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四月》齐安景

2、第二章

　　天微微亮，乔晚从梦中惊醒，身体蜷缩在硬床板上，空调开得极低，额间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

　　她做了个梦，梦见一个人。

　　那人披头散发，形如枯槁，颓然坐在地板上。纸张铺了一地，她发出痛苦的哀嚎：画不出来，画不出来。

　　乔晚说画不出来就算了，她猝然抬头，鲜血从眼睛里流下来。

　　画面一转，那人站在一座宏伟壮阔的大桥上，落寞的身影纵身一跃，跳入涛涛江水中。

　　那年老师40岁，灵感枯竭，跳江自杀。

　　头天旋地转似的晕，乔晚清醒了一会儿又陷入昏睡中。

　　这次她梦到了宋厌，宋厌说中秋过来陪她。

　　胸口那颗惴惴不安的心，终于渐渐平复。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阵铃声响起。

　　是宋厌打来的电话。

　　乔晚欣喜地接通，可电话里，宋厌却说，他有事来不了了。

　　乔晚不是个会撒娇的人，即使刚被噩梦惊醒，也强壮镇定，听完后只是轻轻地说了句：“好。”

　　临了补了一句：“少喝点酒。”

　　挂掉电话，四周安静下来，乔晚又陷入莫名心慌。

　　其实她完全可以问宋厌什么时候有空能来，但她知道他们只是朋友，不能过多要求他做什么。

　　她胡思乱想地发呆，渐渐又昏睡过去。

　　迷迷糊糊中，听到院子里有人在说话。

　　这次她彻底失去睡意，干脆拖了把椅子，坐在窗口发呆。

　　浓郁的桂花香味扑面而来，清凉的秋风吹乱了她的长发，也吹散了她片刻阴霾。

　　楼下的男子躬身弯腰，在地上捡桂花花瓣。花瓣细碎，他耐心地挑出杂质，小心翼翼地扔进身后的竹篮子里。

　　乔晚一眼认出他是隔壁开咖啡馆的老板。

　　他这个人做事情，好像永远都是一副不急不躁，与岁月无关的样子。

　　她这样赤裸裸不加掩饰地偷看，楼下的人似乎有所察觉，一抬头，两人目光对视。

　　男子弯起嘴角，对她笑了一下。

　　这时，客栈老板娘从屋里走出来，对他说：“阿行，今年做这么多月饼，吃得完吗？”

　　这位叫阿行的男子笑道：“人多了，总能吃完。王阿嫂你就放心吧，一定不会浪费你这颗百年桂花树的花瓣。”

　　王阿嫂一听，乐呵呵地帮他一起捡花瓣。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阿行，有女朋友了吗？”

　　他说：“有喜欢的人了。”

　　“只是喜欢，还不是女朋友？”

　　他顿了一下，视线不经意划过二楼，乔晚看到他的嘴角弯了弯，说：“在努力中了。”

　　王阿嫂摇摇头：“江之行，你不行啊！”

　　楼上，乔晚眼睛微眯，原来他的名字叫江之行。

　　闲话家常听多了，就有点腻了。乔晚的手轻轻抚上肚子，才发觉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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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镇的街上到处都是酒家和吃食，乔晚像做任务似地找了一家早餐店。早上不喜欢吃的太油腻，她便随便点了碗馄饨。

　　用完早餐，又习惯性地想来杯咖啡。

　　咖啡其实对她的胃不好，但没办法，就是戒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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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晚坐在来福咖啡馆里，店内环境清幽，光线昏暗，独特的音乐小调听得人懒洋洋的。

　　没多久，她竟然靠在桌子上睡着了，意外睡得很安稳。

　　再醒来，身上松松地搭着一件毛衣，咖啡旁边放了一杯热水。

　　她喝了一口，水里还加了蜂蜜。

　　院子里有两个身影在忙忙碌碌，乔晚倚在窗边看了会儿，没看懂他们在做什么。

　　江之行见她醒了，隔窗和她比划几下，问：“要不要一起做桂花月饼？”

　　乔晚本能地退后一步，正要拒绝，屋外的小姑娘忽然冲进屋子，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拽了出去：“小姐姐，反正没事情，一起来玩嘛。”

　　不给她犹豫拒绝的机会，江之行递上一双手套，塞进她手里，说：“小婷说得对，不会的话，我教你。”

　　乔晚算是被两人赶鸭子上架，强行发了一张做月饼的体验券。

　　以往过节，宋厌为了表达节日仪式感，会带她去上海的高级餐厅吃饭，烛光西餐，乐队礼物，很浪漫但总觉得缺点什么。

　　像这样在丹桂飘香的树下做月饼，还是头一次。

　　小婷本来在对面揉面团，揉到一半凑过来和她闲聊：“小姐姐。”

　　乔晚“嗯”了一声，说：“叫我乔晚就好。”

　　小婷有点自来熟，亲昵地说：“叫名字多生疏，我就叫你乔姐姐！”

　　乔晚礼貌一笑，叫什么都随便。

　　小婷继续说：“乔姐姐，你真厉害，怎么喝了咖啡也能睡着？”

