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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噩耗(一) ...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乞巧节后那一周,屠瞻回到静虚山上了。只不过,是坐着素舆回来的。

      他腿上伤了筋骨,又逢雨季绵漫,耽搁了疗程,虽然还勉勉强强能走路,但恐难以跑跳,是否能彻底恢复得如常一般,则很难说了。

      “桐州屠氏连个像样的大夫都请不起了么!”白承玉愤然,显然,他难以接受十四岁的屠瞻余生都要坐着素舆度过。
      “唉,你别着急。”程君意连忙将他拉回来,“你越是这般说,修远心里越难受。”

      桐州屠氏的家主、屠瞻的祖父正是当今皇帝的太傅屠望。如今皇帝二十余岁,早已独立了,可最初即位时不过八岁,先帝托孤时指派了丞相苏群玉、大将军程继和庾王谢温。太傅则是在苏群玉举荐过数人之后,皇帝亲自选中的屠望。

      不过程君意早听说了一些传闻,屠望膝下子嗣单薄,年过四十才得一子,宠溺过甚。其子屠奉一面任性妄为、不喜官场四处游历;另一面又是个痴情种,和青梅竹马的戚夫人恩爱有加,奈何夫妻一直没有儿子,只有屠誉、屠华两个女儿。屠奉倒觉得生男生女无所谓,但是他爹屠望受不了,逼着他纳房延续香火。

      当初这桩闹剧传得沸沸扬扬,北州边境上都有所耳闻,说屠奉和父亲有怨便拖着妻女一起离家出走,扬言就算饿死都不肯不再进家门!
      后来,有个不起眼的外房生下了一个儿子,这风波才算停息。那孩子就是屠瞻。

      屠瞻已经降世,但屠奉对这儿子甚为不喜,像是把一辈子与父亲的矛盾积怨全发泄在儿子身上。您老人家希望家里有个继承人是吧?那就偏不把屠瞻当继承人养。
      对于桐州屠氏而言,这些往事是家丑,不可外扬。屠瞻在家里是什么地位,不言而喻。
      旁人从来不在他面前提起此事,他自己似乎也对坎坷命运毫无察觉,整日笑嘻嘻地傻乐。
      白承玉道:“我看他倒像是装傻呢。反正不装傻,也不能怎么样,这样好过得容易点。”

      为了方便给屠瞻看病,随他一起上山的还有一位姓沈的大夫,名叫沈群矜。
      沈大夫总是穿着粗布短衫,看见人就躲,平时深居简出,大家很快就把这号人物淡忘了。

      一日,后山。
      言敬威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门,往漆黑的深院里照进一道光。
      “沈名医,这边请。”

      沈群矜却站在门口犹豫,“肃之,你不要为难我。我山上前答应过太傅,除了为屠小公子诊治,其余的人一概不见。你若不肯告诉我这屋里是什么,我打死也不再走一步了。”
      “是一位故人。”

      故人?沈群矜心底腾起不妙之感。
      自从旻天元年,关清海战死玉关,他便从军伍里退出来,做了一介布衣的江湖游医。十二年过去了,世上早无人记得当年北州的小军医,他本想着独死林泉,若非白吟山举荐去屠府,恐怕连昔日战友言敬威也难再见一面。
      “肃之,里面可是关将军帐下之人?”
      “你进去看了便知。”

      沈群矜将信将疑地走进内舍,只见蓬草屋顶昏暗的光影下,有一片消瘦的影子,半靠在美人榻前,手捧书卷,两色苍白,形销骨立。
      言敬威在旁边施了一礼:“关将军,我把人找来了。”

      子虚先生放下卷轴,将目光投向来者。

      眼前的沈群矜比他记忆里的模样更年轻,少了几分沧桑,但眉间凝成的八字已初显威严端庄。

      多年后,沈名医跟随他征战数年,彼此的了解深厚。
      但是子虚现在扮的是已故的舅舅关清海还魂人间。这等鬼神戏法,神医不一定会信,他也不清楚舅舅与沈群矜之间是如何相处的。

      沈群矜将他上下打量,眼里藏不住震惊:“敢问将军如何......?”
      言敬威在旁边着急道:“沈名医,将军身患顽疾,这才特意请你来。”

