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痛》以水明灯

1、苦夏短

　　我讨厌夏天。

　　夏天来时，天气很热，雪糕化了。教室外的树叶沙沙作响，小卖部门口的狗也恹恹欲睡。

　　夏天来时，屋子变得拥挤，情绪变得烦躁。

　　还有一件事，非说不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虚假的夏天，短促的夏天，一去不复返的夏天。

　　1.

　　也许世界末日真的要到了，表现在夏天突然消失这一怪象上。

　　在四季只剩漫长的严冬和短促的春秋后，人们开始怀念夏天。

　　很少有人再说起对雪的神往，冬天太漫长，每一天都是雪花的独奏曲。越来越多人写着回忆里的夏天，后现代出生的孩子们，透过文字和语言，去幻想一个名为夏季的梦。

　　“地方电视台采访。请问这位女士，您的工作是什么？”

　　“律师。”

　　“请问您记忆里的夏天是什么样的？”

　　“夏天？”采访人怔了怔。

　　她把手从羽绒服兜里伸出来，在手机上翻出照片，给记者划过几张，轻声说：“这是十年前的照片，最后一年的夏天。”

　　“哇，真的是很珍贵的历史记录。看照片上，那一年您还是高中毕业生？”

　　几个青春的面庞凑在一起，背后是横的栏杆和竖的教学楼，绿树苍翠，阳光和树影将所有画面染成夏季。

　　她们手里拿着气球，紧紧攥在手中，身后鲜红的横幅写着：毕业快乐。

　　“是的，高考前拍毕业照的那天。”

　　“那请问您的暑假是如何度过的呢？”

　　暑假这个词对现在的孩子来说太陌生了。冬季霸占了整整大半年的时光，从12月一直冷到六月。暑假缩短，寒假延长。

　　过去的暑假变成了旧夏假，旧的夏天，假的夏天。

　　采访人脸上浮现久违的怀念，说：“那年暑假，我和朋友们约好了一起去海边。”

　　“看来是很美好的回忆了。您认为夏天有可能回来吗？”

　　“不会。”采访人把手机放回口袋。

　　记者察觉采访人兴致缺缺，略带僵硬地圆场：“夏天，的确是像死去一样，消失在大众的视野了。不过春秋还在，我们一定能克服严冬。感谢您的回答。”

　　白雾弥漫，雪花飞舞中，记者向其他采访人走去。

　　“您认为夏天有可能回来吗？”

　　青年说：“我挺喜欢冬天的，夏天有没有都无所谓。”

　　大妈说：“唉，我盼着过夏天很久喽。”

　　“您认为夏天为什么会消失呢？”

　　道士说：“事出有因，六月飘雪必有冤情。”

　　流浪汉说：“管它怎么消失的？冬天都要冷死我了。”

　　众说纷纭。

　　夏天，为什么消失了？

　　2.

　　人们歌颂夏日晴朗，赞美太阳。

　　但更多时候，还是讨厌它无用的热情，几乎把大地变成蒸笼。尤其讨厌上学上班的路上，夏天真的害苦了人。

　　被讨厌，那也不能怪谁。毕竟春天还是风和日丽，夏天猛地降临，高温必然带来不适。

　　现在的孩子，不会写“四季中，最喜欢哪个季节”这种作文了，大家都讨厌严冬，春秋又差不多，夏天从来没见过。

　　在夏天消失的十周年，高考作文命题“消失的夏天”。

　　夏天消失了十年，也许这是最后一届记得夏天的学生。

　　她们在作文里写：夏天是不休的蝉鸣和黑板上的粉笔字，夏天是晴朗的海边和澄澈的水面，夏天是自行车上飞起的衣角，是未拆开的信笺。

　　不，最后一个夏天，她们年仅七岁。

　　她们的夏天，是捕鱼网和竹蜻蜓，是水蜜桃和白瓷碗，是一望无际的绿荫，想着明天永远来得及补的暑假作业。

　　高考结束，大众在网上热议此次作文。

　　有个高考生哭诉命题不够明确：“大家记得十年前那起命案吗，主角就叫夏天，就在我家那的河里淹死的。我以为消失的夏天是说她，完全写偏题了。”

　　网友在后发帖讨论。

　　“这一提我想起来了，十年前死了一个女孩叫夏天。那姑娘挺惨的，什么原因死的也不知道，尸体被人在河里发现，因为排除自杀，最后变疑案了。”

　　“而且还是高考前死的！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嫉妒她成绩，全年级前几啊。”

　　“我妹妹是她同校同学，她跟我说那个女生风评不好，大家都不喜欢她。小三的女儿能好到哪去？”

　　“小三的错能是女儿错吗？我记得这小三嫁给出轨那男的了，这男的本来就不是好东西，他们家女儿最可怜。”

　　“是校园暴力自杀的吧，我记得她同班有个大官的儿子……”

　　“你们真敢说！我指路一个老贴子，里面有夏天她妹妹的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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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仅仅过了一个小时，该贴被删除，发帖用户被屏蔽禁言。

　　3.

