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不见山》约春酒

19、第 19 章

　　一口气冲到言千乘家，言海正在厨房里忙活着，满屋飘香。

　　“言叔，言千乘今天怎么没去学校？”

　　“他呀，做了阑尾炎手术，人在医院躺着呢。”

　　江欢南不知道该不该高兴，终于把憋着的那口气喘匀了，“那就太好了。”

　　言海眉尾一挑，“什么？”

　　“对不起言叔，我说错了，言千乘他病的严重吗？”

　　“没什么事，过几天就能出院了，我正要去医院给他送饭，你想不想去看看他？“言海指了指院子里的面包车。

　　江欢南点点头，很快就在医院病房里见到了面色苍白的言千乘。

　　“你怎么来了？”言千乘声音还有些虚弱，病号服又肥又大，包裹着他削瘦的身板。

　　“我来看看你这个为了不上学躲到医院里的人有多舒坦。”江欢南这开玩笑的功夫都是从言千乘那学来的，有模有样。

　　“不如咱俩换一换？”言千乘把衣服掀开，露出被纱布缠绕的刀口。

　　江欢南捂上眼睛被吓得大叫，心里却踏实了不少，哪怕这样挨了一刀，也好过为了她去报复方霖日后被追杀搞的乌烟瘴气，那阵势可真不是好惹的。

　　半个月后，已无大碍的言千乘出现在教室最后一排，上课时也终于又能听到他不服老师管教时信口拈来的插科打诨，纵使他学习成绩差，老师们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

　　那天，课堂上书声朗朗，有人敲响教室的门，随后樊乐乐被叫了出去。

　　再然后，走廊里便传来樊乐乐撕心裂肺的吼叫，“你给我滚！我不要见到你，你不是我妈！”

　　一声声，一句句，教室里所有人都听的真切，这个到处作恶惹事的坏女孩像被箭刺伤的怪兽在公众舔舐她的伤口，听者无不恻隐。

　　“乐乐，妈妈求你了，跟妈妈走吧，妈妈进不去你奶奶家门，只能来学校找你，妈妈会把欠你的都补偿给你。”程晓云在老师的搀扶下早已泣不成声。

　　自程晓云回到方县争女儿的抚养权以来，樊家便每天接送樊乐乐，不给她任何机会单独接触孩子，也不容任何商量的余地。

　　这次出现在学校，是程晓云最后的希望。

　　“你滚，我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这是樊乐乐最后一句回应，干脆决断。

　　教室里早就乱成一锅粥，所有人都凑成团窃窃私语，童帅冲江欢南吐了吐舌头，“樊乐乐她妈真可怜。“

　　江欢南一时间竟不知道谁才是那个真正可怜的人，“如果以后你妈做了让你伤心的事，你会原谅她吗？”

　　童帅满脸天真，自以为是，“我妈妈怎么会做让我伤心的事？我妈可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哪怕她做了让我伤心的事，我都能原谅她，无论发生什么。”

　　江欢南脑海中突然闪现郭小妮那张圆润妩媚的脸，和张国良打情骂俏时生动明艳的脸，孩子一开始都是无条件信任父母的吧？可这种信任泡沫到底会在何时被戳破呢？

　　樊乐乐趴在桌上哭了整整一节课，直到下课时言千乘过去扯了扯她衣服，“别哭了，体育课练列队你是护旗手，别耽误事。”

　　红肿的眼睛眨了又眨，“我不参加运动会了还不行吗？”

　　“不行。”言千乘是体育委员，也是学校体育队的队长，对于马上要举办的秋季运动会，他是有决定权的学生代表。

　　樊乐乐不怕什么人，言千乘算一个，莫名的，她就是很怕他，她欺负江欢南时言千乘出手帮忙后，她就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再放肆。

　　上次她失手把江欢南烫伤，自己也索性请了一周的假，就怕言千乘找她算账。

　　所以今天言千乘只是说了一个不行，她就把眼泪擦的干干的，跟着他去上体育课，练列队时也认真听话的像个三好学生，看不到一点点嚣张跋扈的影子。

　　倒是江欢南，站在队伍的末尾心不在焉，好几次同手同脚被言千乘点名提醒，她看得出今天言千乘“不行”两个字是在帮樊乐乐，明目张胆的把受伤的樊乐乐从深渊里救出来，她不理解他帮助“反派”的动机是什么。

　　*

　　放学，江欢南迅速消失在教室，言千乘出了校门才追上她。

　　“我爸托人在省城买的祛疤膏，你跟我回家取。”言千乘说的不咸不淡，一如他往日少言寡语的作风。

　　对方没应答，甚至加快了脚步。

　　“还有省城的月饼。”言千乘追了两步。

　　“你帮我谢谢言叔，吃的用的我就不去取了。”江欢南小脸阴仄仄的，没眼睛都能看出她在赌气。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墙头草，一会儿倒向这边，一会儿倒那边。”江欢南藏不住事,盯着言千乘等他一个合理的答案。

　　言千乘径直朝前走，闭口不言。

　　樊乐乐是班级里最不受待见且让人避而远之的角色，同时她也是小时候被程晓云带在身边不停喊大乘哥哥的小女孩，只是后面这个身份没人知道。

　　换句话，言千乘可以在应该正义出手时“大义灭亲”，也会平等地向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这是他的原则。

