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烟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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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堤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的。
烟雨濛濛，远山叠雾。
一道白衣少年的身影，华服金缕，撑着一把伞，飘飘然如这世间的孤魂。
雨本来是细密的，可落在他擎的那把伞上，声轰如雷，雨敲如鼓。滴滴答答滴滴，有如千军万马之势。
他愈走愈急，凌厉生风，带着浑身的杀气。
路转几回弯，露出那幢再熟悉不过的朱红高门。门前的一排厉声呵斥：“那边的人，干甚么的——”
他双臂一抬，伞柄向外一挥就像一把剑一样，横扫千军，刹那间将近身的两名高大侍卫退远掀倒。而他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没有喘一下，白衣浩浩，像个金贵的富家公子。
侍卫们被他的身手吓得一顿，似乎也认出了他那双三分黑七分白的眼睛。不笑的时候，当真很骇人。
“白侯爷——”
白承玉的眼神一暗，像刀子般的朝那侍卫挖过去。他伸手一推，将人摆弄得残破的木偶般丢开，径直走向院子里。
谁敢来，他就砍谁。
六亲不认。
他刚杀进院子不久，还没消耗完所有的耐心使一道杀招，正堂的门开了。
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玄衣玉冠的男子。
“子衡。”
短短两字，白承玉的脸色走然一变，像浑身背抽去了力气。他大喘了几气，又提剑道：
“逆贼！小爷今天就是阎王，我是来杀你的！”
“嗯。”
对面的人回应平淡得出奇。
那人生得一副极好的皮囊，浓眉大眼，高鼻窄颚，虽是男子，却生得一副清冷中透出的魅骨。只是眼底的光熄了，此刻只剩下最宁静的幽潭。
白承玉最恨他的这份平静，这让他自己的失态哽咽像个笑话。好像曾经的旧梦一场，除了他，别人根本没在乎。
“哼，哈哈哈！程怀怜，这下你该满意了吧！”白承玉指着他的鼻子一顿痛骂，可人在情绪最激动的时候最忌出声，骂到一半，声调里已经有了哭腔。
“难为我竟与你相交一场，真是瞎了眼了……修远才刚二十岁，你怎么狠得下心！啊？！”
“你莫不是根本没有心！”白承玉回想起从前与这位同窗的点滴，忽然崩溃大喊，像是把自己的前半生都否认了，“你根本就没有心！就连苏大哥都被你给……呜呜呜……”
一直安静的、仿佛没有喜怒知觉的程君意，终于在听见提及姓苏的那人时，面上有了松动，将唇边咬得发白。
飒、飒、飒。
惊风穿破林叶，刺进雨暮里。不知从何而来的刺客都从四面八方跳了出来。方才府外的防备都已被白承玉打散，倒是方便了这群人。
刺客是冲着程君意去的。
他的眸光一沉，暗影流转，尚未来得及感应之时，却见一道白衣身影挡在了身前。
白承玉以伞为剑，又以身为斧，出手快得不像人样。刺客哀嚎着倒了一地，有人绕开偷袭，又被他袖中射出的飞刀一箭穿喉。
程君意的嘴角抽了一抽，不知要哭还是要笑。
“你不是来杀我的么？”
白承玉一手结果一个刺客，一边嚎啕大哭地骂他：“程怀怜，你个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我恨死你了！”
他杀得满身血，白衣染垢，终于停下。
程君意淡定自如地砌了一壶茶。“子衡，喝茶吗？”
“喝个屁！”
白承玉彻底失控，抓狂了一般地将程君意递过来的茶杯狠狠摔下。瓷器摔碎在地上，破裂成无数锋利细小的残片，散在这座冷冰冰的楼里。
他还仍嫌不够，又抓起桌上他能够到的一切茶杯、灯座、砚台凡事一切能够着的物件，统统都往地上砸。
末了，怒不可恕的白承玉随手抄起一个沉甸甸的紫砂壶，想也没想，朝程君意扔了过去。
程君意下意识地抬手，接住了壶。
那一瞬间，二人都呆住了，愣愣地看着那个紫砂壶，看那熟悉的动作，源自同窗时代刻进骨头里的默契。
白承玉冷笑一声。大雨噼里啪啦砸下来。宅院的四角樊笼模糊失色，化成一片虚无飘渺的影子。
他朝下劈手一斩，割断一截染血的袍子，轻飘而落。
“我白子衡今日在此，与程怀怜割袍断交，此生往后不负相见，永不原谅。”
随后转身离去。
这雨下得似乎更大了，可他没有打伞，淋透了这雨，忆思故人。仿佛这场寒凉刺骨的淋漓就是他们这些没死的人活该受的。
声势浩大地来，心灰意冷地走。终究是雷声大雨点小。
程君意唤来府中下人：“去给白侯爷送一把伞和干净衣裳。”
