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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2、交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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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主君,”游青州跪坐在周行面前,等了良久,周行却是半句话都没说,他一时更觉坐立难安,“是那文书不对吗?末将要不回去再抄过?”
“无事,那文书没问题了,你不用再写了。”周行倚在凭几上,终于轻声开口。
游青州闻言,不由长舒了一口气,忽自觉失态,便又立刻正襟危坐起来。
“这儿只有咱们俩,随意些吧,不用坐这么板正。看得我眼睛都累。”周行道。
“是!诶!”游青州忙应着。
“青州,你跟着我也有两百多年了吧?”周行坐得直了些。
游青州点头:“有了。”
“这么多年,我都数不清,咱们有多少次一同出生入死了。”
游青州再度颔首:“的确是难以计数。”
周行一张符纸塞进红泥小火炉中,火炉顿时冒起火焰来:“咱们在战场上,生死相依。可我的事儿,却从来没跟你讲过吧。”
游青州一愣,一时琢磨不明白主君这是要跟他说什么。
只听周行继续道:
“我当年下山的时候,颇有些自视甚高,自以为修为独步天下,无人能敌。下了山,无人管束,便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如今想来,那想法简直幼稚至极。”
游青州依旧是不明所以,只好借将一旁的陶锅架在火炉上,来掩饰自己的不安,附和道:“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呢。”
“我同唐雩相恋的时候,正是我最自鸣得意的时候,”周行见那火炉有人接手,便再度靠回凭几,“那时候我认为,我们俩可谓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凭他多少人苦口婆心,想要拆散我们,我都不曾理会。那时候,我以为我们情比金坚,是无人可以离间的。”
游青州颔首:“我虽不曾亲历大变前的世道,可也听说过,那时的不周弟子皆为天之骄子,而妖灵的地位几乎是三界最低。无怪旁人都不看好。”
他这话看似是在附和周行,言下之意却是——
你们的阻力来自大变以前的生态。如今早就不同了。玄天城已经失去了超然的地位,妖灵也不再是当年任人驱使的奴隶了。
周行当然明白游青州的潜台词,他却没有揭穿,只是略略一笑,似是在自嘲:“我当年哪里把世道、规则放在眼中。可我不放在眼里,能保证对方也不在乎吗?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感同身受一说,我不是妖灵,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体会到妖灵的艰难。
我与唐雩一起携手碧落方仪之间的时候,我眼里只有无边风月,走得是优游自如,她肩膀上却扛着整个妖族的未来,每一步都步履维艰。
只可惜,我那时到底是年少轻狂,竟是半点都不能体贴她的艰难。甚至一度认为,她这是放着好日子不过,没事找事。
是以,后来当我发现,她竟为了她的赤松盟,将我卖给了不距道,想害我众叛亲离的时候,我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也不怕你笑话,我那时简直觉得日月无光,生无可恋。”
那都是三百多年前的往事了,此时再提,周行也不觉有什么伤心难过,只是有些欷歔。
他从凭几中蹭起来,见水已经滚了,便轻轻掰了一小块茶饼,投入水中。
透过蒸腾的水蒸气,周行看了眼兀自怔愣的游青州。
“我当年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谁跟我讲大道理,我都是听不进去的,”周行摇头嗤笑,像是在感慨当年自己的愚钝,“正像那句老话讲的,‘人教人,教不会,事儿教人,一次就会’。那时候我才知道,感情方面的事儿,一厢情愿并没有什么用。”
“可,可我们不一样。我不是一厢情愿,我和禺儿,是两情相悦的。”游青州有些迫切的直起上半身。
周行朝游青州做了一个放松的手势,和颜道:“两个人好不好,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此事我不与你争,我也不是要棒打鸳鸯。我今日也不过是想同你闲聊一下而已。”
游青州紧绷的心情这才稍微松了一些。
此时满室早已茶香四溢,周行又撮了一把干茉莉花,丢进了沸水中。
“禺儿同她母亲自然是不同的,可她身上一样担着整个妖族的未来。赤松国同咱们玄天城之间,明面上是同一战壕的盟友。可实际上,双方之间明里暗里的博弈,从来没断绝过。
妖灵不甘被人驱使,他们要地位,要权力。他们根本不想要一个能够凌驾于他们之上的玄天城。而玄天城难道就能看着他们日日坐大吗?”