      子虚先生闻言,将腹前堆的袍衫掀开。入目是一道碗口大的狰狞疮疤,伤口依旧泛红,好像刚刚愈合未久的刀伤。
      他突然站起,动作快得牵动了腰上的肌肉。那道旧伤便在瞬间崩裂开,往外淌着血。
      沈群矜的面上露出了骇然之色。

      子虚心道,他虽然不是关清海还魂,但确实是一个不属于世间的孤魂野鬼。沈群矜即使心里存疑,这道诡异的伤疤总该说明一切。
      “先生不要把我当人,当成一块破烂的旧布吧。缝缝补补,但求能用就行。”

      沈群襟将手搭在子虚腕上,顿了几秒,忽然像触电一般摊开。

      子虚先生默默地把手藏回袖子里。
      他摸过自己的脉,似于常人无异,但他现在这具身子根本就不正常。名医或许能摸出其中的门道。

      “如何?”

      “将军,这......”沈群矜微微颤着,垂下眼眸道,“您已经没有心了!”

      草舍里静默里三秒。突然,子虚先生朗朗地笑了。
      “这有什么,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当然没有心!还请先生为我诊治。”

      他的思绪恍惚间飘到了前世的最后一年。那时候他已是众叛亲离、孤注一掷。屠瞻在前线战死的消息刚传回来,白承玉一人拿着剑杀气腾腾地冲进他的院子里,既愤怒又委屈地含泪质问:“程怀怜,你是不是没有心?!”

      这不就一语成谶。他真的没有心了。

      *

      卓院花月殿修好了。

      最后装好的是雕花大门,程君意欣赏着杰作,仰头望向如龙头般昂起的月形房檐。

      “花月殿里到底装了什么宝贝?”
      苏鸿信道:“天下珍奇异宝,普通的就是书画古玩一类的。祝先生给我看过图纸,主殿后面还有个暗室,不过那暗室里面现在什么都没有,就是空的。”

      “那暗室里有什么?”
      “我略有耳闻,里面是南朝国宝级的信物,其中有上天十七年北朝送的议和礼。”

      上天十七年,南北修书停战,以长江为界一分为二,南朝的偏安成为定局。距今不过短短三十二年,新出生的一代已无缘见过那北地风光,那里的连绵平原、大河与牧场,都只存于前人诗词中。

      “都烧了?”
      “一把火,全烧光了。”
      程君意有些哑然。生长在北州的他隐约明白,这烧掉的不只是一个花月殿。

      苏鸿信忽然开口:“你今天晚上有什么事吗?”
      程君意道:““没什么事。怎么了?”

      苏鸿信却突兀地转移了话题:“昨天我听你兄长说起西山那边演武场的箭簇短缺,你们卓院那边的如何?”
      程君意百分百确信他刚才要说的根本不是这个。

      二人在山口告别,各自去忙下午的课业。程君意心底有些莫名预感,可是一忙起来,也就顾不得什么了。

      上文学课的时候,他和白承玉原本正在抄书,言敬威突然出现在门口,将陆文庭喊出去说了几句话。陆文庭再回来的时候,径直走到了白承玉面前,将他领了出去。

      下课时,白承玉还没回来。程君意等不到他,随王涣等人先去饭堂了。

      一直到晚膳时,白承玉还没有出现。

      傍晚,几个少年一路轮流推着屠瞻,背着火红夕阳,向着一幕逐渐垂落的绛紫色黑夜跑进去。

      簌簌的晚风惊掀树林,玉阑迎山月。

      有人提议:“咱们来下象棋吧。”
      “我水平超差的。”
      “没关系,我给你当军师,来来来。”

      这会儿院子里不热,几人围着石桌凑成一圈。天边的火霞逐渐暗淡,院子里的光线昏暗下来,变得难以视物。他们点起两盏油灯,还留恋着不肯走。
      “马上到中秋了,你们有何打算?”
      “先回家吧。”

      “光回家也没意思,咱们可以结伴去游五湖。”
      “松州的风景多好啊,益长多带我们转转。”
      “好嘞。”

      程君意瞥见渐暗的天色,心里却还想着苏鸿信下午的那句话。可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任何动静。夜色愈来愈深。

      也许他是忘了。也许他根本只是随口一问。
      程君意想着,胸口一阵熟悉的刺痛袭来,这次的感觉更为强烈了,而且经久不散。他在人群中微微闭眼片刻,将两臂环在身前,试图将注意力放到他们的棋局上。

      突然,他摸到腰封侧面有一处凸起。
      难道是穿衣的时候没整理好?

