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番外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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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水中睁开眼睛。
眼球一接触冷水，就能感受到酸涩的刺痛，绵密的痛容易令人产生被火舌舔舐错觉，但只要能忍耐下去，灼烧感会消退，视线从模糊变得稍微清晰，能看见水流的痕迹……咕噜咕噜，这是肺部撑不住的前兆。
把脑袋从洗手台的水池中拔出来，新鲜空气灌入气管，我开始咳嗽、喘气，眼睛分泌泪水，从窒息感中缓过来后，浑噩的大脑终于清醒。我随手拽了条毛巾擦干脸和头发上的水，走到落地窗边。
晨光下的涩谷也并无新奇，高大写字楼折射出冷峻的反光，稍矮的高级公寓被窗户分割得密密麻麻，像工蚁的巢穴，不远处能看见晴空塔被涂成赤红色的一部分。今天是阴天，虽有微弱的日光，但东京的城市景观依旧被蒙上一层薄弱的灰层。
打开手机，日期显示2017年9月1日。
三天前，十二宫监狱正式攻破，我从京都醒过来，回到东京与怪盗团集合。因为提前告知了雨宫莲关于一之濑久音与伪神勾结的事情，处理起来也很简单。最后结局当然是顺利打败了伪神德谬哥，成功将人类的愿望从AI手中拯救出来。走到这里，我已经疲惫不堪，人格面具在监狱时被永久引爆，失去作战能力，只是给了雨宫莲一个全能真球，给大家上了点技能，顺便给了喜多川祐介一点钱……然后就回酒店躺了三天三夜，现在才勉强起来。
就在昨天，醒悟过来的一之濑久音带着索菲娅踏上了她们的旅程。
而今天，暑假结束，是雨宫莲要回老家的日子。我早早起了床，把脸沉进装满水的洗手池里，强迫自己清醒后，出发前往卢布朗。
卢布朗也一早就挂上了营业的牌子。
木门上镶嵌有四个小小的彩窗，能看见里面吧台和卡座空无一人，我推开门，一阵迎客铃清脆的响声后，吧台后擦拭咖啡杯的老板也说：“欢迎光临。啊，果然是你。”
我放好包，坐在吧台中间的椅子上。
“没想到您还记得我。”我点头回应他的招呼。
“莲前两天就和我说过了，说你今天一定会过来。所以一大早我就准备好了。来，这是你的，请用。”佐仓老板自觉给我上了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蓝山扑鼻的复杂香气。他说，“而且，像您这样的客人，只要见过一面就会印象深刻。”
我拎起咖啡杯，用鼻端感受咖啡升腾热气的余韵，啜饮一口。
“怎么样？”
我沉默了许久，赞叹：“这是我有史以来喝过最好的蓝山。”
佐仓老板开怀大笑，笑容显现出的感情介于“得意”和“我就知道”之间。角落的电视机传来晨间报导，九月份，开学季，朝鲜的导弹越过北海道上空，东大最新的TIMES排名跌破史低。F1日本大奖赛，汉密尔顿pole to win，下个月，方程式世界锦标赛第十七站将在铃鹿赛道进行。我安静地听了好一会新闻。
楼上传来乒呤乓啷的奇怪动静。老板说明明没什么要收拾的东西，怎么那小子这么大的动静？……然后叹气，摇了摇头。我们闲聊了两句，他问：“你看起来很疲惫，这趟旅程怎么样？”
“发生了很多事情。”我说，“很多，很多事情。”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吗？没有的话，你脸色很差劲，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嗯。可能会再回一趟老家，失物归还，扫墓之类的。”
闲聊间，门口竟然再度传来了铃声。门缝稍微被推开，推门的人反而吓了自己一跳，许久才从门后露出一头美丽得不像人类的银色长发，稚嫩的面孔，金色的眼眸。拉雯妲肩膀上搭着一只蓝色手套，然后迷茫地被手套主人推着进门。
“嗨嗨，进去吧进去吧。好久不见，凛大人。”
进来的竟然是许久未见的伊丽莎白和拉雯妲。
两代天鹅绒房间助手前后脚走进卢布朗，在我身边两侧坐下，坐定后伊丽莎白好奇看着黑板上的菜单，然后自信满满地下单：“旦那桑，给我们两杯可乐，谢谢。”
