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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合身 ...

  •   有一天,我突然做了个梦。

      梦见我重生回到读幼儿园的年纪,穿着幼稚的衣服,站在学校门口,等妈妈来接我回家。

      那段时光已经如此久远,当我回想起来时,恍若隔世。

      今年又快翻篇。我是除夕的生日,等这旧年过去,我就满二十四岁。本命年。

      新找的工作并不专业对口,整天忙却又不知在忙什么,好像只是上班下班,打发人生。

      妈妈收拾行李,一边给家里打电话。听见电话那一头,姥姥的话题早就从天南扯到地北。

      “啊呀,是她家的走了?这多年轻一个人……”妈妈手里顿了顿,叉着腰靠门站着,听姥姥感叹。

      “谁说不是,那丫头也是命苦。”

      邻里的那些事儿,反复在老人嘴里嚼,跟反刍似的。我没问妈妈在说谁家,那与我似乎不相干。

      自从上大学以后,我足足有六年没有回过家乡。真正踏上返乡的火车,昏昏睡了三个小时,还没到车站,车厢外头已经黑蒙蒙一片。

      隧道过了一条条,火车里,微弱的灯光、清凉的冷气,都扑在我身上。我扭了扭脖子,看手机屏幕,还有一个钟点到终点。

      坐了火车,还要继续坐客车转到家里那边去。真正到的时候,已经深夜不知几点。姥姥给我们留了门。

      第二天还没睡醒时,妈妈就来喊,说让我赶紧的收拾起来,去吃别人的白事酒席。

      我问:“谁家的?”

      “你小时候一起玩的那个姑娘,你记得吧?她妈没治好,走了。”

      我呆愣了一会,想起之前那个梦来。

      “傻愣着干嘛。你和她小时候不是玩得好吗,到时候聊天别老提人家伤心事,晓得不?”

      “哦。”我应了一声。

      记忆里,我和她,的确是有过那么一段要好的日子。

      那要从幼儿园说起。她爸爸一天打几份工,忙得脚不落地,常常过了放学的点也没来。她就眼巴巴守在门口,坐在小花坛前面,小小的一团人,目送妈妈带我离开。

      妈妈看见她好几次,又是邻里,觉得她可怜,于是嘱咐我在学校和她一起玩。

      从此,妈妈给我装在书包里的零食、糖果,要分一半给她。其实我心里不乐意,也乖乖按照妈妈的吩咐给了。

      我找到角落里发呆的女孩,把好吃的饼干掰一半给她,她怔忪的眼神满是不解。我说:“给你吃。”

      她摇头不要,我硬是塞进她手里。

      第二天,我就有些不情愿再分她。吃午饭时,我经过她的桌子,看她碗里剩了一大半,吃得很慢。但其他不愿意吃饭的孩子都需要老师哄,她不一样,她似乎知道一定要吃完。

      我想,昨天给她的饼干应该也吃了吧?其实我已记不清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最后还是把零食分给了她。

      这一回,女孩对我说谢谢。

      我陪她坐在秋千上晃啊晃,她问我:“这是你妈妈给你做的吗?”

      只是买来的而已,她难道连零食都没有买过吗?

      但我点点头,意外看见她眼中露出羡慕。当天回家,我问妈妈,可不可以多装一点,我多分她一些。

      大概分了她十来天的饼干,有天午休,老师刚把我们哄下,我听见有人敲敲我的床栏。我睁开眼睛,看见她趴在我的床边,对我晃了晃手里的棒棒糖。

      我用气声问:“你买的吗?”

      她说:“给你吃。”

      那个棒棒糖已经捂了不知道多久,剥开的时候异常艰难,糖化得粘连软烂。放到嘴里的时候,我才想起这是之前做游戏,老师给小朋友的奖品。

      原来放了这么久,她把舍不得吃的东西给了我。

      我觉得她对我好,于是我也对她好。我们就这样成了朋友,上同一所小学,恰好是同一个班。

      老师安排座位时,我们身高相近,于是也安排成同桌。

      她从小性格沉闷,老师提问,她总是一言不发。大人们都说她脑子缺根筋。

      我那时不懂词意,但觉得不是好话,于是大声反驳回去。我说:“你们脑子才缺根筋。”

      把原话照样反击过去,他们就会不高兴,而笑容出现在她脸上。这真是有意思极了。

      我在班上是孩子王一样的存在,因为我既会跳绳、踢毽子,也会弹弹珠、抽陀螺。妈妈经常给我买漫画和故事书,我都带到学校借给同学看。

      有好几次午休,班长让我们进教室,我从外头回到座位上,看见她捧着我借她的漫画认认真真地看。

      瞧她看得爱不释手,借的时候却支支吾吾,我干脆每次都主动把书借给她。她看完了,才轮得到别的人。

      别的同学看完,总是直接还给我,什么也不说,她却会把喜欢的部分告诉我。

      所以我喜欢和她一起看书,即使已看了好多遍,但我仍凑在她身边再读一次。

      这一回,我看的不是书,而是她的表情。我猜想、预测,她读到某一句时,是否会露出和我一样的反应?

