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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末风(6) ...

  •   一、

      若说吴地因两陈联姻,还保留了女子经商的旧俗,时不时便能见着身穿圆领袍、头戴短幕篱的老板娘,待行至宜阳与建阴交界,除却田间还是妇人们劳作居多,街市上已经鲜见抛头露面的女子了。

      就算有,也是粉黛钗裙曳地,家中男子相伴,一眼看去便多有束缚、行动不便。

      及至深秋,一行人已过吴地边界,在建阴停留等候。为免去翻山渡河,护卫说,直隶省将派人在建阴接人,往西南过宜阳,再北上进京。

      前三月在江南一带时,春末便开始下起的雨一直延续了整个夏季,又到秋天。少时不知愁,阮岑贪玩又不喜打伞,幸而所走路线多是夜雨连绵,白日间并非每日都下一整天大雨。

      便是如此,原定早该入京的镇南王女一行,也是走走停停,磨到快要入冬,才在建阴与前来接人的特使碰面。

      江南洪灾,尤以新都郡受灾最为惨烈。由是,皇帝所派赈灾的诚郡王及其他官员,主要去往的也是更靠东的新都,和沿着东安泸陵一线北上的阮岑等人,恰好走了个擦身错过。

      听闻诚郡王领的职完成不错,多得圣上嘉奖,恐怕回京便能封亲王,已有来日继位迹象。

      与此相对,西北战事仍然处于僵持状态。

      然而,阮岑这一路北上,还听了些别的。

      二、

      今上猜忌,镇南王府封地虽与两陈吴地直接相接,却也不敢过从甚密。自四年前陈家被举发受贿,虽然处理结果高高抬起、轻轻放下,阮家也要避嫌,因此近乎断了联系。

      何况,自从阮家被要求送王女入宫,自己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东安与南安过去常常互市,也几年不曾开城关互通有无了。

      阮岑这一行人此番借道吴地,可说是稚子难以快马翻山所做的无奈之举。

      靳虹在泸陵城得了医门递信,得知陈家看似仍得重用,实则已对吴淮一带失去实际控制,连同新都也早在几年前便不归其管辖。可是明面上,世人都称陈家搜刮民脂民膏,却未得相应的惩罚,如今仍掌两州四郡。

      再看今年新都受灾如此严重,除却天不悯人的缘故,靳虹还品出了些其它意味。

      三、

      阮岑这一路看似贪吃贪玩,到一城便在满城各种小店和店家闲扯,却还有额外的发现。

      近半年前自南安州府出发,当时尚未到天暖开渔的时节。后来北上又是主要在内陆,不曾靠海。但总有些店家拐了几个弯的亲戚生活在东安最南端、或是新都东部的沿海地带,以出海捕鱼为生。

      过去海面上若起海雾,偶尔会有人眼花,误以为海面远处有亭台楼阁,这也就罢了。今岁开渔以后,居然有渔女在入海捞珠后,称在海中见到有几间屋舍那么大的巨鱼的骨骸。

      而且,这骨骸时有时无,从中穿行也无法触及其真身,就像是飘在海中的虚影一般。

      潮汐往返几月,这骨骸最终不见,就像它来时一般没有什么征兆。随之而来的便是东安、泸陵、新都至吴淮,甚至北延至澧水河畔,潇潇而落几月不曾停止的雨,如同天漏了个洞一样肆意淹没地面上的无数生灵。

      海岸边的渔人们,不论是否亲自见过那巨鱼骨骸,都说这雨是月神降罚,惩罚世人对她的神使不敬。

      朔朝信奉日神与月神,称日神为男,乘鸟类飞行,掌战事杀伐,定王朝兴衰;月神为女,驭海鱼为骑,司姻缘繁衍,降灾殃祸罚。

      人们对月神降罚一事深信不疑,先是将最早见到巨鱼骨骸的渔女绑了,以火祭后撒骨灰于海中,再是纠集人群往陈府去,逼迫陈家交出陈夫人,杀之以平神怒。

      毕竟,若不是渔女不敬神鱼,若不是陈夫人迷惑陈老爷,让吴地女子违反朔朝常理,竟然可以于街市间经商,不思嫁人,月神何至于降下这夏秋不断的大雨。

      阮岑听至此处,看着慷慨激昂讲述当时情景的男店家,面上保持着孩童的天真好奇,指尖在袖内狠狠掐入手心,良久不曾搭话。

      四、

      京中

      下元享祭祈福,诚郡王南下赈灾,尚在返程途中。郡王府一应事务由王妃贺氏、侧妃许氏共同操办。然而,贺氏自小产后一直体虚不出院门,实际上这府中事已是许氏独力料理。

      另一位侧妃邵氏,担了照料住得比较近、向日还算亲厚的赵氏的胎的职责。

      如今赵氏已怀胎六月有余,稳稳当当。邵氏也免了往日的担忧,不再时常进赵氏所住的小院照拂看顾。

      这天,赵氏小声问丫鬟:“药可寻来了?”

      丫鬟将藏于怀中的小药包掏出,置于桌几上,接着立马跪下,也不敢张扬,只劝道:“您要么再想想,这催产药一旦服下,就无回头路了。”

      赵氏从不是听人劝的性子,将药包往自己带锁的妆奁夹层里收好,说:“这险我不得不冒。”

      她再确认一遍:“父亲真的说,王爷现在身边,又多了一个姓宋的女子?”