佐仓老板今天看起来心情愉悦，上了两杯可乐后手指点点桌面，On the house，然后很贴心地到外头抽烟去。
伊丽莎白捧着可乐，大喝一口，打了一个气嗝。这让我回想起了第一次请她喝咖啡时的场景。那会她连咖啡是什么都不知道，嫌苦一个劲往里面加糖，或许按照她的口味，可乐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黑川大人是不是在心里感叹我成长了许多呢？”伊丽莎白看向我，上挑的眼睛全是得意，“毕竟过去那么多年，我在人类社会学习到了非常多的东西。第一，下雨天不能站在电线附近；第二，遇到熊不能转身就跑；第三，没有日本户籍是不能参加日本议员竞选……之类的事情。”
我笑了一声：“听起来过得非常充实。”
“因为我也一直走在寻求与他再见的路上。这条路对我来说无比漫长，对您来说，应该已经近在咫尺了吧。”伊丽莎白又优雅地喝了一口可乐，“七年前，我第一次见到您那天，您正从河中爬出来，带着湿漉漉的衣服和头发抵达天鹅绒房间，伊戈尔主人说你是不可以回到人间的，而您对我们提出了交易——您说，‘以我的全部力量和记忆为赌注，如果我成功改变命运两次，那你们就要指引我回到他的身边’。之后的无数次，在您一次又一次奋不顾身中，我见证了属于您温柔的、执着的□□……”
她看向我，澄澈的金色眼眸闪烁微光：“实话说，我深受震撼。在您之前，我从未遇见过奇迹，在您之后，他是世界的第二个奇迹。”
拉雯妲低声复述：“奇迹……”
伊丽莎白眨了眨眼，对我举起可乐，示意干杯。
我也朝她举了举咖啡。
拉文妲略显笨拙地加入我们，被可乐的碳酸辣得直吐舌头。她似乎终于想明白了什么事情，问我：“那一次，您在天鹅绒房间进行特殊对战，但由我设计的对战对象却没有对您释放攻击技能，这也是奇迹的一环吗？”
伊丽莎白替我回答：“这是无数奇迹中的一环。”
“我一直活在他带来的奇迹中。”我补充道，“这不是你设计的问题。”
“……原来如此。奇迹，确实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事情。”
拉雯妲露出了释怀的神情。
木制楼梯传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咯吱声响，雨宫莲背着猫，从阁楼下来。他见到这么多人齐聚一堂，愣了愣，问：“天鹅绒房间倒闭了吗？”
拉雯妲很有礼貌：“日安，诡骗师先生。”
伊丽莎白也很有礼貌：“日安，素未谋面的客人先生。很可惜的是，天鹅绒房间还没倒闭呢。”
我点了点头：“早上好，莲。”
寒暄了几句，伊丽莎白站起身子，准备离开。她未来有很漫长的路要走，也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学习，到回归旅程的时候了。临行前，她这样对我说：“天鹅绒房间代理主人的委托完美结束。感谢您的一切付出，也感谢你拯救了他所守护的世界。我仅以我个人，对您表达最崇高的敬意。”
我回答：“祝你好运，伊丽莎白。”
“再见了，凛。”她微笑着告别。
我目送她离开。拉雯妲和雨宫莲聊了一会后，随即也离开了。卢布朗内只剩下我和雨宫莲，他问我要再喝一杯咖啡吗？我摇头。
“接下来还有空吗？”
他愣了愣，似乎有些紧张，语速飞快回答：“有空的。电车的出发时间是下午。”
“正好，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谈谈。”我站起来，抚了抚衣服上的褶皱。“我们换个地方聊吧。”
*
井之头公园。
九月份，天气已经转凉，许多人到公园游玩，河岸边挤满了游客，看起来非常不适合聊天。我和雨宫莲沿着池岸一直走，直至走到游客稀少的角落，才停下脚步。不远处有一群聊得热火朝天的人，偶尔传来一两句模糊的惊呼。
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草木气息。我不顾警示牌，坐在低矮的木制栏杆上，雨宫莲站在我隔壁，看向湖泊。
“你看起来脸色很苍白，最近没有好好休息吗？”
一阵风吹过，有轻盈的重量落在我的发间，他注意到了，伸出手想要帮我拾起，手伸到一半却放了下来。花瓣已自觉从我头发上飘走，最终落在河面上。
我侧过头，看向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雨宫莲正在看着我。
