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风惊梦》枚古

3、第三章

　　潇潇雨歇，云开月明，灯红酒绿的街区，一时间客流络绎，舞曲喧哗声不断，孟黎睁开眼，环视四周。
　　新桥会所？
　　虽然进了对岸的局子，但总归有所收获，她本来就打算两天后再溜到新桥去看一眼，现在可好，一闭眼一睁眼，又置身于此地了。夜色温柔，云层间洒下清凉的月光，孟黎平地生寒，感觉是如此真实，但她忍不住地想，是梦境？还是幻觉？

　　她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向眼前的新桥会所靠近，她的身影逐渐清晰，被拓印在悬挂着黑丝绒窗帘的橱窗前，她的视线自然而然地投射于橱窗，一扫而过。今晚没有身着朴素的麻袋式校服，头发全部放下，柔顺地环在肩上，黑色的针织裙尽管有些宽大了，也依然毫不吝啬地勾勒出了介于少女和女人间的青涩身形，她的脸，被层层彩妆和眼角亮片覆盖，厚重的妆感被彩灯一打，显出廉价的艳丽和斑斓，厚得像是一款人皮面具，彻底抹去了她原本的模样。孟黎松了一口气，她并不希望自己被认出来，不仅是因为害怕再次撞上警方，至少，警察不会夺人钱财、取人性命……

　　她活动了一下手腕脚腕，准备踏进旋转大门，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从侧面的暗处伸出，一把握住了她的胳膊！孟黎猝不及防，两步间眼前天旋地转，还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被摁在侧门的角落，对上了一双清冽的眼！

　　她先是愣怔，黑暗中的一瞥只能分辨出个高挺的人形，她眉头紧锁，怒火中烧，一把把他的手甩开，冲口而出：“谁啊？做什么？”

　　最近哪儿哪儿都不顺，老爹没影儿，出门挨打，局子一日游！
　　我怎么你们了？！

　　孟黎忿忿不乐，又欲开口呛声，可当她对上那双清冽种带着一丝疑惑的眼睛，凝视了片刻，怒火再次爆发！

　　“怎么又是你？”
　　她警惕地后撤一小步，“你来这里干什么？周同学？”
　　谁能知道年级第一的真面目是个混迹各大场所的大玩咖呢？孟黎觉得自己捏住了周回的命脉，连底气都足了不少。

　　周回盯着孟黎没动，好似在将面前这幅妆容的女孩和他所印象的进行艰难对照，沉吟片刻，他开口：
　　“我来找人。”

　　哈！孟黎在心中冷笑一声，打架没打够，专门来这里堵人？她嘴角扯出一道弧度，抱臂迎面看他，神情是全然的不解：“你们社会哥都这样？打架没分个输赢就不舒服？考场方能见真知啊周同学。”

　　周回眸色更加复杂，刚欲开口，孟黎又往前挪了一步，慢慢靠近周回，她身量已属于高挑，对上周回，眼光却只能从鼻尖一路逐上眼，她偏偏头，特别友好的说：“今天有事，麻烦下次预约。”

　　周回：“…”

　　潮湿的地面反映出雾蒙蒙的空气，暗红的灯牌在她脸上撒出波折的光，那脸尽管涂得看不出人样了，眼角眉梢却还扬起一股孤绝轻狂的光，周回轻晒，跟个花猫似的。

　　“你说的对，应该预约。”
　　什么新时代的阴阳怪气？孟黎愣了一下，向他看去，两人距离不过数寸，她却感觉自己辨不清这人面容。

　　他站在被屋檐挡下光的一角，面孔在半明半昧中摇晃，人是浸在灯红酒色中的，声音神色却俱是谟明寅亮，孟黎一时半会儿有些走神，心里在说这个社会哥有点儿文质彬彬，要是林欣然在这里，绝对会兴奋不已跟她絮絮叨叨，这种类型在TVB里叫什么来着……

　　“外边干啥呢？快进来！”，侍者突然推开了侧门，向两人道：“这么大雨，不进来坐坐吗帅哥美女？”

