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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红裳阁(一) ...


  •   苏鸿信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懵了。“……啊?”

      苏群玉做了个欲笑未笑的表情,侧头看向夫人:“你看吧,我就说他肯定不乐意的。”
      白吟山正低头滤着茶杯边缘几片绿色的细叶,端在手里把玩,她忽然抬声抛话给荆王:“王爷,两家孩子都不愿意,这门亲事怕是成不了。”

      荆王谢蕴章乐呵呵道:“那便好了。陛下有意赐这门亲,但碍于奇渊公主的丧气还没过,尚未赐下诏书,只暗地里问了我。既然咱们两家都无此意,我就来提个醒。”
      论辈分,谢蕴章当是当今皇帝的叔叔。

      白吟山:“有劳了。”
      苏群玉客气道:“来都来了,吃顿饭再走吧?”

      虽说婚事并未成真,但苏鸿信一整个下午都提心吊胆,心里发懵。且不说他从未考虑过婚姻大事,荆王之女谢冰流他也太熟了,从小看着长大的,当年到处跟白承玉抢玩具的时候,他可还没少劝架。
      下午几个人坐着聊天,白承玉一听这消息,差点把饭喷出来:“这狗皇帝有病吧?”
      在坐的几人都被他大不敬的用词给吓住了,俱是一僵。

      程君意倒显得闷闷不乐。
      他和这群盛京长大的孩子不一样,不知情他们之前有怎样的过往,对于当今皇帝也仅有个模糊的概念,觉得那是万人之上、呼风唤雨的人物。

      若是皇帝真的赐婚,肯定是有原因的,多半是忌惮苏家的权势太大了,用自家的亲戚嫁过去拉拢一下。岂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

      他打量着苏鸿信和谢冰流,见二人你来我往,有说有笑地互损。乍一看,郎才女貌,还挺般配的。若传出去,肯定是一段佳话。

      程君意更不高兴了。
      白承玉用胳膊肘挤了他一下:“出去走走?”
      “走。”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二人借口回屋休息,白承玉再准备出门时,竟然脱下孝服换作一身青衣。

      程君意吓得一跳:“你这是做什么?”
      “嘘。”白承玉道,“别乱喊,跟着我就对了。还记不记得我在山上答应过你,要带你来盛京见见世面?走,小爷带你见世面去。”

      盛京繁华,南北几十条大街,几百条小巷,都是金粉楼台、琼阁雅苑,东西十几条水路,二十四桥络绎相连,沿途有碧瓦珠甍、琳宫梵寺。

      程君意到了盛京虽有些时日,还是没走熟悉。
      白承玉拉着他,沿着涟漪荡漾的一条河水而行,边走边讲:“这里一到夏天,水涨满的时候,到处挤满了人。你瞧这边上看着不起眼的巷子,随便一条走进去,不出几里路,准会有几家藏在深巷里的茶楼酒家,天一黑,便挂在角灯、插起旗子,在那里卖茶舀酒。”

      “到了晚上出门上街,人不需要提灯笼,两岸的店铺照得街上如同白昼一般。河边茶社里坐满了吃茶的人,歌楼里唱着笙歌,蒙着面的公子吹着曲儿从拱桥下漾出来,满楼的人便竟相朝那船上扔鲜花......”他转头问,“挺动人的吧?”

      “挺吓人的。”程君意如实道。

      “切。”白承玉抿嘴,一转眼看向街角一株三角梅下买绿豆糕的女娘。姑娘穿着轻纱衣服,头戴一支白花,看见了二位俊公子走在街上,相视一笑。

      “你这花儿真好看,卖也不卖?”
      “不卖得。我家哥哥好不容易山上采得,怎好乱卖了人去。”
      “哪里采得?”
      “城外往北五十里,清凉山上采的。”

      白承玉一笑,“你还真老实回答我了。也罢,姑娘心有所属,我便不打扰了。”
      他往那女娘脚边的花篮里扔了几颗大银珠子,转身就拉着程君意走了。

      那姑娘的神情一愣,似是没有反应过来,待他们走开几步才缓缓蹲下翻找,那几枚一闪而过的银珠子。颗大粒圆,沉甸甸的,都是真银子。

      程君意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你刚才是在戏弄那位姑娘?”