“对不起。”我冷不防地这样开口说。
“……”
他没有说话，眼镜反光令我看不清神色。
“那时候你从我身上拿走了黄昏碎片，然后给了理。”我问，“你为什么知道要把东西给他？”
“有人对我发布了委托。”他语气淡淡，“一个神秘奇怪的绿头发女人，我在你的童年见过她。她自称和死神碎片一同被你吞噬，有掌控十二宫监狱进出的能力。”
“绘理。”我轻声喊出她的名字，“绘理……”
“她很在乎你。”雨宫莲说，“还有你的母亲，她想要你戒烟。”
我小小地叹了一口气。雨宫莲也沉默起来，我们一起注视那片花瓣，看它漂浮、旋转，被水流的波纹送走。他沉默许久，才再次看向我，声音有些颤抖，神色中甚至带有一丝……难堪。
“在这之后，你打算去做什么事吗？”
我从口袋摸出那张永劫牌，回答：“归还旧物。”顿了顿，竟然没有把扫墓的事情说出来，心情也有些罕见的复杂。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时间一久，连站姿看起来都僵硬无比。不知怎么的，我竟觉得我在折磨他，而他竟然也在默默忍受我给他的痛苦。
“莲。”我朝他摊开手掌，“过来。”
雨宫莲脚步僵硬地走了过来。
到我面前，他自觉单膝跪下，半蹲下身，视线堪堪和我平齐。他极力不忍和我对视，眼神飘忽不定，看起来受了天大的委屈却无从说起。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竭尽全力却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确实是一种史无前例的打击。
“下个月，我就年满二十八岁了。”我说，“我比你虚长十年的时间，年岁增长，许多事情却没有你想得明白。你卓越的勇气，意志，能力，是我见过所有人中最无与伦比的一个，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曾想过或许可以依托你活下去，但最终还是想明白，我有自己的路要走。而你也一样。”
他搭上我的手，握紧，没有说话。
“你帮了我太多，可我没有什么能够给你的了。如果你有其他什么想要的东西，请说给我听吧。”
“……我想知道，”他抬头看向我，“你的名字。”
在那一瞬间，他的眼睛也曾让我动容过。
我以指为笔，认认真真在他掌心一横一撇写下【黒川凛】的名字，说：“是四个音节的那个黑川。我的名字和你很像，凛和莲。”
“嗯。”
“我弄丢过我的名字。如果是你的话，说不定能够替我好好保管。”
他颇为认真地点头：“我会记住的。”
身后的河流上，有游客的小船飘过。我听见了熟悉的笑声，转头去看，忽然一束花从空中飞来，往我脸上砸。我有些手忙脚乱地接住，仔细一看：不是玫瑰，不是百合，是一束开得几近绚烂的正红色三角梅，看起来能把整个盛夏燃烧殆尽。
中午的阳光比清晨更盛，直射水面，浮现出一条贴满金箔般的璀璨光之路。一条小舟徐徐破开光路，舟上坐有个绿头发的女人和看不清面孔的同伴，她笑嘻嘻地和我挥手。
“凛，小偷先生——一路顺风——”
五十岚绘理。
我们到底还是在东京重逢了。
我把脸埋进她送给我的大束三角梅里，深呼吸一口馥郁的花的香气，再抬起眼时，五十岚绘理还在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水面的光和她的面容深深印在我眼底，我朝她露出一个有生以来最灿烂的笑容：“再见，绘理！”她也回馈我一个傻笑，顺着水流和同伴划船离开。
童年约定在此刻实现，我和她之间已经不留遗憾。在这之后，她走向她的人生，我也走向我的人生，此刻悲喜交集，感慨万千，无语凝噎。
过了许久，雨宫莲替我接过花，问，你也要离开吗？绚烂的三角梅和他很相配，我看了他一会，说这束花送给你了，就当作是我的满coop信物。然后，回答他的问题：
“是的，莲。我要回纽约去了。”
我伸手轻抚他的侧脸，带着宽容，温柔，决绝，并且露出微笑：“在这之后，你一定要过上你想要的生活。”
*
雨宫莲是下午的电车，我也是下午的电车。
摇摇晃晃行驶一个半小时，我回到了千叶县。正值下午三四点，初秋的阳光和盛夏一样炽热，我拖着越来越沉重的身躯前往月光馆学园。江户川老师独自坐在保健室，相貌比起以前并无多大变化。学校的建筑、树木、甚至面孔都非常熟悉，时光在此处停滞，一切与我七年前第一次踏入时别无二致。
