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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1、深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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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行见问,却不答话,目光朝着一旁的红泥小火炉一瞥。
唐比辰会意,一闪身,便到了石方巳适才坐的位置上。
此时小火炉上架着的那只小陶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唐比辰想也不想,掰下一小块茶饼,便丢入了锅里。拿起一旁的小木棍,跟搅和什么似的,在锅里随意糊弄两下。
“好了,好了,”唐比辰丢下木棍,迫不及待地转向周行,“快讲,快讲。”
周行见她猴急猴急的,也是不禁失笑摇头:“此事说来就话长了——
那时候还没有你,大变之后,无数的正义修士,但凡不肯归附不距道的,都惨遭屠戮。春官那里收了不知多少修士遗孤。”
“青州也是?”唐比辰急切问道。
周行点点头,面色也不复之前的轻松含笑:“有一回,我们收到求救信,说有一玄门世家被不距道围攻,我带着一队人赶去救援。可惜晚到一步,那家人已经门殚户尽。
彼时不距道恶逆尚未走远,我便带着人,朝他们追去。紧赶慢赶,好容易追上了。”
“你给那家人报仇了吗?”
周行缓缓摇头:“我倒是有这个心,只可惜我们人手不足,无法将他们全歼,还是给他们逃走了。他们仓皇而逃的时候,将一些战利品和俘虏留下了。
那时青州不过五六岁,也是俘虏中的一员。”
“他们抓这些俘虏做什么?”唐比辰有些不解。
“炼药、祭祀、练功......用处多了去了,”周行从小火炉中将茶水倒出来,“别的俘虏都各自回家了,只有青州这孩子,无处可去,无家可归,我便做主,将他送去了春官。”
唐比辰将倒满茶的小杯挪到周行面前:“那为什么叫青州?”
“因为是在青州捡到的。”周行理所当然答道。
唐比辰正要去取另一只杯子的手指一顿,忍不住问道:“阿爹,你还给谁起过名字吗?”
“没有了吧。”
“鹿娃哥哥呢?”
“他呀,大名小名都是他娘取的,”周行努力吹了吹杯中漂浮的碎叶,“对了,我曾经给你取过,不过你阿娘不喜欢,只能作罢。”
唐比辰心头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她试探地问道:“你给我取的啥名字呀?”
“小猴儿啊,是不是很可爱?”
“!”
唐比辰嘴角抽搐,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周行兀自嘀咕:“你娘非说不好听,最后就改成禺儿了,其实哪里有什么区别,禺儿不也就是猴儿吗?”
父女俩又说了会儿话,喝了两盏茶。唐比辰便拉着周行,陪她逛张仪楼。父女俩玩儿得尽心,直到晡食前才舍得回来。
乐呵了整一天,从第二天开始,周行大部分时间,便把自己关在丹房中。
他既然已经回归了,眼下的当务之急,便是要解决掉玄牝元君。
可周行如今是完完全全的凡人肉身,半点修为都没有。只怕他刀还没摸出来,就先被玄牝元君化为一坨泥巴了。
他必须要想办法弥补这一短板。
十六年前玄牝元君被石方巳重创,之后便销声匿迹到了今天,谁也不知道她如今是什么情况。
按照石方巳的说法,此时的玄牝元君只怕已经恢复地七七八八了,随时都有再度为祸苍生的可能性。
因此,即使周行从零开始修炼,也是来不及的了。
石方巳也提出过,要将周行的修为全都还给他。然而十六年了,那些修为早已融入了石方巳的骨血,要想渡出来,石方巳半条命都得去了。
周行当场便是断然拒绝,并且以魂君的身份,命令石方巳不可再有此念。
那之后,周行便独自一人在丹房中冥思苦想,不知画废了多少张纸,试图设计出来一种可以克制玄牝的阵法。
可惜一直不得要领。
他便又拉着石方巳,翻来覆去地询问玄牝元君的各种细节。
“如此说来,这玄牝元君只是一片混沌,并非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那她那俩孩子,毕有以、毕有与,也并不是她生的了?”
“毕有与我不了解,不过毕有以之所以被认为是得到了玄牝元君的真传,其实就是因为她身上有玄牝元君的一抹气息。依我看,其实就是那一抹混沌。”
石方巳如今再不敢隐瞒周行,不光是把自己所知都一一讲了,甚至连自己的推测都没有放过。
周行蹙眉沉思,右手拎着一只秃笔,在纸上无意识地画圈圈。
石方巳见一张纸已经被他霍霍完了,立刻便眼明手快地,将那张纸撤下去,又将一张新纸给他放在毡垫上摊平。
石方巳如今是无法可想了,他之前的法子,除了是因为他掌握了玄牝的特点外,多少也是仗了自身的修为。
是以周行也是无法直接复刻他的法子。
两人正冥思苦想间,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石方巳见周行还在沉思,也没打断他,自己起身前去开门。
“游大司马?”石方巳一打开门,就见游青州抱着一堆文书,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站在门口。看起来要多憔悴,有多憔悴。
看来叫一个拿惯了兵刃的武夫,转而拿笔,哪怕只是短短数日,也堪称是一种非人的折磨。
“石郎君,叫我青州就好,”游青州略一俯身,摆出了后辈的姿态,“之前主君吩咐末将抄写的文书,末将都已经抄写完毕了。特此送来,请主君过目。”
天知道这是游青州第几次前来交差。
之前的每一次,周行连看都没细看,胡乱挑个刺儿,便要人家重写。
石方巳对游青州一时也是同情之至,可周行任性起来,他也是半点法子没有的,更何况,事关唐比辰,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他如今在忙,你给我吧,回头等他忙完,我再交给他。”
“诶!好!好!”游青州大喜,不用当场被打回来,好歹他能喘口气,当下便将那堆文书一股脑塞给了石方巳。
“青州来过了?”