“是。”仆从担忧道，“主人，白侯爷这么闹，以前全盛京都知道你们两个交好，这下该怎么办。万一他真的为给屠修远报仇，来报复您呢？”
“不会。”
程君意垂下双眸，眼底闪过惯常的精明算计后，就罩上了一层久久不散的，浓雾似的悲哀。
“因为我已经把他的朋友都害死了，只剩下我。子衡平生最重义气，他绝不会杀我，也一定是恨透了我。”
窗外的雨把世界模糊了。
程君意却仿佛透过那层层浓雾看见了遥远的地方和久远的人。
便是如他这般，让整个南朝记恨的大奸大恶之人，在那一瞬间，竟也流露出与身份不相符的脆弱。
他对着窗外玻璃上聚集的水影，喃喃着道：“润尘哥哥，若是你也像他一样，爱憎分明，敢恨敢断该多好。若是你能恨我就好了。”
恨是一种容易理解的感情。
他是南朝最穷凶极恶之人，是冷血无情算计身边人的恶鬼，少年杏花早凋落，昔日游人白骨堆，只剩下一身黑色。
该拿什么安葬，这世上最爱他的人。
父亲、母亲、长兄长姐。
还有他。
“润尘哥哥……我又想你了。”
下一秒，他歪着头眼底一抹凌厉闪过，像对自己说，“可笑。”
程君意看着那满地的红色的雨，淅淅沥沥的，铺满残生。
他走进那场雨里，漫天冰冷，泥沙沉衣，才终于敢说：“润尘哥哥……我的心好像破了。”
旻天二十六年，北州大军举兵南下，灭南朝。
破城那一日，他独自站在城楼上，俯瞰着这座几百年风雨里来了又去的风流都城，进退固守，唯是民忧。
二十七年，以病忧薨。
扶馆者不过百，程君意说，不必为他招魂，他不想魂归故里，故里没人欢迎他。
就让他这么随风飘着去吧。
他身后站着四十万禁军兵马大元帅，还有他已经加冠的大侄儿。他们会替他看好这座城，这个风雨飘摇的朝，一场淋湿烟雨的豪放旧梦。
便足够了。
*
他是在一阵刺骨的寒风里睁开双眼，入目是一片白茫茫。
刚想伸动将制定双腿爬起来，忽然惊动了旁边的人。
那人大叫：“还能动！没死啊？”
程君意转身，看到一位衣衫褴褛的农人，手里牵着两个刚断奶的幼童。他们身上的薄衫根本不足以抵挡这风雪。小孩的脸颊被冻得通红，又糙又涨，眼底只有哀忧。
程君意察觉自己还穿着在王府时的厚衣裳。
这对父子恐怕以为他死了，想把他的衣裳扒下来穿。
“先生，送给您吧。”程君意主动将外衫脱了下来。
农人狐疑地盯着他，见他没有反悔的意思，接过衣衫连忙拉扯着两个小孩跑远，谢都没谢一句。
程君意望着他们渐远的背影，心中一片冷意。并非是为他们，而是为自己。
南朝的百姓经历战火离乱，举国迁移，故土难复。
而他投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碌碌一生，也没能做出些什么。
大风凛冽，雪漫长空。
程君意裹着薄薄的里衣顶风跋涉，倒真有几分像货真价实的难民了。
他先要弄明白这是哪里。
应得没死的。如果死后世界亦是这般残忍现实，更无法接受。
走了许久，遥遥看到前方有一家临河而立的酒庄。程君意手脚冻得发麻，牙齿止不住打颤，摇摇欲坠地晃了过去。
店家看到他的狼狈，以为是讨饭的。“去去去，我们这里没的给你！”
“且住。”
店内忽然传来一声低吟。那声音温和而坚定，温润里透着锐利，一如楼外的漫天白雪。
程君意猛地紧张起来。这声音好熟悉。
“他都冻僵了，让他进来吧。”
“不了。”程君意忙道，“我不进去。请问这里是何地方啊？”
“这里是北州常江府。”
常江府？程君意心中的紧张更烈，早在他大军南下之前，常江府曾被设为陪都，已经许多没有经历过战乱，更莫谈大量的流民迁徙。
“敢问今年是那一年？”
店家颇为奇怪地看着他。“旻天十二年。”
程君意在冷风里抖得像条带子。若非如此，他现在应该僵硬得像块石头。
他回到了十五年前？
绝无可能。
他匆忙跑向楼外的江水边，拨开水草，踩着叫人打滑的河泥踏到水边，凝望着水波间自己的倒影——依然是饱经风霜，满眼疲惫的那张脸。他并没有回到从前。至少，他这具孤魂野鬼没有回到北州做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二公子。他再也回不去了。
这时候，店家从楼里追了出来，抱着一团白绒绒的狐裘递给他。
“店里的老爷心善，让我把这给你，天冷了，别冻死在外头。”
程君意颤抖的手接过狐裘，抚着系带上熟悉的盘竹纹样。方才的设想是真的。屋内的人，他真的认得——北州孤狼，国门之柱。大将军程继，字兴微。
将军应该有个老来得子疼爱非凡的幼子，这一年该十五岁了。
“……父亲。”
程君意抱着狐裘，好像失了魂，泪盈满了眼窝，奈何落不下一滴。
天冷了，您也记得添衣。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烟雨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