江户川老师摸了摸后脑勺，露出一点惊喜的笑：“我占卜到旧人重逢，还以为是学生，没想到你会来啊。”
我把塔罗牌倒扣放在桌面上，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笑：“来还七年前的旧物，老师。”
看见塔罗牌，江户川老师却并不意外，我问为什么，他说：“我早就知道到它有回来的一天，你也一样。在外面漂泊了那么长的时间，你一定也很累了吧。”
“是的。很累，很累。”我说。
“…很遗憾，我的魔药也没办法缓解你的疲倦啊。”
他用签字笔挠了挠自己的头，满是胡茬的脸流露出一丝神秘的哀伤。他没有拿走塔罗牌，反而把剩余的一整副牌组都拿出来，推到我面前。
“送给你，黑川老师。它们已经属于你了。”
魔术师、女祭司、女皇、皇帝、教皇、恋人、战车、力量、隐者、命运之轮、正义、倒吊人、死神、节制、恶魔、塔、星星、月亮、太阳、审判、世界……愚者。
“每趟旅程，都有终点。”他说，“黑川老师，历经千辛万苦，你的旅程终于走到尽头，接下来，请好好休息吧。”
我点点头，和江户川老师说一声再见，然后就收起塔罗牌，步履蹒跚地离开了月光馆学园。他在我身后大喊，道别：“来生再见！”
我摆了摆手，走在自己的路上。
疲惫过后就是僵硬。
身体一点一点变得僵硬起来。
死神的力量构成我的根源，在监狱消散、夜母彻底被封印后，这就是我的结局。
沿着记忆中的路一直往回走。
在这里，上学的必经之路，两边自行车凌乱地摆放着，斑驳墙上依旧贴有无法辨别日期的广告，投币式电话亭已经关闭，换成了新的便利店。久修未成的路如今也全部翻新过一遍，终于有点城市的气派。
在这里，是他们一同居住过的宿舍，两个街区外是我的公寓，我的公寓废弃许久，宿舍依旧在使用，偶尔有学生或者家政人员进出，天田和虎狼丸是最后一批离开的人。隔壁的车库，七年前已经放有路虎，然后是GTR，现在回归最原始的本田雅阁。
在这里，滨海路的一角，我们出行时经常路过，但很少驻足。以前杂草丛生，现在绿化带修整得当，青草在太阳光下折射出异样的生命力，灌木丛开出不知名的白花，在风中摇曳。我和他在这见过最美的夕阳。
……
在这里，是他的墓碑，印有他微笑的遗照。这是我和他一起去拍的，他本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作为告别，但一看见我，就微笑起来。墓碑六尺之下空无一物，他的骨灰早在七年前已经和我一起沉进了海里。
1992-2010
結城理
我背靠结城理的墓碑，缓缓坐下。
跨过最高的山，涉过最长的河，绕过最远的路，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
“如果一定要以一句话作为道别，那么我希望是……”我望向波光粼粼的大海，自言自语，“正因为我抱着与你相见的希望，才永远认为最崎岖的路是最好的路。”
【我倚靠在你的墓碑如同倚靠在你的臂弯，
阳光虚无的重量几乎把我压垮。
风迎面吹过来。
我闭上了眼睛。
我曾经替你活过也为你而死，
我曾经为你而死也替你活过。
很快。马上。
我就能回到你身边了。】
……
灵魂在上升。
挣脱肉.体，跨越难关，我侧身轻轻经过窄门，达到一处电车站。
电车站内停靠一节尚未出发的列车，车厢内空荡荡一片，站牌上没有沿途站也没有终点站，不知最终会前往何方。
车窗外是一片虚无澄澈的蓝海，结城理坐在这趟无始无终的列车里，身穿月高的校服，隔壁放有一个黑色制服包，正在闭眼听歌，头一点一点，像是放学后的社团活动把他累坏了。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
他如同倦鸟归家般把脑袋靠过来，我笑了笑，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一股倦意袭来，最终也只是闭上眼睛。
列车发动了。
——END——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番外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