      白承玉手里甩着钱袋上的玉坠,漫不经心。
      “交个朋友罢了,既不合缘,给些银子去了。”他大力拍了拍程君意的肩膀,“白日里人还拘着,到了晚上,河畔多少的少男少女蒙面出行,簪花薰香,花桥上一度良缘,也是沉闷夏夜里消遣的事啊。盛京长大的男女有几个没去过?你随我走就是了。”

      河边的台阶能下到水边,白承玉拦了一辆路过的船。二人上船,程君意起初没觉得异样,直到船荡漾着划到了宽敞的湖心,忽然停了。那摇船的小匠身段灵巧地钻进来,掀了斗笠,竟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姑娘,玄色长衫,披散着发,脸上涂着脂粉,唇红齿白。
      “白公子一别数月,今儿一见就带了外人来。”姑娘见了白承玉,也不客套,上来一句挪捏。

      “阿情姑娘,我这人随心所欲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你也知晓的。”白承玉笑着,“小爷今天特意来跟你道个别,顺便隆重介绍一下我新交的好朋友——怀怜,快来打个招呼。”

      摇船的阿情姑娘颇懂礼数:“见过公子。”

      程君意被吓了一下,汗毛炸耸,往边上缩了缩。

      白承玉在一旁发笑道:“你可别想歪啊,我跟这阿情姑娘清清白白的。盛京画船里的姑娘们各个都是行家,藏着精通琴棋书画的六艺高手,可比静虚山上那些老朽更有奇才。她们不少人出身清白两家,只因逢乱颠沛流离,无依无靠流落于南朝,我娘生前收留过不少身世凄苦的姑娘,也算有个归宿。”

      阿情姑娘听他提起了已故的奇渊公主:“白公子,请你节哀......”

      白承玉微收了颌,沉敛神色。“逝者已矣,生者总要好好活下去,是吧?”

      阿情姑娘低着头不敢答话。

      白承玉道:“送我们去十景塘。”

      程君意在盛京这些天到过不少地方,可这处是第一次听闻。“那是哪儿?”

      白承玉平静道:“就是‘烟花十里’的‘十’。”
      程君意整个人都快炸了:?
      “子衡,你还在守孝期,怎能随意去这种地方......”

      白承玉笑着摆手:“逗你的,分明是十景塘,礼乐农兵书数春夏秋冬的十景,对吧阿情姑娘?”

      那边阿情姑娘正专心摇着船,对白承玉的无端起兴并未理会。

      程君意叹了口气,想起方才白承玉说他是特意过来“告别”,而这群涂脂粉的姑娘们又与奇渊公主有千层万缕的联系,只得耐下心来,看他到底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船沿着水道往前行驶,不知转过第几个弯,忽然开阔起来,两岸上楼台鳞次栉比,华灯初上,小船破开湖中的莲叶向前,依稀向着楼台靠岸。

      程君意一抬眼,望着那座金碧辉煌的楼宇,上面垂挂的木牌上写着“红裳礼阁”三大字。

      船只才靠稳,与岸边的青砖撞了撞,刚下船的人尚且晕乎乎的,不知从哪栋楼的哪扇门里出来一个穿着红裳的人,用甜得发腻的声音靠过来:“二位公子呀。”

      白承玉似乎不是第一次来了,轻车熟路地自己上了楼,将围上来招呼的人都遣散了。他领着程君意去了二层隔间,竹门一关,满室的降真香烟雾缭绕。
      程君意呛得吸了吸鼻子,心想烟花之地还点这香做什么,走过去开窗。

      “你看看十景塘,为礼、乐、兵、农、书、数六艺,兼春、夏、秋、冬四季,以为如何?”

      程君意朝窗外望去,对面的五座楼与对岸相对称排列,气宇轩昂,然而生得规矩死板,衬着满池过分拥挤的荷叶,一时竟没看出来哪里美。
      再仔细看去,见每座楼都如白承玉所言,有自己的主题。
      “那咱们所在的这座楼是......?”