      妈妈说她家里没什么钱,我也不知道从哪里看出来的。

      她的确和其他小孩儿不一样,大家隔三差五换新衣服,女孩子总有换不完的新衣服穿,但她永远都是短发,穿了一身没有花色、又不太合身的衣服。

      我和她手拉手放学时,要从她长长的袖口里面翻出她小小的手掌,然后揣到我的掌心。

      我家和她家只是邻里,没有更多亲眷关系。妈妈可怜她,有一回整理衣裳的时候,问我:“这些衣服你穿不得了,送她好不好?”

      我说好呀,专程去挑挑拣拣一些旧衣。我想,她适合穿白色。我想,她应该会喜欢裙子。

      她曾经盯着我裙摆的蝴蝶看,她应该会喜欢这一条。但是不是太长了呢?

      妈妈问了她的爸妈,而我也早就整理好要送的衣服,就这么把衣服给了她。

      可后头几日,我日日盯着盼,仍然只见她穿一身老气横秋的旧衣服,不见我的衣裳。

      终于有一天,我在课桌前收拾书本的时候,发现她站在我身边好一会了。我瞥见她衣摆的蝴蝶,睁大眼睛抬起头来。

      她怯怯地红了脸,我说:“真好看。”

      她说谢谢,坐到位置上,手还放在裙子上紧紧攥着。

      午休前,她专门把我带到没人的地方,分了我好吃的糖,说:“今天我过生日。”

      我竟然不知道。我的生日在除夕,所以从来都在家里过。而她从没说过她的生日是在哪天。

      我把她最喜欢的那一本故事书送给她,放学的时候,她又还回来了。她说,已经把最喜欢的片段抄到本子上了,书就还给我。

      她真是好客气,比任何一个借我书的同学都要客气。

      我说:“送你的衣服是我没穿过几次的,你不用客气。”

      她营养不良,头发一长就会分叉。有低血糖,如果体能消耗太大会突然晕倒。有一回我从教室外拿着跳绳回来,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我问:“你要和我们一块儿跳不?”

      她说:“我不会。”

      “我教你,很简单。”

      下课的时候,我教她跳皮筋,但她总是踩脱,同学嫌她笨拙,她就不怎么愿意继续。回教室以后,我说我们还有很多好玩儿的,不止跳绳一种。

      我教她折折纸,教她编手绳。没有人会嫌她笨拙,只要这样,她总学得会的。

      我的个子窜得很快,快到我们不能再坐同桌。老师把我调到后排,我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她穿的衣服还是妈妈两年前给我买的,但却那么合身。裙子背后有拉链,像梗在背脊骨中间的小路。

      有讨厌的男生去拉她的拉链,还没等我出声,已经有人帮她回击。那是她的新同桌。

      我们比赛似的,一年比一年长大。

      她的头发渐渐长了,遮住那一片拉链。后来头发又剪短,拉链却挤得很紧,衣服不合身了。

      小学毕业,大家都会在纪念册上写留言,我不知为何没有递给她。也许是隔得太远了。我听着后排同学嘻嘻哈哈嘲笑我字写得龙飞凤舞,我也漫不经心说一句来日方长再接再厉。

      我的眼睛似乎看着她的背影。我的目光只是落在书本上。

      我也不知她回头从书包里拿出书时,会不会抬起眼皮看我,但似乎我失去了勇气去看她。大概因为她总是被老师表扬,而我总被批评吧。

      初中,我们到了心智渐长的年纪。提起过去总要觉得丢人,刻意回避。

      在班上遇到以前的老同学,我们叙旧之余,互相问还有没有其他的小学同学。没人知道她在哪。

      周一新生演讲时,台上穿着校服的女生字正腔圆,眉目端正。朋友戳戳我:“那不是我们老同学吗?”