　　他旋即又看向孟黎：“刚打电话说新来的那个女的？进来进来”

　　孟黎也觉得眼熟，猛的想起，这不是是那个刚被负心汉甩掉，失恋不久的Michel吗，心里不由得惶恐：他不会认出我吧？

　　孟黎弱弱的点点头，Michel挑剔地打量了一圈孟黎，又吝啬地点了点下巴颏儿，把两个一头雾水的人领进室内，又端起装了一排五颜六色调酒的架子递给她，努努嘴对她说：“上去吧，房间号在托盘上，可小心别让客人等久了！”

　　Michel眼风又扫向一边的周回，眉头终于一皱，开始努力地思索回忆：“哎，你不是那个…那个…”

　　他看看周回，又看看孟黎，整个人都是迷惑的，像是在努力追溯一段逝去的记忆，孟黎心跳一声快过一声，快要跳出嗓子眼了，赶在Michel想起周回之前先行打断他，
　　“哎呀！”
　　她故意扭捏了一下，把快要掉进嗓子眼儿的心跳努力憋了回去，绕了一圈头发在指头上玩，又往抬头向楼上瞟去了一眼，等嗓子的颤劲儿过了，才终于缓缓道：“你也知道……Tina前两天被撵跑了，你知道为什么吗？”，侍者也是个八卦精，特别配合的引着她往下说，孟黎满意的勾唇笑，像只狐狸似的：“因为她假冒我，她说她叫Lucy，其实我才是Lucy！”

　　侍者眼冒金光，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那个Lucy啊，这瓜可吃得够持久！

　　周回心里宛如一百头草泥马冲出峡谷，那我呢？那我呢？

　　“啊对！”孟黎像是刚刚想起来旁边高大沉默的男生了，扯扯他的袖子对侍者解释：“他是我弟弟，我兼职可以帮他交学费,成绩可好了…唔….唔！&?4?%?！”孟黎话都没说完，就被周回一把捂住了嘴，心里疑惑更甚：靠，这人怎么一点都不配合？

　　周回无奈之下，跟侍者耳语了几句，原本云里雾里的侍者顿时眼睛瞪大，川字抬头纹被变换着的彩灯折射出道道沟渠，然后差点用手里的托盘捂住了嘴！
　　OMG，又吃到瓜了！

　　周回也不跟她说话，扯住孟黎袖子，带着她穿过圆形的会场大厅和一串靠窗摆放的桌椅，直到登上楼梯才放开。他的手劲有些大，孟黎转着手腕，抬头问他：“你刚刚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你解释得太烂了，我进不了马老板的包房。”周回懒懒的道。

　　孟黎劲儿上来了，我说的烂你还要偷偷说？旋即又想，毕竟是刚见到面就打起来的人，哎，年纪轻轻的一条好汉，这么一个混场子的社会哥，指不定没顺着人家的意，二话不说就被一巴掌掀飞了——那她孟黎还是大度一点的好。

　　她又不生气了，蹬蹬蹬踏着楼梯超过他，堵到他面前，周回差点撞到她脑门上，不由得蹙眉：又干什么？

　　“？”

　　孟黎煞有介事地说：“我人可以说是儒雅随和，你跟那家伙说什么我也懒得计较了，但是，你不是要找人吗，我送酒你跟着就行了，待会儿可别坏我好事！”

　　转头又小声嘀咕：“蹭我名头混进来，可算给你大脸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反正待会儿就抬起来了。周回非常配合地点头称是，保证不给她添麻烦。

　　两人循着侍者给的房间号，穿过一排镜面装饰的走廊，在最大的包房门前停下脚步，就是这间了，里面隐隐有着音乐声透过门缝钻出来，孟黎深呼一口气，推开门，眼前的景象却让她的目光不由得一凝，周回随后走进，环绕了一圈，视线聚焦于厅内一点，他反手推上门。

