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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9、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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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条贱命,死了便死了吧。可若是当真能通过这个机会研习医道,那就是我的大造化了。”任三七坦然道。
“你就是改错了名字,若是不叫什么劳什子三七,也不会有这些想头,”程十九埋怨了一句,又感慨道,“你说得也没错,咱们这些在病坊长大的孤儿,不就是贱命一条吗?出生没得选,可以后的路,总得要自己选的,才能心甘情愿地走下去。”
他顿了一下,问道:“不会后悔?”
“死了也不后悔。”
程十九背着手,老成地点点头:“既如此,我便不阻你前程了。”
说完,他潇潇洒洒地转身就走。
“诶!十九,”任三七复又拉住他,“你也为自己打算打算,那样的钱,总是赚不长久的,你或是寻一家店做工,或是也跟着我去,怎么都好过......”
“怎么都好过做那坑蒙拐骗的勾当?”程十九被他这苦口婆心的模样逗笑了,“你忘了咱们是什么身份了?咱们这些没人要的小孩,从小靠着病坊施舍的一口米汤吊着命。
你自己数数看,有多少跟咱们一起的孩子饿死、病死了?若不是靠着这些左道功夫,咱们俩也活不成。”
“我自然知道,只是......”任三七还想再劝。
程十九却哪里还肯听,他也不管人家的话说没说完,转身就走,边走还边朝着身后挥手:“等我程大仙儿卖了这叠符纸,晚上回来请你吃毕罗。”
程十九说得没错,他是一个孤儿,不知道父母何人,不知生于何时何地,就连名字都是病坊管事按照收养的顺序,随随便便取的。
至于姓氏么?那更是信手拈来的。
对于程十九这些小孩子来说,每天能吃口饱饭,不至于半夜饿着醒来,就已经是于愿已足了,从来也没敢奢望还能读书认字。
可这群孩子中,偏就出了个志向远大的任三七。他总是想方设法,抓紧一切学习的机会,这些年来,还真就给他认识了百八十个大字。
有一次,任三七不知从哪里搞到一支人家不要了的秃笔,和几张写废了的麻纸,宝贝似的带回来,想要写写字。
程十九一时觉得新奇,把那纸笔借来玩儿。谁想笔尖刚碰到麻纸,便有什么东西流泻而出,一个谁也不认识的符篆旋即出现在了纸上。
小三七见程十九在他好不容易弄来的宝贝麻纸上乱画,他又不敢跟程十九闹,气得差点哭鼻子。
程十九却是就此发现了吃饱饭的机会。
他指使小三七从道观中,偷了一套道袍,他穿上那袍子假扮游方道士。
说来也奇怪,他从小饥一顿,饱一顿的,合该同别的伙伴一般瘦小,谁知他竟是长得肩宽挺直的,丝毫没有羸弱之相。一扮上那游方道士,倒真有几分神人仙姿。
至于那小三七嘛,自然是给他打配合。或是假扮成他的道童,或是假装遇见难事,求神仙帮忙,全是见机行事。
两人一唱一和,靠着招摇撞骗吃上了饱饭,即便是后来他们因为年纪稍大,被病坊放出来,也总算是不愁生计。
程十九这一趟算是满载而归,回去的路上便买了两只他垂涎已久的毕罗,一手拿着一个,边走边啃。
许是刚出锅的毕罗实在太香,竟是将路边一只小白犬吸引了来,那小白犬是一条细犬,长得那叫一个瘦骨嶙峋,四条腿却是极长,一路摇着尾巴跟着程十九走。
那垂涎欲滴的可怜模样,竟博得程十九连连丢了好几口毕罗给它。
只可惜肉包子打狗,越打越撵不走。
直到程十九自己的那块毕罗分完,那小白犬竟还是不肯离去,依旧是吐着舌头,跟在程十九身边。
“差不多了,另一块我要留给别人的,”眼瞅着这狗尾巴算是长在自己屁股上了,程十九竟是妄图跟那小白犬打商量,“这样,明天,明天我再买了,分你一整个,好吧?”
“十九,这是哪里来的狗?”任三七正好从疠人坊回来,也是刚到了他们栖息的破庙门口。
程十九赶紧将任三七一拉,两人步入破庙,反手将那庙门一关,将那小白犬可怜巴巴的眼神隔绝在了门后。
“赶紧趁热吃。”程十九把剩下的那个毕罗塞给任三七。
任三七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也不同他客气,抱着毕罗就开啃。
等着几口吃食下肚,任三七勉强压下了上涌的胃酸,这才放慢了速度,边啃边说:“明天不距道要举行拜奉大会,说是十年一度的盛会。疠人坊派我去参加,将消灾避祸的符纸领回来。”
程十九不知怎么的,回回一听见“不距道”三个字,本能就是有些不舒服:“你要多少符纸,我画给你呗,还去求别人做什么?”