　　乌鸦成群结队在头顶飞来飞去，胡同里骑自行车的大人们速度飞快，言千乘一直走在外侧，江欢南默默在里侧踱步，两人都不说话。

　　胡同口停着一辆红色小轿车，金色的黄昏把它包裹成一件夺人眼球的艺术品，行人纷纷侧目。

　　江欢南他们经过时，司机位置走下来一个人，是一个打扮富贵的中年女人，有些面熟，是樊乐乐她妈。

　　“大乘，你还记得我吗？”程晓云笑着问，像看着自己孩子一样看这个高高瘦瘦的男孩。

　　“程阿姨。”言千程声音突然哑了，三个字很艰难的挤出来。

　　江欢南也跟着小声唤了一句，程晓云便很温柔地蹲下来查看她脚踝的印子，“好多了，等明年这个时候就应该看不出来了。”

　　江欢南好喜欢程晓云，绝不是因为她有钱，而是她骨子里深刻的温柔，带着坚韧骨骼的柔。

　　程晓云回身把车门打开，“想坐坐车吗？我带你们去吃点东西。”

　　她俩谁能拒绝呢？一个能在她身上找到妈妈的影子，一个崇拜到恨不得眼睛一直长在她身上，两人相视一眼便一前一后上了车。

　　江欢南安静地坐在后座感受晚风涌进轿厢的舒适，窗外街景在飞速略过，她第一次感受到驰骋的惬意和自由的欢心，也是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钱能带来什么样的物质享受。

　　言千乘则安静地坐在副驾驶，说不上来的安静。

　　“多吃点，别跟阿姨客气。”程晓云不停给两人夹菜，江欢南很费力才能从菜下面翻出米饭。

　　“谢谢程阿姨。”江欢南道谢，慢条斯理地吃，认真听旁边两人对话。

　　“大乘，阿姨很对不起你，这么多年也不敢来看你，你妈妈是我最好的朋友，那场车祸之后我也一直走不出来，我欠你和你爸爸一句解释……”乘晓云眼眶红红的，充满感情。

　　言千乘脸上闪过一丝悲忍，很快又恢复他一贯讪皮讪脸的样子，“都过去好几年了，我们早就把那些事忘的差不多了。”

　　江欢南虽不知道两人再说什么事，但心里暗暗佩服言千乘，真能撒谎，每次一提到他妈妈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怎么能忘的差不多了？

　　不过，这云里雾里的话旁人确实听不懂，更别提分析这些旧事的渊源了。

　　程晓云收了收情绪，”是，不提了，都过去了，你长大了，我的乐乐也长大了，只是这次回来我还是没办法把她带走。”

　　“那就下次再试试。”言千乘澄澈的眼里仿佛积孕了厚厚的深情，恳切又让人怜惜。

　　程晓云一怔，然后止不住点头，“对，对，阿姨会再回来的。”

　　回去的路上，凉凉的晚风把人吹的非常清醒，江欢南开始一点点消化今天塞给她的巨大秘密，收集这些碎片情节，推演出合理的故事始末，解开最终谜团指日可待。

　　“大乘，乐乐其实是个好孩子，她做这些遭人恨的事也是因为缺爱，她太孤独了，阿姨拜托你一件事，如果可以，替阿姨看着她。”程晓云很为难，可对言千乘莫名信任。

　　“我只能保证她再犯错误时，好好教训她。”

　　程晓云笑着点头，“那也好，”随后又把一封信塞到言千乘手里，“这封信交给你爸。”

　　两人在原地看着车子消失在夜色里，月亮和繁星把胡同口照的通亮，言千乘送江欢南回家。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和樊乐乐早就认识，你帮樊乐乐是应该的。”这句话，江欢南酝酿了很久。

　　“下次她再敢欺负你，我一样不会惯着她，该说对不起的是她。”果然是有原则的人，刚才还答应要顾着樊乐乐的，现在又一脸肃然要一码归一码。

　　江欢南很喜欢这样的就事论事，还有这个就事论事的人，让人莫名安心。

　　*

　　言海指着墙上的钟发火，“小兔崽子你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

　　“去替你拿一样东西。”

　　“你别给我搞的神神秘秘的，我告诉你，最近县里不太平，你不惹事事也能找上你，你别不信邪。”言海今天还亲眼看到两伙人当街火拼，都是十几岁的小伙子搞出来的打打杀杀，阵仗浩大，血光飞溅。

　　“真啰嗦。”言千乘把那封信放在桌上甩手就上了床。

　　言海迟疑了一下才展开信，表情瞬间凝住，短短几百个字，他至少读了三遍，手跟过筛子一样抖。

　　信里，程晓云字句戳心，没有一句不是愧疚，没有一句不是懊悔自责，希望能取得言海的原谅。

　　言千乘憋了好半天才转头问，“爸，我妈当年撞车到底和程阿姨有没有关系啊？”

　　当年的事有多轰动，小孩子肯定不会明白半分，也记不得一点，但那年，刘芳的死，和程晓云的疯癫足足做了方县人数月的饭后谈资，当事人只是选择性遗忘，只要掀开疤痕的一角依旧疼的撕心裂肺。

　　言海默默合上信，“没关系。”他觉得全都坦白给孩子还为时尚早。

　　但如果要是有人问他是不是原谅了程晓云，他这个善良的男人可能心中也早有答案，生死都是可以蹚过的河，恩怨情仇自然也能连根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