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四月》齐安景

3、第三章

　　中秋节这天，古镇张灯结彩。喜庆的气氛纷然而至，游客逐渐变多。

　　今天的咖啡馆格外热闹，小院里为数不多的桌子，全部满客。乔晚进去的时候，小婷和江之行忙得晕天黑地。

　　她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可等了半天，也没人招呼她。

　　小婷一脸焦头烂额，小院里有人喊她收拾桌子，这边又走过来一位要点单的。

　　她的眉心随着客人漫天的急喝，紧紧绉成一个川字，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

　　乔晚见状，拿起吧台边的抹布和垃圾桶，对她说：“我来帮你招呼外面。”

　　小婷愣了一瞬，在她震惊的目光注视中，乔晚已经走向客人，干净利落地收拾桌上垃圾。

　　她毕竟是客人，小婷不太好意思，下意识望向自家老板。

　　谁知老板也注意到了，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下一秒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古镇虽说平常人不多，但一遇到节假日，全市的人好像都往这儿赶似的，热闹地有些匪夷所思。

　　乔晚原本只是搭把手，却没想到一下午也没停下来。

　　客人们起初都不好意思使唤她，后来见她一直在帮忙，还分外用心，便以为她也是这家咖啡馆的人。

　　但她的着装明显和吧台小妹不一样，气质也格外突出，客人们见到如此俊朗健谈的老板，便以为她是老板娘，付钱的时候纷纷忍不住和前台小婷八卦，称赞他们店的老板娘真漂亮。

　　小婷默默看了一眼自家老板，笑嘻嘻地想：“要真是老板娘就好了。”

　　下午，古镇上的活动陆陆续续开场，咖啡馆的人才慢慢少了。

　　乔晚累惨了，靠在小院的椅子上，枕着秋风睡着了。

　　再醒来时，她看到小婷正在院子里扫地，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胸口那一块沾满了咖啡渍。

　　“乔姐姐，你醒了！”

　　乔晚拿掉盖在身上的衣服，这是一件宽大的灰色休闲外套，划过鼻尖时，能闻到衣服上属于某人的特殊味道。

　　“不好意思，我睡着了。”她感觉自己整个人灰头土脸的，急需洗个澡。

　　小婷却说：“没事，你再睡会儿。老板正在准备祭月的东西，过会儿就能吃饭了。”

　　乔晚站起来，整了整衣服，一把将长发撂到身后，淡淡说道：“不用了，我去外面随便吃点就好。”

　　事实上她压根不打算吃饭，只想回去洗澡睡觉。

　　小婷见她要走，一下子着急起来。

　　江之行从里面走出来，倚在门边上：“古镇的夜景很漂亮，今天又是中秋，非常热闹，你来这儿这么久还没见过吧？”

　　乔晚顿住脚步，他的话倒是提醒了她，她是来度假感受民风的，要是让宋厌知道她每天窝在客栈睡觉，铁定要气死。

　　小婷见她犹豫了，立刻附和道：“老板说得对，今年还有灯会呢！”

　　江之行从门口缓缓走出，拿起乔晚挂在椅背的衣服，偏头说：“再说了，你下午帮了我们很大忙，理所应当请你吃饭。就留下来，和我们一起过中秋吧。”

　　乔晚思忖片刻，不再推辞。

　　中国很大，各地习俗五花八门。但只要深扒，其实大同小异。而江南一带，对待祖宗和神仙尤为敬重。

　　乔晚原本是坐在院子里的，看到江之行一个人搬了张大圆桌出来，她起身一起帮忙。

　　“这是祭桌，”江之行放下桌子后，对她介绍：“在我们绍兴，每年中秋节都要祭月。”

　　乔晚扫了一眼，没看出什么新奇。

　　只见江之行尤为讲究地摆弄了一会儿，一边自顾自道：“绍兴人祭月，叫做请月亮婆婆。祭桌朝南而放，准备一些月饼和水果之类的摆盘，左右香烛一副，中间再点上一柱清香放在米筛上。”