“符纸不是我要的,疠人坊的病人就认不距道,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就跑一趟腿呗。”
任三七说着已经将剩下的毕罗啃完了,他拿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嘴角残留的一星面屑都扫进嘴里,半点都不愿浪费。
程十九不屑道:“我看他们呐,就是病急乱投医。能有什么效用。不一定能比得上我,我那符纸还治好了几个人呢。”
可他说是这么说,翌日一早,却也是跟着去凑热闹了。
跟着他们一起去凑热闹的,还有昨日那条小白犬。
也不知它是不是在破庙外等了整夜,程十九他们早上一开门,便见这小白犬正襟危坐地蹲坐在庙门口。
程十九无奈,只好信守承诺,当真买了个毕罗给这小白犬吃,这才趁着小狗低头吃东西,将它甩掉了。
两人跟着参加拜奉大会的人群,挤进了不距道的观中,再在奉道的指挥下,纷纷席地而坐。
“你看什么呢?”程十九拿胳膊肘捅捅身边的伙伴。
“嘘,小点儿声,”任三七偷眼看了看台上讲道的奉道,将手中的一卷东西递给程十九,“是昨日疠人坊的医学生给我的,他见我有心向学,便叫我先自己研习研习。”
程十九将那东西接在手里一看,见是一个卷轴,里面画着个没穿衣服的人,人身上密密麻麻写着无数小字,他吓得急忙将那东西丢回去,低斥道:
“这种东西你也敢拿到人堆里看!”
“这不是没时间吗?晚上咱们又没蜡烛灯油可用,白日里我还要在疠人坊打杂,”任三七宝贝似的把那卷轴收回来,放在腿上,“再说了,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这叫明堂图,那些医学生、医博士人手一张呢!”
程十九闻言,便也凑过头去,见那明堂图果不是他以为的那种风月之物,方才颔首道:“竟是我孤陋寡闻了。”
任三七埋着脑袋,低声道:“我都想好了,纸上谈兵是没用的,等过两天,我趁夜去乱葬岗,看看有没有新鲜的尸体,也好照应着学习学习。”
任三七没有抬头,自然没有看到程十九那震惊的目光。
半晌,任三七终于是觉得有些累了,从明堂图中略略抬头,只见台上奉道依然唾沫四溅,四下里的信徒却也是昏昏欲睡。
他转头去看自己的伙伴,只见程十九右手攥着一把小刀,左手捏着一块拇指大的桃木片,正在往上面刻着什么。
“十九,你在做什么?”
程十九神色肃然,并不答话。
他身处在人群中,耳边是嘈杂纷繁的声响,可他岿然不动,仿佛一座立地的神祇。
有那么一个瞬间,任三七心底里甚至升起了对着他顶礼膜拜的冲动,似乎这个坐在自己身边的程十九,并不是跟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而当真是个坠落人间的真仙。
直到程十九终于刻完最后一刀,将那肃然的神色收敛了,任三七心底那怪异的感觉方才消失。
“三七?你怎么了,一副见鬼的表情。”程十九将小刀收好,一侧头,便看到任三七怔然的神色。
“没,没事,你在刻什么?”任三七暗骂自己多心,许是十九装半仙装得多了,竟是到了如此神似的地步。
程十九复又低头,将那桃木上的木屑小心吹掉,方才递给任三七:“喏,桃木,辟邪的,你要是去乱葬岗,我可不陪你。”
任三七心中感动,他将那桃木牌接在手上,正要说话,却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一拱,转头一看,不禁讶然:“狗东西,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那条小白犬竟不知何时跟了来。
程十九一见,也乐了,胳膊一伸,将那小白犬拢到了咯吱窝下面。
那小白犬摇着尾巴,对着程十九一通舔。
正乐呵着,周围人忽然纷纷站了起来。
“结束了?”程十九也跟着站起来,却是不知所以。
“哪里就结束了,这是要开始奉祭了。”旁边一个信徒解释道。
程十九还要再问,却觉被人扯了扯袖子,他转头来看,只见任三七冲着供台那边噜噜嘴。
程十九看时,只见所有的信徒都排成一列,从供台前方走过。
初时他们被人群遮挡在后面,看不分明,及至跟着队列走到了前面,这才看清,原来每个信徒在供台前,都用一把小刀割破手指,往供台上的莲盆中滴上一滴血。
“这是做什么?”程十九同任三七咬耳朵,“歃血为盟?”
任三七也低声道:“这是有含义的,说是以自己的血肉供养元君娘娘。”
及至他们离得很近了,程十九方才看清,那莲盆已经差不多满了,而盆中血却并没有凝固,反而一直极有规律地,漾着无声的波澜,显得多少有些诡异。
程十九没来由地,心中便是十分的反感,那仿佛是一种烙在灵魂深处的敌意。鬼使神差地,他便是躬身在那小白犬耳边低语了两句。
接着,众目睽睽之下,那供台竟是被什么东西猛烈地一撞,供台上那细腿莲盆站立不稳,竟直接倒了下来。
一盆鲜血就这么泼洒了一地!
在众人诧异的惊呼中,小白犬吐着舌头,兴高采烈地从供台下钻了出来。
在短暂的集体怔愣后,愤怒便填满了信徒们的胸腔。
“打死那条坏事的狗!”有信徒嚷道。
“竟敢亵渎元君娘娘!”
“打死它!打死它!”
就在这喊打喊杀中,小白犬摇着尾巴,直奔着程十九而来。那狗脸上,满脸都是“看我干得好吧?”的讨打——不,是讨赏表情。
“不是,不带这么卖伙伴的。”程十九显然也没想到这小白犬竟这么实诚,还没离开犯罪现场呢,就要暴露自己人,没奈何之下,只好转身就跑。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信徒中已经有人看出端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