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同尘》三未帛

1、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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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颜色的视线里，凭空出现了一个白色的点。
　　那个点沿着模糊的边缘逐渐扩大，张开牙齿似要将我一口吃下。
　　我下意识伸出手去当。
　　手却被一个温暖的东西捉住。
　　指尖，是发烫的指尖。

　　陆和光一手拉开浴帘，一手捉住我的手腕。
　　他没有和我对视，只是自顾自地蹲下，从身后放着的医药箱里，取出一片创可贴。
　　他落在灯下的阴影里，而全身被淋湿的我陷在浴缸里。
　　从被他捉住手往上看去，卧在浴缸里的我，没有浸在水里的皮肤上，都沾着呕吐物。
　　浴缸上飘浮着的呕吐物浮沫，悄悄游到我另一只被没有陆和光捉住的手旁。
　　它似乎在从那上面零星的伤口，絮絮地说些什么我听不懂的话。

　　陆和光处理我伤口的样子极其认真，他很快处理好一只手，于是牵起我的另一只手。
　　很奇怪，明明他整个人陷在灯的影子里，每个动作却都无比清晰。
　　我抬头向上，看着墙壁上频闪着的荧光灯。
　　它光下的我，混沌不堪。
　　一时之间，我竟有些分不清，究竟是谁落在灯影子里。

　　身上栖息着的水，似有千斤重，我无法动弹，甚至没有力气把手抽走。
　　又渐渐深深睡去。
　　睡着前，陆和光把我从浴缸里抱了出来。
　　感受到有温水自面上抚过，我睁开眼睛看着他。
　　“吐了这么久？有什么想吃的吗？”陆和光的声音和他指尖一样温暖。
　　“你给我做吗？”嘴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脑子里想起了以前妈妈给我做的饭。
　　我想吃我妈妈做的饭了。
　　“噗——”他轻笑一声，“如果我会做的话，我就给你做。”
　　“不会做的呢？”我莫名其妙生出力气接话。
　　“那就学了给你做。”

　　...
　　“妈！你怎么又做回锅肉啊，我不喜欢吃肥肉啊——”
　　“爱吃不吃，胡萝卜不吃，芹菜也不吃现在连肉都不吃了，这也不吃那儿也不吃，你想吃什么啊？”
　　视线里一条带着花边的格子围裙揣着锅铲，慢慢靠近。
　　她靠得越近，肉香的味道就越明显，直到眼前被那粉红色格子淹没，肉香才忽然消失。
　　不、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肉香，早就没有肉香了。
　　她死后十二年，我一次都没有吃过回锅肉，早就记不得那是什么味道了。
　　妈妈。
　　我喃喃自语。

　　醒来的时候，身侧没有人。
　　很奇怪，明明肚子很空，但嘴巴却莫名有股肉味。
　　肥肉腻人的味道。
　　是早上吃的那三斤肥肉还没吐干净吗？
　　我躬起身子，下意识张开嘴用手戳向咽喉。
　　“刺——”
　　手却卡在了牙间——我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陆和光包成了粽子...
　　手裹着厚厚的绷带卡在唇齿，上不去下不来。
　　再加上我刚刚吐过，浑身上下根本没有一点多余的力气。
　　想拔都拔不出来。
　　我用尽手段，在床上又蹦又跳，但插在齿间的绷带却纹丝不动。
　　甚至...甚至还向前滑动了一点？？

　　这样持续了三分钟后，我终于放弃了。
　　陆和光再不来！我的咬肌要费了！
　　这小子是怎么把我的手缠这么多层，裹成粽子的？

　　“露...卤...喝光..”
　　说曹操曹操就到，陆和光端着东西走进房间时，看见我第一眼就笑了。
　　他越靠近我，就笑得越灿烂。
　　到我床边时，他就差把脸都笑烂了。
　　我被气得没法，只能举起另一只同样被裹成猪蹄的手，笨拙地向他挥舞。
　　“露...卤喝光...酷爱点...酷爱点帮我捷凯...”我尽量扯开嗓子，并妄图搭配瞪眼让陆和光感受感受什么叫凶横。
　　然而他笑得更欢了。
　　像花极致盛放的样子。
　　“卤？想吃卤菜了？”他故作疑惑地皱眉。

　　果然大着舌头说话，就是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看着陆和光笑得双眼弯弯，我不由地翻了个白眼。
　　他不紧不慢地放下盘子，上前走来试图帮我拔出手。
　　“歘——”
　　绷带和牙齿脱离时，我的口水也流了一地。
　　啊不，一床。
　　准确地来说，其中一大部分流在了他的手上。