      我顾左右而言他,假装并不在意。

      偶尔会相遇,有时是跑操,有时是集会。她比以前抽条不少,但仍然瘦,头发扎成马尾,白净的脖颈像天鹅。

      大概是气质使然,当她渐渐长开,沉默寡言也成了一种独特的魅力。

      她自然不再穿我送的衣服,也不再穿不合身的衣服。她有了自己的喜好。原来她并不喜欢花蝴蝶,也不喜欢长裙子。

      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妈妈说,女孩的爸妈离异了,她妈带着她嫁给个有钱人,现在治病不用愁。

      难怪,她有了新衣服,看起来和从前不一样了。

      而我仍然是班里玩心最大的那个,整日在课上偷偷看小说漫画。有几次被班主任发现,书直接没收,说期中考试班上前二十就还给我。

      我努力学,考了第二十一名。厚着脸皮去找班主任要回小说的时候,在办公室外就听见她的声音。

      奇怪,明明我们已经很久不见,我还是听出那是她的声音。

      脚下忽然就被粘住,我再厚的脸皮似乎也成了薄纸。

      老师眼尖瞧见我,说:“正巧,你作文有点问题,我跟你一块讲讲。”

      我畏手畏脚走进办公室,头一次正大光明站在她身边。原来我还是比她高出那么多,可远远看时,却觉得她与我相差无几。

      她穿着整洁的校服,低头听老师讲作文,手里数着桌上的作业本。目光只在老师喊我时抬起过,随后都只是我在偷看。

      我偷看老师放在一边的,她的范文。我的作文放在她旁边太过残忍。但我要为了短暂的相处忍受这种残忍,竟然觉得心生满足。

      一开始,我祈祷老师不要两三句就讲完。她抱着作业本离开办公室时,我焦急于老师怎么还没讲完。

      就这么目送她离开,一句招呼也没打。

      我想,她已经不是当时的她,大概看见我,就会想起不愉快的回忆。既然如此,我何必要让她想起伤心事呢?

      放寒假的时候,我看见她的名字上了成绩榜首。后来的后来,她的名字也未曾消失。我从来只顾找她的名字,竟然忘了我自己。是我刻意不去衡量其间的差距。我心里门儿清。

      临近年关,天气干冷。

      我裹着大衣缩进妈妈的车里,她一面开车一面说:“那孩子真是可怜的,爸妈从小没怎么管过她,继父破产,这会还小,妈就去世了。”

      我低头玩手机,假装没听见。

      “你这孩子,光顾着玩呢?”妈皱起眉头。

      “再怎么说,人死也没法复生啊。”我撇撇嘴。

      “这话你可别在席上说。”

      谁在席上说这些。丧事,无非是敲锣打鼓,亲友吊唁。宾客只是赶人情钱,然后吃饭,回家。

      论理说,我和她只是曾经要好过,并没有到交心的地步。论情说,我是该同情同情她。

      这宴席吃得漫长,大厅里太热,各家认识的开始给小辈张罗相亲,我跑出去透气。

      在外头呆了会,估摸着席该散了,我才折回去。一不小心走太远,迷了路,我没想打电话问,就这么凭记忆走着。

      天阴阴沉沉,看着要下雪了。我盘算着什么时候真的下雪,可以堆个雪人玩。

      这时,瞧见前头花坛蹲了个人,坐在原地拿树杈画着什么。

      我看这人的背影,像是个小朋友,便摸到兜里的糖,往前走近了些。

      “你在干什么呢?”

      原以为会看见一张童稚的面孔,却见羽绒服里探出一双平静得惊人的眼睛,眼睫一闪,便别开了脑袋。

      我听见她手中的树杈在地上厚厚划过一道,那声音似乎把我心脏也划开了个口子。

      妈妈早就提醒我,不要提起别人的伤心事。所以我也不会说,这衣服真像你妈妈穿的,不合身。

      我像多年前那样,僵硬着脚步,要离开。听见她忽然说:“来了也不招呼一声。”

      我客套地笑:“人太多,怕你忙不过来。”

      “你马上就要回去吗?”

      “嗯。”我说完,又连忙补上,“看我妈什么时候走,她还在里头跟朋友说话。”

      她抬起头,看向我。我捂了捂衣领,怪有些局促,最后还是坐到她旁边。

      手里捏的巧克力已经捂到发热,我犹豫了会,递给她:“吃吗?”