      丫鬟不敢撒谎,只得点头。

      赵氏心里念着:咱们这位王爷,从我遇见他第一天起,就该知道他是个十足的风流之人,否则我也不能入府为妾。

      这番她狠下心,一定要赌这一回。

      她想,王爷赈灾有功,父亲这次也得了脸。这孩子最好是能在王爷刚回来生,沾沾封亲王的喜气,也许还能被高看两眼。

      如果足月,等到过了年,两三个月之间又不知会有什么变数。

      她喃喃自语,仿佛如此便能安心:

      “冬月末时,这孩子也满八月了。还有医门女使的照料,不会有事的。”

      五、

      与此同时,谢家在西城区的新府邸内,终于收拾停当。

      谢家二爷的夫人距离临盆之期仅一月左右,多次派人去请,总算请来医门年轻这代最受赞誉的齐松苓女使。郡王府那边占了更有经验的掌门人,但谢家总也是不敢相争的。

      这位女使也说没有万全把握,并直言此胎有异状,自己确实只能尽力而为。

      朔朝从上至下皆笃信鬼神之说。

      谢家为了这个可能的“嫡子嫡孙”,从医门总算松口派女使来看顾起,便在府中摆上了向月神求护佑的小贡台。

      齐一苇眼看着谢府上下为此打转,只觉无趣。

      小师妹被留在西山医门,由其她师姐妹带着,给道观的太妃太仪们定期问诊。齐一苇则与大师姐一同暂住谢府。

      结束了看诊,回到谢府为她们准备的客房后,师姐问道:“还是之前的感觉吗?”

      齐一苇不紧不慢地斟了一杯热茶:“还是之前那样。”

      六、

      谢府这胎在别的大夫看来,或许只是三十有余的妇人,距离初次生女多年,终于又怀了一个可能的“嫡子嫡孙”,却瞒不过医门中人。

      师姐师妹们都能看出来其中不协调的地方,但齐松苓问齐一苇的,还不是这些。

      最初,快马自吴地返回京中的齐松苓,尚未从连日大雨里赶路的疲惫中歇息好,就领了师命带着师妹去往谢府告罪。

      医门扎根京郊,总还是少得罪一家是一家。

      但在亲自上门问诊后,却听师妹惊诧地“咦”了一声,坚持要在此后也一同来看诊。

      这位一苇师妹,自被师门收养,便有超乎常人的感知力。在其它时候与常人无异,但在有些时候能敏锐地捕捉到些什么。

      她总是对亡者的残魂有所感知。

      那天回到京中医馆,师妹说:“我并不能直接看到。但是那府中明明就是有一抹像游魂一般的存在,时而附着在谢夫人腹中,时而游荡。”

      她看向师姐:“谢夫人腹中那个是死胎无误。可是那个游魂一般的东西附着其上时,胎儿竟然会继续成长。如此这般,现在才与寻常月份的胎儿大小无甚差别。”

      过去幼时不出山门,在后山那片收殓被弃女子尸骸的坟地边一坐就是一天。虽然看不到也听不到,只是稍纵即逝,需要用心感知,但她能感觉到那些残魂对自己并无恶意,就像谢府这抹寄居死胎上的游魂一样。

      初见诧异,在多次探访后,她仿佛也对此没有多少意外了。

      但到底还是不同的。

      七、

      这次遇见的并非残魂,而是一个更为完整的灵魂。就像没怎么受过苦的人突然间灵魂出窍了一般,或许有不解、有怒意,却没有什么对于死亡本身的不甘。

      这种诡异的平和气息,是她从未在过去那些残魂身上感知过的。

      她想,这个灵魂不论来自何方,必定有过与这里其她女子截然不同的一生。

      八、

      122年冬,朔朝在西北对战南梁的战事上,终于得了破局之法,一时间有如天助。

      传言西北边境曾降下天火,直入敌营,助刘家大军势如破竹,一路长驱直入,直打得敌军节节败退。

      捷报传至京中,恰逢腊月底,年关在即。

      诚郡王南下赈灾有功,又继续于改制上出力,已获封亲王。其府中赵氏早产生女行六,因邵氏看顾不周,六王女被抱至许氏房中照顾。

      西北捷报传入宫中时,皇帝正在小孙女的满月礼上开怀,又得此好消息,一时间喜不自胜。

      满月礼后,尚年幼的诚亲王六王女被皇帝赐名张庆澧,并获封清忧郡主。其母赵氏也获赏被除了奴籍。

      据说,皇帝在闻得西北大捷后,直言小孙女就是朔朝的福星,她的降生扫清了今夏洪灾、战事不利的阴霾。

      定西侯刘家发际于澧水之滨。得此赐名,京中各家都在猜,小郡主才刚满月,或许将来的亲事就已经有了定数。

      九、

      这些谢家是顾不上的。

      今岁谢家总算添了嫡子。外嫁许家的长女谢景卿,也在刚嫁过去不久之后就有了身孕。

      虽然谢家小少爷出生时体弱,但所幸有医门女使照拂,看上去并无大碍。

      整个谢家都沉浸在并不比宫中淡的喜气之中。

      十、

      齐凰自诚亲王府返回西山,来接她的是刚从谢家回来不久的齐一苇。

      掌门问道:“松苓说,谢家那位的胎是你顾的?”

      齐一苇回师母:“许是我多心了吧。”

      齐凰打量徒女的神色,拍拍她搀扶自己的手,说:“你如果不踏实,年后可去许家探听。那家的继夫人是个实诚孩子。”

      师母又说道:“现在,先回家过年。”

      齐一苇脸上绽出笑容,应着掌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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