　　高考落幕，天气越来越暖和了，春秋一刹而过，骤然变冷。大家又开始在网上一年一度祭奠夏天。

　　高考命题事件将多年前的命案再次翻出水花，有人提及受害人家属现状。

　　夏天的妹妹并不是她亲妹妹，而是继父和前妻的女儿。她曾在案件暴露之初实名控诉疑似加害人，但被删帖撤热搜。

　　在暑假结束后，妹妹上了国内一流的大学，很少上网，也不出现在公众眼前。

　　有人说，曾经看到高考那年暑假，妹妹前往海边度假，并不是真的缅怀夏天，只是想从高官手中捞点好处。

　　有人说，这是案子要再次上诉的征兆，可能马上又要开庭。

　　但是谁在乎，漫长的严冬里冻死的人太多了，世界没有空闲为一个女孩默哀。一个早已死去十年，没人怀念的女孩。

　　人们期待夏天、盼望夏天，因为冬季已经持续太长时间。

　　在案件重新受理时，网上有许多匿名发帖涌现。

　　“我是夏天的同学，她转学过来就当了班长，对我们挺负责的，而且很热心。我以前经常问她题，她还很有耐心教我怎么做。”

　　“说句公道话，这都十年了，我们大家奔三的人，看着老同学四处奔走也有点过意不去。以前年轻气盛的时候觉得公道自在人心，现在明白了是有理说不清。夏天是被谋杀的，凶手就是jkl。”

　　“夏天怎么可能自杀，遇害前一段时间还和大家约好了一起去海边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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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事件再次逆转，妹妹从受害人家属被揣测为帮凶。

　　理由是公众发现夏天最后一通电话打给妹妹，但对方没有应答。

　　而且妹妹是原配的女儿，看不惯小三和夏天，经常怂恿班上的男生欺负夏天。两人在学校关系紧张，妹妹对夏天爱搭不理。

　　夏天死后，妹妹吃到许多红利，也没见她在网上祭奠过夏天。

　　4.

　　春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只可惜很多植物来不及，就冻死在冬季。这样的气候恶象让全球的文明都倒退一大截，许多动植物直接灭绝。

　　人类不需要冬眠，但最猛烈的暴风雪来时，气象局会建议大家蛰伏起来。这段时间有长达两个月的假期，从冬月到除夕，被称为暴雪假。

　　十年过去，大部分人已经适应了暴雪假中睡一周的生活。

　　人类冬眠以后，只有耐寒的动物会在四处活动。另一半球的人们刚从寒冬中苏醒，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春天。

　　空荡荡的街头，漫天大雪覆盖了高中校门，覆盖了河堤，将世界变成白茫茫一片。唯有梅花傲雪凌霜，在街头盛放。

　　夏天死后，这条河并没有封起来。一条河承载的生命未必微渺。大河孕育生命，同样葬送生命。人们都把水当做最好的归宿。

　　生命从降生那一刻起，向前走，不能后退。若有人问去往何方，有方向，却没有归途。

　　人类可以冬眠，但苏醒时必须清醒。

　　5.

　　六月高考在即，夏天已经死去十一年。

　　她的案子水落石出，凶手三人逮捕归案，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

　　营销号称：“江某及其帮凶三人，在高中时期对受害人夏天的妹妹沈秋来实施校园暴力，被夏天发现揭穿，并上报给学校，后怨恨在心，于高考前夕以沈秋来的名义骗夏天来到江边，殴打夏天致其死亡。随后伪装成自杀投入江中，后以权谋私，使得案件缺少证据，不得侦破。”

　　后附一段当年的采访视频，画面中的沈秋来刚高考完，身后是收拾好的行李。

　　记者问：“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

　　“去看海。”

　　“听说你们在学校并不和睦，这是真的吗？”

　　“别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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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布结果那一天，气温忽然上升了。

　　而后接连一周，气温仍在不断上升。

　　网上再次涌现大量缅怀夏天的文章。

　　这一次，新闻部宣布：“今年，天气头一次突破25°，夏天也许真的会回来。”

　　但没有等到夏天，春天过后，秋天到来，气温渐渐转凉。所有人都大失所望。

　　6.

　　过去了几十年，世界上知道夏天是什么样的人都已经老了。年轻人只能从残存的影像和文字记录里窥见一角夏天，从家中的老人口中听闻夏天。

　　夏天，在人们心中变成疑团，变成神话。

　　“您好，地方电视台采访。请问您认为夏天是什么样的？”

　　“夏天，我猜应该是比春天要热一点的季节？不过我更喜欢春天，我觉得有没有夏天都无所谓的。”

　　“请问身边这位小姑娘，您认为夏天是什么样的？”

　　“外婆跟我说，夏天很好，夏天来的时候，可以吃雪糕，可以游泳。学校还会放暑假，可以去海边玩。”

　　“假如夏天重新来临，想必海边会再度成为旅游胜地。但不管夏天是否会回来，我们仍然要继续度过接下来的冬天。暴雪假在即，祝各位观众朋友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暴雪照例来临。

　　人们开始冬眠，却在热浪中提前苏醒。

　　翻开一层层的棉被，踏出家门。

　　积雪早已融化，那震耳欲聋的蝉鸣在高树上回响，绿荫撒满街道，阳光把阴影的空隙编织成白昼流星。

　　夏天！

　　见过夏天的人，听说过夏天的人，看到门外的那一刻都明白了。这就是消失百年的夏天，在年前骤然降临。

　　夏季成为高居不下的热点话题，无数人晒出自己所在的夏季，他们说：“原来书里的绿荫和蝉鸣都是真的！”

　　7.

　　我讨厌夏天。

　　爸妈从小不管我，而她有点多管闲事。

　　那么执着做什么？我的人生即使毁了也无所谓，什么大学、什么前途，我根本不想要。

　　我讨厌她天天装成大好人，任劳任怨。可是她自己的人生，谁来帮她澄清谣言？

　　她太好了，好到不在意我对她恶语相向。再倔的人，应该也会对她服软。

　　所以第一年夏天，我陪她去学游泳。第二年夏天，我用兼职得到的工资请她吃冰激凌。

　　明年夏天，我想和她去海边，但她说她已经和其他朋友约好了，以后再陪我去。

　　刚刚又给我打电话，气得我都不想接。

　　我希望她不因为我是妹妹，才关心我。我希望像她那些学习好的朋友一样，有一天能和她在成绩榜并列。

　　我希望夏天，可以再长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