　　古典乐器的嗡鸣声，西塔琴欢脱自由地流淌，音乐随后引入了节奏并不严谨鼓点，古老繁复的语言夹杂在异域风情的曲调中，手拉着手围成圈起舞。环绕在房间中不断重复播放的，是一首风格鲜明的印度舞曲，当地人民聚集在一起，在歌曲进行间欢声笑语庆祝节日，而这里歌曲的中心是一条长桌，灰色烟晶石的桌面被水晶灯点亮，反照出二者的面容，既不欢快也无甚手舞足蹈，灰白的烟雾徐徐笼罩了歌厅一角。

　　一个人拿起手中的烟盒，“噗噗”磕出根卷烟，用打火机点燃，火苗窜起的瞬间，差点闪着孟黎的眼——好家伙，拇指上的大金指环嵌了一圈闪闪发亮的金绿宝石，打火机还和食指上的指环磕磕碰碰的发出响声，他向两人的方向看来，缓缓道：“…/%^^&**^%#?”

　　孟黎的脑袋空白了一霎，这，这个语言完全不在她的认知范围里！她张口结舌，有口难开。

　　“泥门苏那里的？”
　　坐在对面的人大概意识到了这窘境，打着听起来像是广东和河南口音混合起来的腔调，主动替他们翻译对话。
　　她磕巴了一下：“我，我素Lu…”

　　“这很重要吗？”自我介绍了一半就被打断，周回从她身后走出，立于包房门前，顺带着把孟黎也固定住不让她乱走，他平静地直视印度人，微扬了扬下颌：“马老板，终于见面了。”

　　印度商人听完那个人的翻译后，看着周回，慢慢露出了一抹笑，他起身走来与周回握手，对面的翻译也一起走过来冲两人打招呼，像是才注意到孟黎颤颤巍巍地端了一排调酒，他们自动默认成周回带来的人，于是让孟黎放在了桌上。

　　二者并排坐在马老板的对面，孟黎眼光时不时的便溜到周回身上去，似有似无的转一圈再偷偷摸摸地绕回来，本以为周回是个不学无术的社会哥，怎么转眼就开始扮演起他的跟班儿了？

　　马老板神情诚恳中又不乏忧心，双手比划着连续不间断的吐出一串鸟语，此时原本在老板对面的人搬了一条凳子坐在他旁边，认真的倾听并翻译给二者听，孟黎大致明白了：原本马老板对于这一次交易十分的忧心，但鉴于买家来头不小，才愿意出手，然而现在交易出现了问题，买家终于露了面，也算是给马老板一剂强心剂，可以放心的去调查交易的问题，而不必自食苦果。

　　这周家看起来有点厉害啊？孟黎在心里嘀咕着，那边一口广东和河南腔的男子已经开始堆着笑致意周回：“圈子里谁还不知道周家？为我们这些小商小贩铺了多少路、护了多少回？周回公子露面在我们看来啊，就是非常大的诚意了。”

　　周回不置可否，与男子说那这批交易的问题可需要好好调查，与他复盘流程。接下来，孟黎眼观鼻鼻观心，这人每说一句奉承话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她心口上，神思一时飘飘然，开始思索那些小网站上看到的，得罪了大哥的不长眼的女的都是些什么下场来着……

　　直到听到父亲的名字時，她猛然回神，老爹果然是这单生意里面的人！好在没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表现出来，她妆又浓，面部僵硬，只将听到的内容都原封不动的封进心中。

　　“孟波这个人，来往于金州湾多年了，信用在一众中介中都算得上拔尖了，想必周家也听说过老孟，这次怎么也没消息了呢。”男子做困惑感叹状。

　　“孟波给周家牵过生意，这几年也有来有往的，周家若是真的想要吞下摩耶盘，真的有必要让自家的交易员被杀害在巷子里，干等着警察发现吗？”周回的语气仍然是不温不火的，修长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的转动着杯口，然而马老板和男子在听了他的话后，神情却更加端肃和谨慎，立正了身形低头道歉：“阿冯与周公子向来交好，见他此番遭遇定然悲伤不已，是我们的不周到了。”