　　我连忙转身想从床头扯出纸，帮他擦擦。
　　但我又忘了自己现在手早已被裹成一个猪蹄...
　　猪蹄飞出，一把把床头上的纸打飞出去。
　　纸像流星般在陆和光眼前划过，还保持着伸手动作的他愣了一下。
　　他看了我一眼。
　　“看什么看！如果不是你把我裹成猪蹄，这、这纸能飞出去吗？”我举起双手，在他面前晃了好几下。
　　“哈。”陆和光没说话，又冲着我笑了一下。
　　除此之外，他的情绪没有任何波动。

　　他转身走向门口，把纸捡起来，搁在桌上后，就端起碗向我走来。
　　“啊——张嘴。”他煮的好像是皮蛋廋肉粥。
　　碗上还窜着热气，用碗勺稍微一搅，皮蛋的香味就和着热气一同散开。
　　直往人鼻头钻。
　　碗底的瘦肉随着翻动，浮上碗面，油光在卧室柔和的灯光下，盈盈润润的。
　　我的胃抽动了一下。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便自行张开。
　　入口的时候，粥的温度刚好。
　　一口下去，暖呼呼的粥滑进胃底，抽搐的胃似是终于得到了慰藉，一瞬间安定下来。

　　牙齿一咬开皮蛋，这种食物独特的碱味直直冲上鼻尖。
　　我眼前一酸，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妈妈。
　　妈妈...

　　“怎么了？不好吃吗？”
　　看见我流泪，陆和光便放下碗，扯过纸想给我擦眼泪。
　　“没有，很好吃。”我任由陆和光在我脸上动作。
　　皮蛋瘦肉粥，我又多久没吃过了？
　　我记不得了。
　　很奇怪，我每次暴食前出去采购时，即便再怎么慌不择路、饥不择食，我却一次都没有采购过皮蛋瘦肉粥。
　　更准确地来说，我一次都没有采购过我妈曾经的‘拿手好菜’。

　　暴食的时候，食物像传送带上冰冷的器械般，从口腔、喉头、食管，机械地滚入胃部时，味觉痴呆地给不出任何反应。
　　久而久之，我渐渐忘却入口食物所有的味道，嘴唇回应给大脑的，似乎只有咬肌僵硬的疼痛。
　　关于那些食物的回忆，似乎也一切被机械化，被僵硬。
　　拿起它们的时候，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脑子里只有吞咽，不停地吞咽，无止境地吞咽。

　　再这样下去，某天我也许连母亲也会忘记。
　　那些她曾经做过的菜，似乎总是残存着她些许的气息。
　　妈妈，如果你能看见我现在的样子，你会不会很失望啊。
　　...暴食前，不选择母亲曾经为我做过的菜，是我仅存的理智了。

　　“皮蛋瘦肉粥真的很好吃。”我用缠着纱布的手贴近碗边，“这是我妈的‘拿手好菜’。”
　　“所以你很喜欢吃。”陆和光顺着我的视线把碗端起来。
　　“对，但其实我妈很讨厌皮蛋，她连沾过皮蛋的水都不能喝。”我笑了，“但是她再知道我喜欢吃皮蛋后，便想学这道题。还去找附近早餐店的老板。“
　　“阿姨原来早餐店学会的吗？”陆和光的嘴角，好像稍微扭曲了一下。
　　“不是，她不是在早餐店学会的。”我叹了口气，“她做的菜很多都很难吃，以前我们吃过的店，但凡那家味道和她做的沾点边，都指定活不过三个月，下次再去的时候，都无一例外贴上了新鲜的转租广告。”
　　“哈哈，那倒是。”陆和光眼睛笑得又快看不见了。
　　“虽然她那次是真心想去早餐店，好好学学做皮蛋瘦肉粥的。但是...她那日想同老板说，刚走进后厨就发现事情不太对。”
　　陆和光的笑声，莫名给了我一股驱动力。
　　嘴上莫名生出了一股力气，一直忙着进食和呕吐的嘴，终于有了做点别的事情的力气。

