了。”
　　“消失了？怎么可能……车牌呢？”
　　“我去交通管理局查了，是辆□□。”汉克用力捏着指关节，发出嘎巴一声，“牌照车主是一位可敬的牙医，去年年底在理查德公园滑冰活动上摔裂了盆骨，自那之后就再没开过车。”
　　乔维奇泄气地往后一靠：“查到底还是一无所获了。”
　　汉克一挑眉：“也不算查到底。”
　　“什么意思？”
　　“你前天不是说过你手里有条线索吗？”汉克说着压低声音，嘴唇几乎不动，“缉毒科里有内鬼？”
　　乔维奇立刻睁大眼睛，惊讶地问：“你知道是谁了？”
　　汉克比他还惊讶：“你不知道？”
　　乔维奇嗫嚅：“我只是猜测，最近一个月跟安娜联络的时候总觉得不大对劲，安也紧张兮兮的，她肯定也有所怀疑。”他尴尬地跟汉克对视一眼，又说：“前天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劝你，我以为、我以为你不会帮我了。”
　　汉克叹气，乔维奇猜的也不能算错，他皱眉思索了一会儿，问：“芬代尔码头的警匪冲突就发生在安娜失踪的那一天，你看新闻了吧？会是因为内鬼吗？”
　　“布盖勒副队长早就想收拾芬代尔码头的□□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而已。”乔维奇摇摇头，“再说，这种行动很可能已经筹划了好几个星期，我不觉得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也就是说，你手里这条线索相当于没有线索，除非我们能从面包车追查到缉毒科里的人咯？”汉克心一沉，乔维奇更是神情难掩失落：“面包车这条线索是个死胡同，我们没有其他招数了。”
　　汉克叹气，好半天才说道：“也未必。”
　　这一次乔维奇不敢再抱太大希望，小心翼翼地问：“还有什么线索可查？”
　　“没有其他线索，但说不定，还有其他调查的路子，呃，我认识一个人，”汉克十分希望自己不用走到这一步，但他确实想不出别的法子了，沉着脸说道，“我今天就联系他。”他站起来，伸手按住打算跟着坐起身的乔维奇：“你好好休息，有结果我会再来看你的。”
　　“队长……”乔维奇眨着眼睛，看起来就快眼泪汪汪了，汉克连忙往外走，他可应付不来抱头痛哭的腻歪场景：“我去叫护士小姐，海瑟，对吧？”
　　汉克逃跑似的离开了布莱顿医院，当时他就有种预感，自己不会再回来了。
　　他是对的。
　　乔维奇·莱克斯通在2月25日——也就是七天后——离开了底特律，住在堪萨斯州的父母把他接回了位于威托奇城的小别墅，有一头漂亮红发的海瑟却并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走。
　　汉克最后一次听人说起乔维奇，是他放弃了警察职业生涯，转行做起了啤酒商人，听说做得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