　　难得还有年轻人懂这些。

　　“你跟谁学的？”

　　江之行眨眨眼，道：“不用学，耳濡目染。”

　　江之行熟练地摆好祭品，红烛点燃夜空，轻烟袅袅升起。过了一会儿，他向乔晚招招手：“过来。”

　　乔晚不明所以地上前。

　　只见江之行拿起一碗清水，用食指沾了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涂在她的眼睑上。

　　“什么东西？”乔晚下意识用手去擦。

　　“别动，”江之行拦住她的手，轻声道：“这是一种祝福，眼目清凉。”

　　“……”

　　乔晚被迫入乡随俗。

　　她眯着眼睛退到一边，这时又听见旁边人道：“这本该是由年龄大的女性长辈来主持的，但不凑巧，我父母最近都不在绍兴，只能我来了。”

　　“没事。”乔晚漫不经心道。比起宋厌，他已经是四体勤劳，能分五谷了。

　　祭月之后的晚饭也是江之行做的，因为只有三个人吃，所以只做了六道菜。

　　虽然简单，但每道都是绍兴特色，还有江浙一带最爱吃的大闸蟹。乔晚和小婷都嫌吃螃蟹太麻烦，不愿意动筷子，江之行直接拿来一套蟹八件，一只一只拆给她们吃。

　　琥珀色的桂花酒酸甜可口，醇厚柔和。小婷不爱喝酒，乔晚却意外喜欢，对着夜色，小酌了好几杯。

　　中间宋厌趁着上卫生间的功夫，打了个语音电话问候她，乔晚喝了桂花酒兴致正浓，宋厌这才放下一半愧疚心继续攻克事业去了。

　　放下电话，江之行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男朋友？”

　　乔晚举起小酒杯，淡淡笑了笑说：“革命战友。”

　　江之行眉间舒展，一抹笑意挂在嘴边。

　　饭后，小婷要守店，江之行提出陪乔晚出去逛逛。

　　这次乔晚没拒绝，带着微醺的醉意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

　　活动在最东边的广场上，那边三面环廊，且空旷，穿过一条风雨长廊便能走到。

　　两人并肩而行，小河璀璨如银河。

　　清凉的夜风吹在脸上，他们默契地谁都不说话，空气也不觉有一丝尴尬。

　　圆月高挂夜空，周围繁星点缀。

　　乔晚不经意抬头，看迷了眼，痴痴道：“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江之行笑了笑，领着她在河边石椅坐下，才道：“一年有十二个月，每个月都有月圆之夜。只要你肯抬头，并不是只有中秋才能看到这么圆的月亮。”

　　乔晚何尝不知，只是捡六便士的常有，而抬头的不常有，不禁怅然：“在你们眼里，我们拼命挣钱的样子是不是很可笑。”

　　“我可没这样说。不过，”江之行顿了顿，别过头，眼神里透出万分柔情，“只要你喜欢，古镇随时欢迎你回来。”

　　“再喜欢，又能住多久呢。”乔晚声音很轻。

　　江之行怔住，看着平静的水面，忽然很认真地说：“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住一辈子也行。”

　　乔晚摆摆手，只当他是在为古镇做宣传，没往心里去。

　　远处传来广场热闹的欢呼声，两人不约而同被吸引。

　　江之行好像颇有兴致，眉心一挑：“去看看？”

　　“好。”

　　广场被大致划分了几个区块，有猜灯谜的，投古玩的，绑许愿牌等，要数人最多的还是河边码头上放荷花灯的。

　　乔晚不爱凑人多的热闹，因此没去码头。猜灯谜又太高雅，主要还是猜不出来，所以只是路过扫了几眼。

　　投古玩像小朋友玩的，他们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不知不觉，来到许愿牌前。

　　五颜六色的木牌悬挂在用铁索串连的石廊上，它们中有的是祈求平安健康的独块木牌，而有的则是两块穿在一起的情侣牌，用同心锁相扣，祈求爱情美满。

　　塞纳河的心锁桥上也有许愿牌，但乔晚每次路过的时候看都不看一眼。

　　她正要走，忽然有人拉住了她。

　　乔晚第一反应有点膈应，等她低头去看，发现对方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原本微愠的眉头才渐渐平了。