游青州不由点头,这事儿他清楚得很。双方亦敌亦友的关系,是从不距道败落前就开始的,到冥海一役之后,算是个转折。可那也不代表双方就是一条心了。
周行看着游青州,忽然促狭一笑:“你们俩私下,没少为此事吵架吧?”
游青州一怔,却是有些赧然地点点头。他同唐比辰再是你侬我侬,一旦涉及到双方立场,难免也会针锋相对,每每搞得不欢而散。
“禺儿的性子,我清楚。最是不肯让人的。倒是委屈你了。”周行温声道。
“没,没委屈,真的,我不委屈,”游青州有些不好意思,打着磕巴解释,“我同禺儿平日里,都是尽量避免聊这些的。”
“这不成了欺人自欺了吗?”周行却是摇了摇头,“假装看不见,难道这事儿就不存在了吗?玄天城同赤松国之间的矛盾,根源上,乃是立场冲突,根本无法化解。”
周行说着,指了指另外一张小几上放的茶杯。
游青州会意,立刻起身拿了两只过来。
周行继续道:“若有一日,双方之间的利益冲突,再也无法掩藏了。大战一触即发。禺儿自然要为赤松国披甲持锐,那么你又当如何抉择?
届时,你若是敢伤害我女儿,我可容不了你。可你若是胆敢背叛玄天城,我也饶不了你。”
周行见游青州锁眉沉思,也不催促,他取过两只杯子,在自己面前放好,用一方厚帕子垫着陶锅把手,将茶水一一倒入两只杯子。
游青州在沉默了良久后,终于开口,只听他一字一顿道:“大不了,我辞去夏官司马一职,跟着禺儿到东海龙宫住,便不会两难了。”
此言一出,周行略有震动,却也只是将一杯茶水推到游青州面前:
“你打算以什么身份待在东海龙宫?龙族是没有婚姻一说的。有着时乌的前车之鉴,唐雩也绝对不会容许禺儿婚配。你到时候便只是一个面首的身份。彼时的身不由己,只怕更甚现在。”
周行扫了眼一脸震惊的游青州,有些不忍,却依旧硬着心肠继续道:
“别说你会带兵打仗,能给禺儿做个冲锋陷阵的将军。你知道赤松国的冼飏吧?”
游青州点点头:“曾是赤松国的虎贲郎,专行护卫国君的。”
“明面上,他是虎贲郎,私底下,他其实是唐雩的面首。”
游青州闻言,不由瞪大了眼睛。
“前些年,他为了保护唐雩,受了伤,落下个半身不遂的毛病。那之后便失了宠,不光虎贲郎的职位被撤了,也再没有机会侍奉国君了。”
周行说着,拎起一杯茶水,放在鼻尖嗅闻,半晌才继续道:“他们龙族一向如此,龙女身份高贵,而龙子却只是消耗品而已。用来配种、打仗,死了也不心疼。”
他说着,再度嗤笑了一下:“说别人惨,其实我当年又何尝不是一样的,没用了,便会被一脚踹开。”
周行说着,又扫了一眼游青州,他一直在观察游青州的神色,只见游青州从一开始的震惊迷茫,到后来竟逐渐变得坚毅,心中不由一叹。
缘法一事,外人到底无法随意干预。
果然,下一刻,便听游青州斩钉截铁的声音说道:
“主君,不管将来我们会遇到多少困难,那都是将来的事情。我不愿被一件还没来到的事情,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我活了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禺儿让我知道,原来活着,并不是只有带兵打仗,这一件事情的。我若是没了她,这世间于我,便也没了滋味。”
周行叹口气:“你还是想要赌一把。你想赌你们之间的真情,想赌禺儿对你的真心。若是赌赢了,自然皆大欢喜。若是输了呢?”
“若是输了,青州也绝无怨言。”
周行点点头:“既如此,我也不会再拦着你们了。你们以后能走到什么程度,便看你们二人的缘法了。”
周行说着,见手中茶水温度也差不多了,便将那茶水一口闷了。
游青州见状,也学着他的样子,将茶水一口饮尽,可刚一咽下,他脸色就变了。
“不好喝吗?”周行见他表情,一时诧异。
“这,这是什么?”游青州可从来没喝过这样苦的水。
“涤烦疗渴,所谓茶也。[1]”周行悠然道。
游青州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茶。怪道人言,茶只配与酪作奴。这味道简直......”
游青州话说到一半,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周行盯着他的表情,变得不大友善起来,忙改口道:“简直太好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