      他又摸了两下,发觉不是腰封的问题,而是腰封里面塞着一块布,顿时浑身汗毛耸立,将那布料抽出来,而不敢在人前亮出,只好捏在手心里,偷偷拿到双膝之间瞥上一眼。

      是一块手帕。上面绣着几朵荷花。乍看很平常的一块帕子。
      他之前在苏鸿信手上见过的。

      程君意刷地一下坐直,惊动了身旁的人。

      “你怎么了?”
      “有点事,我先出去一下。”

      程君意将腰封重新整理好,手里捏着那枚帕子。他记得静虚山上也有一处莲花池,这个季节正是莲花开得最好的时候。莲花池在西山上,昭院寝舍的不远处。

      苏鸿信果然在莲花池边。
      今日他穿着一件白交领衫,内里着一件赤红色的纱衣,薄透的若隐若现,交领衫畅怀穿着,多少有些衣冠不整,也更添了一份不羁。他往地上铺了一块席子,便席地而卧,平日里长身玉立的巍峨忽然放倒,亦如玉山起伏,一身洁白盛满了如练月华。
      “程弟,过来坐。”

      程君意小心翼翼地走到荷花池边。山上刚下过雨,泥土湿润松软,一踩几乎陷进去。

      他坐到苏鸿信身边的席子上,冰凉滑软的,令人不敢靠实。

      苏鸿信哼出浅浅笑意:“我还以为今夜要独自看月了。”

      程君意心想我哪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他将莲花手帕拿出来,在苏鸿信眼前晃晃:“苏公子觉得眼熟吗?”

      “眼熟,这不是我的帕子吗。”苏鸿信自然地接过来,“原来是掉在程弟那里了,多谢。”

      “你叫我出来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苏鸿信嘟囔着,“最近闲暇时候多了,总是想起你,喊你出来看看月亮。”

      程君意仰头看着夜空,从树枝上方的空隙里刚好探出一轮皎洁的明月。“挺圆的。”

      苏鸿信轻声地笑了几下。
      “人生如意不聚散,明月千里意相牵。怀怜,你有没有问过父母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

      程君意愣了一下。“我的名是先帝取的,字是父亲取的。都有怀念之意吧。”

      “最羡人间长情客。你这名字的寓意我很喜欢。”苏鸿信转过身,凝望着他的双眸,“我以后能叫你‘阿怜’吗?”

      荷花池畔没有灯光,唯有一缕月光照在苏鸿信精致的面容上,他明亮的双眸里清澈、赤诚。程君意有些庆幸自己的脸是背光的,不那么容易看出神色,否则他此时应是很紧张的。

      “可以。”

      他直觉觉得,应了这一问,答应的不仅仅是称呼。

      苏鸿信立刻肆意笑了一下,抓起他的手,温暖地握着。不知为什么,当时的气氛很稠,却并不带着旖旎,那只不断传来热度的手令人安心,反而平复了他激烈的心跳。

      也许是那夜的月光太亮、晚风太微凉,少年意气正旺,清醒又沉溺,向往又迷茫。

      那日夜里他回到寝舍时,已经将近午夜了。原以为要与宿管周旋,可是意外的,一路上没有碰见任何人。

      小园里空无一人,一座座房屋安然沉睡。山林安静如空谷,回荡着他清晰的脚步声。

      有些太安静了。一点鸟雀萤虫的声音都没有。

      他推开门,见到屋里的灯吹了,窗帘还挂着,满地霜白的月光将一个人的影子框在那里。白承玉也不知几时回来的,安静坐于窄床上。

      “子衡,你回来啦?下午先生叫你去是什么事?”

      白承玉慢半拍地抬了头,眼神十分木然,甚至空洞。他看向程君意,似乎是费力地聚焦了好几次,才真正看见了他。

      兴许是那眼神太骇人。程君意瞬间警铃大作:“发生什么事了?”

      白承玉却将脸埋进双手里藏起来。
      他声音哑得不像话,细微几不可闻。“……我...…我没有爹娘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噩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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