见石方巳抱着一大摞文书回来,周行方才回神。
石方巳将那摞文书放到几案边的地上,同之前的垒在一起,足也同这几案齐平了。
“可不吗,这么多文书,也忒为难人家一个武将了,你也别太过了,”石方巳坐回周行对面,谆谆劝道,“好歹也是跟着你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的袍泽。”
周行磨了磨后槽牙:“换成是你捧在心尖上的宝贝女儿,为了别的男人找你兴师问罪,你心里能好受吗?
我就是看在青州跟了我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才只是叫他抄抄文书,若是换了别人,坟头草都老高了。”
石方巳失笑:“你这是在吃醋!”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当年鹿娃跟沙似雪闹那一通,你不照样心疼得跟什么似的。”
周行没好气地将手中毛笔,随手往桌上一扔,墨渍便立即在新换的麻纸上晕染开来。
石方巳眼皮一跳,立即将那只笔拿了起来。
“说来,鹿娃的情况同禺儿并不一样。”
周行奇道:“哪里不一样了?”
“鹿娃那是自己上赶着,飞蛾扑火一样,最后落得个身心两伤。”石方巳叹了口气,显然对于当年的事情,依旧是心有余悸。
周行一句“难道禺儿不是飞蛾扑火吗?”正要脱口而出,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令他不由顿住。
“你是她阿爹,对她是最了解的。她对青州有几分喜欢,你必然看得出来。”石方巳说着将那只蘸了墨的,被周行霍霍秃了的毛笔,调转过来,将整个笔头浸入水钵中轻轻晃动。
石方巳是旁观者清,只是身份尴尬,不方便讲什么,只能点到为止。
可周行也是个聪明人,一听之下便已经明白了过来。
他自己女儿是什么样的人,他能不清楚吗?
那是个从小见到漂亮郎君就走不动道的;
是个一见到沈腰潘鬓,就连脑子都不记得带的;
是个能被傅粉何郎骗得自己往陷阱里跳的。
当初她见到刚刚横死的花阴,不忍如此醉月落花之貌就此陨落,竟令柳影借尸还魂,惹出了烂摊子还得自己去收拾;
后来又惑于离蛸的美貌,又是贴钱又是贴物,最后甚至被骗得,差点将一条小命,都葬送在泱漭川。
如今再看游青州,周行也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这个一手带出来的接班人,不光是长得星眸皓齿,还是一副雄姿飒爽,仪表堂堂的模样。
虽然没有之前那两个倾国倾城,但那股子器宇轩昂的气质,也是难以让人忽视的。
周行有些头疼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此时回忆起唐比辰同游青州之间相处的种种,也不由得他不承认,以唐比辰对游青州的表现来看,更多的就是馋人家的美色。
这当然也是喜欢,可是这样的喜欢,是经不起半点风浪的,更是不可能长久的。
良久,周行叹了口气:“大哥,你帮我把青州叫过来吧。”
“好,”石方巳答应一声,也不问他是怎么打算的,只是轻轻将几案上那张用过的纸拿起来,叠到一边,“这纸你若不用了,回头我还能写写字。”
周行经他一提醒,不由想起一事,脱口问道:“说起来,昨晚你坐我旁边写字的时候,用的好像是绢帛?多少年没见你用过绢帛了。”
石方巳见周行问起这个,便笑起来:“我原本也没想着要用什么绢帛,是鹿娃带回来给我的。说这绢帛如今还是什么贡品,让我试试笔。”
“贡品?哪儿搞来的?”
石方巳兴致盎然地介绍道:
“说来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之前在浊域待着,竟没听说过。是益州本地产的鹅溪绢,说是用的极细的生丝织成,绢面光滑细腻,别有一番光泽。我昨晚试过,笔尖落在上面的感觉,实在美妙。”
周行被他勾起了好奇,向他讨要:“给我一张,我也试试。”
谁料石方巳闻言,目光自然而然地,滑落到了周行面前麻纸的那点墨渍上,当即便是凛然拒绝:“我看你也用不出来什么好坏,别浪费了好东西。”
说着,也不等周行回应,便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周行没料到石方巳竟会拒绝自己,一时瞠目结舌,他一脸痛心加不甘地,在后面嚷道:“大哥,你变了!以前你的绢帛可是随便我霍霍的!”
“别吵吵,我给你找人去。”石方巳说着,头也不回地推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