      白承玉哼笑一声,指了指室中矮案上的书册。
      程君意定睛一看,是《礼记》。
      他们刚才进来时那一大群围上来的红裳,朱栏金漆,奢华无尽,真不知哪里是“礼”。

      程君意正纳闷着,白承玉忽而又朝远处一指:“你看那边的船队,可瞧出什么蹊跷吗?”

      近日临近中元节,总有佛僧到处化缘,超度过去一年间困滞的冤魂,家家户户也都做法事,迎面而来的便是一座法船,香斗燃烧着,从烟雾袅绕的湖面上开出一道淡紫色的痕。

      “怎么了吗?”
      “那僧人做法事,敲的是鼓钹梵呗,却穿着一身道服,逢人便说‘君子善身’。若你问他在哪座寺院修行,也答不出来,原来是个没有出路的读书人,略识得几个字,便出来哄骗百姓。”白承玉道,“其实,他哪里懂什么道法佛学,不过是哪家的言论卖得动,便依哪家的。以致南朝读书人空有骈俪词句,却无一用处,是佛不佛,道不道,儒不儒。”

      说话之时,那几艘法船已从十景塘穿过,压弯了数颗已经顶起芽苞的莲梗,向着落日划去。

      夕阳西下,湖水里映红得一片。

      门边挂了一盏铜铃铛,白承玉走过去拽动拉绳,鸣了几声。
      不一会儿,有数个红裳女子推门而入,依次列坐,围在室内仅有的矮几旁。白承玉坦然坐在末案相陪,从桌上的果盘抓下来几粒葡萄。
      程君意被这架势吓到了,连连后退,靠墙根站着。

      一位姑娘笑了:“这位小公子怕什么?来吃水果。”
      佳肴异果,罗列满案,可程君意是一个也不敢碰,忐忑地望向白承玉,急道:“子衡!”

      白承玉抬头望过来,将硬苦的葡萄皮吐出,搁在了那本淡青色《礼记》的封面上。
      程君意瞪大了眼睛,仿佛看见了天下一等一的荒唐事。

      见程君意始终不肯入席,那些姑娘们好像会错了意,相视着会心一笑,拍了拍手。门又滑开了,这回走进来数个穿着艳丽红裳的瘦弱小馆,纷纷朝程君意这边拥过来。

      程君意这下可谓彻底吓破了胆。
      他虽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也不会半点意思都不懂,惊恐地直往后躲。

      这群小馆个个都像姑娘们一样涂脂粉,抹红唇,纤腰瘦得仿佛一条胳膊就能揽住,露出来的小腿比他的手臂还细,感觉用力一撅就能断了。
      这身子骨别说送上战场了,送去拔河都得输惨了。

      “行了。”白承玉终于发话,“别缠着他了。”
      这番话及时阻止了那些人爬到程君意的身上去。
      “在山上答应你见的‘世面’。”

      程君意胸中腾起一股怒火,对好友再多的耐心此时也快耗尽了:“你管这叫‘世面’?”

      “这可不是我说的。”白承玉冷冷道,“你看看外面。”
      适时的,十景塘的半空炸开了那晚的第一道烟花,在尚且晴朗的天空上散开烟雾缭绕,遮盖了青天。

      “盛京十景,贪墨,淫邪,妄语,嗔恶,杀生,不道,不忠,不孝,不义,不仁。这里没有修身六艺,更没有四季之分,就只有一个道统、一种季节。”

      白承玉的这番话令人脊背发凉。那些女子们亦纷纷放下手中瑶扇花绸,露出悲悯之色,安静地听着。

      “这是我要带你见的世面。”
      “怀怜,我已经决定离开一段时间,像我爹娘当初一样,云游四海,踏遍八荒。天下如此之大,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一叶障目了。”

      窗外一声爆竹声震耳,如同惊雷般炸开。
      一道光落在室内,照亮众生半边脸孔。

      程君意轻声问:“那日陛下召你进宫的时候,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白承玉又笑了,那张纨绔子弟的脸上又露出一个漫不惊心的笑容。
      “在这残恶世道,陛下也只是个傀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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