　　孟黎分明是坐在几人中，他们的声音却离她越来越远，她听不清，也辨不明，几夜几夜反复的梦见的景象，又毫不客气地铺展在眼前，细节逼真，简直能够身临其境，倒下那青年的鲜血淋漓的惨象、无法宣之于口的指控、耳边粗重惊恐的喘气声、还有……两个匆匆消逝于拐角的黑影。孟黎手脚发寒，冷汗涔涔，覆于膝盖上的手指狠狠地扎在腿弯，强作镇定。目前最紧要的事情，至少应该向这两个商人隐瞒下来她的身份，孟波的女儿，否则因着这一层身份，不管父亲人在何方，又做了什么、遭遇了什么，她都免不了被严格地监视，更倒霉的话，学校就可以成功流失一名光荣榜学生了。
　　她烦躁不安，无意识地咬着下嘴唇，那应该怎么样才能涉入此局？

　　“孟波从港口收来你的货物后，你们就联系上了？”周回双手交叉置于膝上，在昏昧光线中，深静的侧脸似鬼斧神工的石雕，他们还在核对交易期间的流程。

　　“对，他给我发来了携带货物下码头的视频，看着也没什么差错，过几天我再去和他联系的时候，已经无法联系上了。”

　　周回颔首：“那么首先可以肯定的是，这笔交易在初期就已经走漏消息了，对方甚至很可能知道其中有摩耶盘了，这一点，我会回去通知他们查清楚。”

　　孟黎心里发凉，这不就是说，父亲现在有非常大的可能被扣上走漏消息的帽子，这样一来，失踪也能被策划者解释下来了，她这样推断，无非是因为绝不相信，不论是作为商人的孟波还是作为父亲的孟波，不会因为一件物品，置他人于死地！

　　她心思急转直下，尔后闭眼又再睁开，伸了手臂去取来一杯金汤力，剔透的酒水浮动着一片柠檬，映着她波澜不定的眼。

　　“你喝金汤力？”声音像是浸在冰里的烈酒，沉静中似乎有种胜意。孟黎恍然，比起对面两个看起来没什么战斗力的商人，为什么她对这个社会哥反而有种亲切感？不打不相识？

　　她摇摇头，反而把酒递到他面前，竭尽全力从自己那点被电影书籍灌溉出的恋爱枯井里，打捞出一个岌岌可危的甜笑，声音轻轻地道：“看你好像喜欢这个，我拿的。”她的声音本就清澈，端着口气说话，活像是羽毛在心口挠了一下。话才说了一半，她自己的鸡皮疙瘩已经窜了一整个脊梁骨了，孟黎一时愧怍，在心中向周回道一声大兄弟真的对不住了。

　　周回偏了下脑袋，顺势挡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不自在，他侧面向着孟黎，眉梢微动，眼角勾起，睇下眸子看人时风流意气自成，孟黎却有点僵硬，像是撞上了一张结好的网，周回没动，只是看着她说：“然后呢？”

　　孟黎的长相，任再不喜欢的人都能称她一句漂亮，周回在班里，偶尔见她走过窗边时，身子挺拔翩跹如青鸟，今晚看上去却不然，彩灯浓妆却像是放大镜，把她的疏离和对嘈杂环境的生涩完完全全地展现了出来，连装出来的依赖都显得有点可爱。

　　孟黎抿抿唇，捞了他的手指摊开，把酒杯贴近指端，ktv的印度歌曲已经再次切换，这次是《女友嫁人新郎不是我》，一排撞色描边的大字停滞了数秒，冲出屏幕，歌声再次环绕在四周欢呼舞蹈。两人的距离极近，轻声说话时若交颈耳语，旁边的两人自顾自的用印地语划拳喝起酒来，而他们对视。她的明亮的瞳孔映出了一双深静的瞳仁，她的手有点发凉，盖上周回的，只是轻轻地屈起指节，将他的手指依次弯曲，圈在了杯上。

　　她又执起一杯，眼中带了点笑意，偏偏头看她，向他示意：“酒挺好的，带上我一起喝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