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落》白夜归墟

5、末风（4）

　　一、

　　122年孟夏

　　“靳姐姐，我们上京为何不直接北上，还要借道东安啊？”

　　马车里，一个不过四五岁的小女孩，蹙着眉头很认真地问坐在马车另一侧的成年女子。

　　被她称为靳姐姐的女子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回答了她：“如果一路向北，苍梧至临贺的关隘不太好过。今年雨水多，那里都是山路。只需往东走一些，就不必冒遇上山洪的危险了。”

　　小女孩嘴角撅得像能挂个秤砣：“可我不想从吴地经过。”

　　靳虹向驱使马车的车夫方向飞快瞥了一眼，但见马车仍然稳稳当当，于是也稳住自己，一只手轻轻抚摸小女孩的头顶，一只手拉过小女孩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紧接着，她连忙岔开话头：“阿岑，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或者睡一会儿。”

　　小女孩看上去也确实累了，连日车马劳顿，又是从来没出过远门，应了声“好”之后，倒头就睡。

　　二、

　　入夜，一成年女子携一女童，还有一个男车夫、四个男护卫，在客栈入住。

　　靳虹应付完晚饭，和卧房门口值守的两个男护卫打了声招呼，回到了她和小女孩的卧房。

　　一进门，就看见两眼滴溜溜转过来看她、丝毫没有困意的阮岑，从床沿蹦下来，过来像在求抱抱。

　　这孩子平时在王府没有这么粘人的。靳虹心想：而且也没有这么不知分寸。

　　朔朝开朝至今，除在新政下已成虚职的公卿之外，仅勋封过的三位异姓王侯，其中唯独镇南王府向来是由女子主事。

　　阮岑就是王府这代的二小姐，有一姐一弟，三人均为陆氏所生。

　　四年前，当今皇帝突召三位异姓王侯族中女子入宫，为一直无所出的继后之养女。

　　当时镇南王府长女已许嫁，唯有尚在襁褓中的阮岑能充作这个人选。阮王爷心疼王妃陆氏和小女儿，特向皇帝求了恩典，让女儿能缓些年月再北上进宫。

　　陆氏知道二女儿此劫难逃，只得加倍用心教养她，希望她能顺顺当当度过入宫为质的日子。

　　靳虹回忆着在陆氏面前，那个年纪不大但十分有眼色的二小姐，再看看眼前这个仿佛换了个人、说话时不时就能惊出人一身冷汗的孩子，唯有沉默。

　　三、

　　回忆在脑中转得很快，实际上不过一愣神。阮岑仍然牵着她的衣角固执要抱，靳虹只得把二小姐抱起来，却察觉小姑娘在把手往自己袖筒里伸，似乎是要挠自己痒痒。

　　这就更不行了。袖筒里的东西一旦掉出来，门口那两个门神能找一百个借口害人性命。

　　幸好阮岑似乎也只是抓错了位置，一触即离。

　　若是秀女或宫婢入宫，也只是护卫在外圈，嬷嬷们在身侧。若是正经迎重臣之女入宫为养，由亲人送去的也有，派使臣来接的也有，好歹也要选个吉日。

　　像这般只有龙城卫的安排，不许亲人陪同，婢女只许带一人，若连车夫都无，其实更像押送犯人，哪里是好好迎“养女”进宫的样子。

　　靳虹心想，这孩子或许是被吓到了。

　　四、

　　虚空，或者是混沌。

　　姜易则努力分辨自己此时身在何处，但她似乎是睁不开眼、也无力伸手的。

　　在此前那阵仿佛被撕扯的剧烈疼痛后，她的知觉变得钝了许多。她最初仍在试图分辨，逐渐连这点意识都失去了。

　　五、

　　中元前后

　　靳虹、阮岑一行人已绕过苍梧北侧的长岭，经东安行至泸陵一带。

　　因为七人中还有阮岑这个刚刚满五岁的小孩子，所以即便有靳虹照顾，也无法弃马车而直接骑马赶路。走走停停，三个月也不过只走了不到一半的路途。

　　更何况，一向身强体壮的龙城卫，或许是久不曾南下执行任务，竟在刚出阮家封地进入东安界内、还未动身向泸陵之时，就在几日内先后闹起了肚子。

　　靳虹只略懂妇人稚童医治之法，哪里敢贸然拿京城来的护卫们试药。

　　这么着在东安城休养了一月有余，寻到了那些男子们信任的男大夫，由车夫亲自煎药，才解了这水土不服之症。

　　六、

　　这天，王府二小姐在三个月内，第十二次被“面相凶神恶煞”的护卫给吓哭了。

　　近几天才刚刚能做到吃东西不吐的护卫首领，听着这小娃娃撕心裂肺的哭嚎，感觉自己刚吃下去的早点又要往喉头涌。

　　南安的食物还只是不加调料的质朴原味，进入泸陵，那就真是糖不要钱似的往里搁。

　　生在北方长在北方的龙城卫，尤其是这位连执行任务都不怎么出直隶地界的小首领，原本因为这单钱多，还被允了回程过了建阴就能提前下班，剩下的活儿自有京城的大人们接手，所以上赶着接了这单护卫任务。

　　不用杀人，不必涉险。虽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女娃接进宫就是当人质用的，但好歹路上不至于出什么大岔子。他当初是这么想的。

　　现在，他后悔了。

　　七、

　　护卫小首领挥挥手，随那婢女抱着那女娃娃去街市寻些吃食，只向下属们瞥一眼，让其中一胖一瘦的两人悄悄跟上去。

　　朔朝规矩，及笄后的女子若行于坊市之间，需由家中成年男子陪伴。若无陪伴者，则需配以不同颜色的幕篱遮挡面容与身形。

　　临贺以南、东安以西，向来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此地已是吴地陈家地界。

　　年方五岁的阮岑自然是不必如此的。靳虹回客栈卧房取出自己预备的浅松绿的帷帽，随手歪歪扭扭往头上一扣，行走间面容全然遮挡不住，更不必提隐藏身形了。

　　她牵着阮岑，大步往客栈外走去。阮岑收了哭闹的劲儿，蹦蹦跳跳竟也跟得上。

　　龙城卫斜眼觑过去，转头跟留下来的车夫以及仅剩的那位中等身量的下属说：“你们看啊，这南蛮女人就是晦气，丝毫不知廉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