      “嗯。”

      像以前递零食一样,她拆开包装袋,吃得很小心。外头风大,将她的脸冻红了。如果能滴水成冰,她的眼瞳大抵是冰湖。

      上次遇见她,还是在初中毕业典礼那一天。

      她作为优秀毕业生,站在台上演讲。我们放飞气球,她在一片涌流而上的气球中抬头望着,嘴角噙着微笑。

      我认识她啊。她是我的朋友、同桌。我曾和她坐在秋千上吃饼干,坐在窗边看故事书。曾经有人说折一千只千纸鹤可以永远幸运,我们的时间不足以凑够一千只,可也相差不大。所以,为什么就是差了那么一点呢?

      我一直没有忘记她的名字和面容。可是她眼中的世界好像已经不是我能加入的了。

      我往手里哈了口气,想站起来。

      她随着我的起身抬起头来。

      “你要走了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四周空荡荡一片,望不见更远的地方。我想应该是要下雪了。

      “外面有点冷,你一块进屋去不?”

      她点点头,撑起身,和我并肩走回去。脚步踩在石子路上,凉风一丝丝钻进领子里。我开始后悔要出来透气。

      我们的脚步缓慢,像要看透这条石子路的心思。

      屋子近在眼前,暖意透过玻璃门迎客进门。是哪个眼尖的大人瞧见了我们俩,招呼一声,就把两个人自然分成两路。

      妈妈问我在哪看见她的,我说在路上。

      问我要不要留下来玩会儿,我说太冷了,回家吧。

      夜来冷雨阵阵,并没有雪。

      白日里,我们谁也没提分别以后的故事。我的确好奇,也的确在意,只是也不适合问出口。她记得我,已是对我漫漫思绪的回应。

      妈妈突然说:“你要想找她耍,年前去。她过了大年初一就走,听二婶说她要去外地找工作。”

      “这么早?”

      “唉,这几年我不在,也不知道她那头的事情。刚听说,原来她大学考上了没去,就因为家里没钱给她妈治病。现在她奔完丧,就该走人,怕是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我转头看妈妈的眼睛。她是善良的人,善意也泛泛而谈。正如我同她的友情,可有可无,藕断丝连,有时汹涌。

      我笑了一声:“你以为我和她还是小孩子啊,早就不知道玩什么了。”

      “我看你以前买书都挑她喜欢看的类型,她送点手工都当宝贝似的,你们俩不是好得很?太久没见而已,一起玩几天总能熟回来的。”

      “人家刚奔丧,你让我去找她玩?”我说话有些冲,“我自己都没几天假,懒得浪费时间。”

      “莫名其妙生什么气啊?你这孩子就是倔驴脾气,缺根筋,谁知道你心里头想什么。”

      妈妈的埋怨我没有在听。

      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何,少了开口的勇气。

      “到家了。”妈妈戳我的胳膊肘,“魂没丢吧?”

      我进了门,躲开门外深深的夜兽,甩下一身的露水,灯未开,径直往小屋走去。

      “我去睡觉了。”

      被窝冷得像铁。我脱了鞋袜,脱了大衣和毛衣,钻进被子里,把自己裹成球。就像杂货铺一样,乱糟糟地收摊了。

      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觉得腰上硌得慌,伸手一摸,才发现是颗硬糖卡在了衣服和毯子中间。原来就是这小小一颗糖妨碍了睡眠。

      我把糖丢到床头柜上。这下可以睡个好觉了。

      一颗糖。

      幼儿园。

      白裙子。

      作文本。

      在幼稚的青春期里,与她彻底分别以后,我仍然有许多朋友。

      她们和我是同学、是同事。或者是兴趣圈子里的同好。

      朋友总是孤单时候的慰籍。

      但也有那么一刻,裹着浓浓的夜色,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什么也不想。手机亮了几回,捉不住我的思绪。

      过去究竟留下多少惆怅,我竟要亲自咀嚼一遍一遍,想从书页的缝隙里翻出隐藏的秘密。
      我竟然忍心把我的灵魂丢在回忆里,让它自己嚎啕大哭。

      神经好像脱离身体,去往更远的彼岸。我知道那是记忆深处,一片汪洋。随着它奔波劳碌,随着它跌宕起伏,心中涌起晕船一样的悲伤。

      哀伤吐出来后,只剩酸水,在嗓子眼翻滚。

      妈妈敲门进来,灯唰地亮彻房间,刺得我眼睛痛。

      她说整理衣服的时候找到了以前的裙子,问我要不要留下。

      我躺在被褥里,眼皮合上。

      “不合身,扔了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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