　　“后厨很脏？阿姨被熏得待不下去了？”陆和光听得很认真。
　　“不是，相反后厨很干净。”我回想起母亲当时惊诧的眉毛，“‘真的很干净，相当的...干净。干净得根本不像厨房...’说道这儿时她嘴角很明显的扯了一下，‘橙子！你当时是没看到，结果那就不是厨房，就是一个操作台...老板口中的大厨，一个在撕冻干粥的包装纸，一个正在接开水冲粥...'“
　　“嚯？”陆和光挑眉，“原来那家店用的都是预制品？我就说怎么出餐这么快，好像卖不完一样。”
　　“你知道我说的是那家店？”我盯着陆和光的眼睛，总感觉这小子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明明我是第一次和他说这些事情，但这小子却一副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知道啊，碧鸡桥头那家嘛，我们高中时都还开着的店，现在都出连锁店了。”
　　“对，那店全用预制品却还一直开着，甚至后面一段时间还火了。不过，我妈再也没带我去过那家店。”
　　“恩？阿姨是不喜欢预制品？”陆和光一脸疑惑。
　　“没有，我刚刚不是给你说我妈做饭很难吃，她除了有几道菜做得还行，其他真的都是难以下咽的程度。”我咽了下口水，“所以她经常喜欢买很多预制品，各种...预制品。”
　　“所以她是给你买了...皮蛋瘦肉的冻干粥预制品吗？”陆和光有些不确定地说出自己的推测。
　　“对！你怎么知道？”我不由自主瞪大眼睛。
　　这小子怎么这么聪明？
　　“就...猜得啊。”陆和光笑笑不说话了。
　　“我妈当时误闯后厨后，虽然被面前泡粥的场面给整得呆住了。但是她慌乱之余，还是没忘记偷偷帮我瞅了一眼冻干粥的牌子...她后面去批发市场找了半天，还真给她找到同款了。”我笑着叹了口气。

　　脑海里浮现起，母亲成功找到冻干粥同款后，回头冲我挤眉弄眼的表情。
　　她开心得像个孩子。

　　陆和光继续喂我吃粥，像母亲对待儿时发烧的我一样。
　　最开始我极力反抗，强烈要求他帮我解开绷带，“你怎么不干脆直接用同一只绷带给我绑手？直接给我整个‘银手镯’，我现在和犯人有什么区别？”
　　“你见过那个犯人，还能亲自享受警察喂粥的待遇？”陆和光似乎被我的话逗笑了，“好啦，乖乖吃完给你解开。”
　　陆和光喂我喝完粥后，还给我剥了个茶叶蛋，他强迫我吃了几片白灼青菜后，才不情不愿地帮我把绷带解开。
　　指节被胃酸灼烧的伤口，已经被他处理好，每一块都包上创可贴。
　　但看不见的伤口，依然在我心上流血。

　　陆和光陪了我整整一下午，我知道他又为了我向医院请假了。
　　“陆和光。”我落在阴影里叫他。
　　窗外的夕阳被天际线蚕食，没有开灯的房间浸着一股混沌的黑暗。
　　陆和光收起散落的绷带，转身把纸和绷带扔进垃圾桶的时候，回头应我。
　　“我在。”他随手打开灯，“怎么了？江同尘。”
　　他总是很敏锐。
　　她察觉到了我异变的情绪。
　　那属于暴食的信号。

　　每天傍晚夕阳落幕之时，我的情绪总是很低落。
　　我频频在此时暴食症发作。
　　过去很多次，在每次我以为我要成功之时，暴食症都会如黑夜一般，在夕阳的灰烬里朝我猛扑过来。
　　我疯狂地吃很多东西，然后又沉沉睡去。
　　睡到一般在午夜惊醒，看着面前一大堆各式各样的零食包装袋忏悔，匍在马桶前吐到天亮。
　　不、现在甚至到不了天亮。
　　上次去医院的时候，陆和光说我的胃食管返流已经很严重了。
　　我现在已经不需要怎么使劲扣嗓子眼，就能很快吐出来。
　　吐得干干净净。
　　吐得干干净净就不会胖了。

　　但是很多时候似乎又吐不干净，我还是慢慢长胖。
　　我根本就不应该吃这么多东西。
　　我根本就不能吃这么多东西！

　　想到此处，刚才还温暖的粥，瞬间在胃底开始灼烧起来。
　　我想吐，喉咙一张开，唇齿间便弥留起一股胃酸熟悉的味道。
　　我下意识看向墙头的钟——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
　　完了！食物已经被消化了！
　　我吐不出来了...我吐不出来了！
　　我捂住脸，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啪——”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
　　是我的身体吗？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我眼睛一黑。

　　“我在的，同尘，江同尘。小橙子？”
　　待意识再次清醒的时候，我已经躺在陆和光的怀里了。
　　他不知何时抱住了我。
　　很奇怪，明明他说话依旧轻声细语，但我却感觉他好像在呼喊。
　　他对我呼喊什么...
　　好像欲从什么身边把我拯救出来？

　　可是我身边有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
　　只有膨胀鼓成气球的胃。
　　寒气湿冷的房间，只有胃部的肿胀感给我活着的感受。

　　看不见光的时候，没有人看得见我越来越肿胀的身躯，我可以放肆的吃。
　　没有人能看见。
　　我可以一直吃，只要没有光照着，即使面对镜子，我也看不见我肥大的身体。
　　可是，黑夜会过去。
　　光照进来时，一切都无所遁形。
　　吐掉就好了吧，吐掉！

　　对，吐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