　　“阿行，带女朋友逛街啊？”

　　又是一个认错的人。

　　江之行摇摇头，浅笑道：“陈阿婆，这是住在王阿嫂客栈的租客。”

　　说着他上前扶住陈阿婆摇摇颤颤的身体，用手掌悄然推开乔晚的手腕，“今天人这么多，您怎么又出来了？当心被人家撞到。”

　　陈阿婆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摇摇头说：“我在这里才踏实。”

　　“您啊……何必呢。”江之行叹了口气。

　　“倒是你们，”陈阿婆推了他一把，“这么好的日子，自己去玩吧，别管我老太婆了。”

　　江之行站在原地，面露难色。

　　这老太太一看就是住在附近的人，可能回家也就几分钟路程，虽然垂垂老矣，但毕竟是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走哪儿都有认识的邻居，乔晚不太明白他为何如此担忧。

　　老太太见两人都不走，又推脱了几遍，江之行这才犹豫着离开了。

　　第二天。

　　乔晚是被窗外的摇船声吵醒的，推开窗，看到河面飘着零星小船，正在打捞昨天遗留在河里的莲花灯和垃圾。

　　没一会儿，河道又恢复如初，清澈见底。就好像人一样，需要干净的外衣衬托。

　　说起衣服，乔晚猛然想到昨天下午小婷灰头土脸的样子，决心送她一件小礼物。

　　……

　　“这是什么呀？”小婷好奇地看着吧台上的袋子。

　　“送你的。”

　　小婷一听是送给自己的礼物，万分惊喜，她分外珍重地打开，发现是一条小围裙。

　　“这是我用旧衣服改的，希望你不要嫌弃。”

　　这是乔晚翻遍行李箱，从一堆衣服里找出来，不管是材质还是颜色都最适合做小围裙的。

　　为此，她向客栈王阿嫂借了一台老式缝纫机，精心设计了一个版型。

　　小婷放在身前比了比，说：“我非常喜欢。乔姐姐你的手真巧！”

　　“这围裙不便宜啊，”江之行放在手中看了看，手指摩挲着一半被缝进车缝线里的图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可是某个奢侈品品牌，就这样被你拿来改成围裙啦？”

　　乔晚淡然道：“一块布而已，不管做成什么款式，只要能履行它的使命就不算浪费。”

　　小婷听得懵懵懂懂，江之行微笑着，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乔晚喝完咖啡，见今天阳光正好打算出门走走。

　　在吧台付钱时，却见江之行神秘兮兮地走了过来。

　　乔晚：“怎么？”

　　江之行道：“伸手。”

　　乔晚犹豫几秒，不确定地伸了出去。

　　江之行又道：“闭眼。”

　　乔晚皱眉，但看到江之行一脸真诚的表情，只好闭上了眼睛。

　　手上似乎被放了一个轻飘飘的东西，惦着没有分量。下一秒，她又听见江之行说：“可以睁开了。”

　　乔晚这才缓缓睁开双眼，看见手上有一张饭卡大小的手绘卡片。

　　正面明晃晃写着几个大字——蹭饭证。字体下画了许多美食菜肴，背后有一个很像她形象的卡通人物，捧着大碗正在吃饭。

　　乔晚抬眸：“这是什么意思？”

　　江之行道：“字面意思。”

　　乔晚大概明白他是在还自己赠围裙之恩，人与人相处，人情一来一往，是这世界上最心照不宣的事。

　　“那谢谢你了。”乔晚第一次没有推脱，收起时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能蹭几次？”

　　江之行：“无期。”

　　乔晚怔在原地，一时怀疑是否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可对方却仍旧微笑着望着她，好似在说，是的你没有听错。

　　她只是象征性地问问，其实并不在意吃几次。但江之行真诚的模样，却让她莫名恍惚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