　　乔晚拿着一根擀面杖，彼时站在一旁不知所措，闻言，漫不经心地说：“习惯了，咖啡对我已经没有作用了。”

　　小婷觉得很震惊，要喝多少杯才能达到这种效果。想到她平时工作状态，不由地对她更加敬重。

　　她揉着揉着，忽然又想到一件事情：“乔姐姐，昨天好像没见你下来吃饭。”

　　乔晚想问她怎么知道自己住哪儿，看到迎面而来的江之行后反应过来，他们和客栈老板娘这么熟，知道也不奇怪。

　　“我昨天有点困，所以早早睡了。”

　　“这么早啊！”小婷眨巴着大眼睛，“半夜醒来不会肚子饿吗？”

　　“不饿。”乔晚摇头。

　　肚子不饿，只是噩梦连连。

　　江之行提着一蓝干花走近，正好听见她的话，便意味深长地打趣：“睡这么早，怎么眼圈还黑了？”

　　乔晚望向他的眼睛，眸色沉沉。她没回答，只是问：“干的桂花有什么用？”

　　江之行知道她故意岔开话题，也不追问。转身从旁边拿起一个玻璃碗，挑眉道：“帮我个忙。”

　　乔晚本能的觉得，大概不会是什么好忙。

　　幸好，江之行只是让她捣桂花月饼的馅儿。

　　他将烘干的桂花和蜂蜜混在一起，用小木锤轻轻捶打。淡黄色的桂花浸在透明的蜂蜜里，晶莹透亮。

　　“要想陷儿软烂口感好，就需要将桂花打成泥状，这过程不能交给绞肉机来做，会失去原有风味。”

　　乔晚接过小木锤，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这工作倒是挺适合她发呆摸鱼的。

　　旁边的两个活宝开始搓面团，她看见江之行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擀面皮的手有板有眼，不像咖啡店的老板，倒像甜品店的老板。

　　“怎么我揉得面团，它听你的话呢？？”小婷满脸心塞。

　　这边江之行已经麻溜地搓好一排面团，他拿在手里向她炫耀了一番，然后走向乔晚。

　　乔晚一时脑子短路，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了？”

　　江之行低头看向她手里的碗，乔晚立即反应过来，正要把碗给他，却猛然听见他说：“我教你怎么做月饼。”

　　其实好像不是很想学，但奈何对方太热情。

　　乔晚只能学着他的样子在面团上挖个洞，小心翼翼地放一勺桂花泥，到这一步还挺顺畅的，对方甚至满脸赞赏，乔晚自己也产生了一种我可以的错觉。

　　直到下一步，不知是江之行动作太快，还是她的手过于笨拙。对方简简单单就把洞补上了，她的却越搓越大，连桂花泥都快兜不住了。

　　乔晚的嘴唇紧抿着，神情莫名严肃。

　　旁边的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乔晚垂头丧气地看向他，心说还是你来吧。

　　谁知江之行不紧不慢地伸手，轻轻捏住她的手指，带着她三下五除二就将面团包圆了。

　　指尖相触，他的手指冰冰凉凉的，瞬间熄灭了乔晚颓然升起的无名小火苗。

　　两人靠得极近，不知怎么的，乔晚有一瞬间对这张脸产生了一种似曾见过的错觉。

　　然而她没来得及多想，江之行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模具，放在乔晚手心的面团上，轻轻一压，一颗“顺心如意”的月饼成型了。

　　他一改嬉皮笑脸的模样，非常认真地说：“希望你以后，事事都顺心如意。”

　　“谢谢。”乔晚嘴角很浅地弯了一下。

　　“老板，你什么时候买新的月饼模具啦？？？”小婷突然跳到两人中间，用手指轻轻捏起第一颗成型的月饼，“真好看啊，一定也很好吃吧。”

　　江之行看了她一眼，转头走了，声音高高从后背传来：“贪吃鬼，快过来帮忙。”

　　小婷把月饼还给乔晚，乐呵呵地跟上去。

　　乔晚将月饼放在手心，看了一会儿。

　　乔晚这个人，周身自带生人勿近的寒气。

　　这股寒气，不光为她屏退了许多麻烦事，也自动将她挂上一个凉薄的形象。

　　久而久之，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挺冷漠的。

　　小婷和江之行的性格，都和乔晚有强烈反差。可即便她不配合甚至不买账，那两人依然对她友好，甚至没有丝毫不耐。

　　“乔姐姐，快来帮帮我。”

　　乔晚被小婷的求救声打断思绪，只见小婷玩得满身都是白面粉，江之行在身后追，两人你追我赶地跑了几圈后，小婷灵机一动往乔晚身后躲。

　　乔晚站立如松，迎面撞上江之行玩兴正起的脸。她对他笑笑，知道他不会对自己动手。

　　江之行果然在距离她十公分远的地方顿住脚步，深黑色的眼眸闪过一丝别样情愫。

　　乔晚怔了怔，还没来得及细究，就看见江之行用沾满面粉的手指在她鼻头刮了刮。

　　乔晚瞳孔骤然放大，恍惚了一瞬。

　　待她反应过来，对方已经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