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祝时安》北疆

1、第一章

　　泰禾在酒会看见他的时候，他着一身泛旧西装，皮鞋倒是新的，脸上挂着清浅的笑与人交谈，身旁站着他新交到的女友，钱家的小姐，钱素音。
　　钱素音一如既往地对得起她的姓氏，全身上下只要有空余的地方均被首饰丝巾占满，就连外搭的披肩都是用色泽莹润的粉白珍珠串上金丝银线，整个人写满珠光宝气，俗气极了。
　　因着钱素音，徐岭年的脸对泰禾的吸引力也大大打了折扣。
　　“狼狈为奸”，泰禾端起小桌台上的果酒，抿了一小口。
　　“在说什么？”林峻青神出鬼没，不知不觉站在泰禾身后，突然发声，将她唬了一跳。
　　泰禾呛住，怕丢人，拿帕子捂住嘴，偷偷打量周围，圆圆的脸蛋是熟透苹果的颜色，她没好气瞪他一眼，
　　“知不知道这样会让我出丑”
　　“就是知道才这样。”他耸肩，满不在乎的样子，和小时候一样讨人厌，净背后玩阴险的。
　　他又凑近，仔细端详这个气鼓鼓的红苹果，他长得那般摄人心魄的脸突然出现距她不足两公分，她猛地向后退，后背硌上冰冷的桌沿，眉头微微蹵起，神色中的不耐和嫌恶一览无遗。
　　林峻青微抿了唇角，面色沉沉，长臂绕过她身后端了杯酒离开。
　　她再次回头朝那两人望去，只看见钱素音带着白色蕾丝手套的手捂住嘴轻笑。
　　做作！
　　算了，为什么要在意不相干的人呢！
　　泰禾酒量不好，几口果酒就已经让她的头有些晕乎，不过还好，还能够从一群新新社会男男女女中轻巧地钻出去，找到了厕所。
　　她到底是醉了，迎面撞上一堵墙，当场只能捂着额头呆呆傻傻愣在那里，好半天才抬头看，发现不是墙而是人，那人疏离冷淡的道歉让她有些恼。
　　眯眼瞅了一会儿，才反应了过来，那人一身灰呛呛的旧西装包裹着比例完美的身材，泰禾心想怎么道歉的声音都这么好听。
　　徐岭年看见眼前的呆头鹅先是愣住，然后恼怒，接着这人又嘴角翘起，走起了神，不知道在笑什么。
　　他把手伸过去，泰禾紧忙向后一退，手从额头上下放到了鼻子上，原来是流了鼻血。
　　他的手帕已经递到面前，泰禾偏头避开，含糊着声音，“你让开，我自己来。”
　　他大概是发现自己不是无时无刻讨喜的，甚至是有些遭人厌憎，泰禾处理好鼻子，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
　　泰禾不知为何，有些懊恼地踢了踢地面的波斯绒地毯。
　　泰禾的醉意被外面的凉风吹走不少，但她又累又倦，歪歪扭扭靠着绿色灯柱，实在是没什么精神，站在路边半天都未等到车，才想起车子另有新欢，只好找到一辆黄包车，车夫是个中年男人，看着很瘦，人却很有精神。反倒是她这样富有，这样年轻，却如此萎靡混沌，实在不该。
　　这个社会大约是疯了，不过只有有钱的人才疯得起，没钱的人大约是没资格疯的。
　　她这样想着，竟觉得有些好笑，天空中冷风簌簌如薄刃，刮得皮肤生疼。她到家后打了两个喷嚏，林太太责怪她为何不坐家里的车，她撒娇，说陈顺安一句话都不讲，闷都要闷死了。
　　其实是陈顺安要接林峻青，她可不愿和他坐一辆车。
　　饭后林先生从大饭店回来，一身酒气，林太太又恨又怨地剜他，林先生并不恼，搂过丰润的腰往楼上去。
　　泰禾把卧室搬到了三楼，只因小时林先生与林太太经常的争吵使她头痛心烦，干脆搬上了三楼落得一片清净。
　　林先生和林太太直到很久之后她上国中才知道她已经不住他们隔壁，而是搬到了三楼。
　　泰禾浑身没劲儿地躺在沙发上，发丝在暖融融的珐琅灯罩下泛着海水绿色，如大片的海藻在皮质沙发上散开来，面孔暖白，秀气的眉毛拧起，红润润的嘴唇微微嘟着，月白旗袍领口解开几颗玉扣，漏出纤细秀美的锁骨，饱满的胸部起伏着，腰是窄窄一条，叉开到臀部的旗袍向上卷起，双腿如羊脂白玉，皮肤细腻光滑。
　　她是被人拥揽入怀的海棠花，不是不可亵玩的粉莲。
　　林峻青进来时便看见这样一幅海棠春睡图，蕾丝白内裤包裹着圆润的弧线，他伸出自己的手比了比，似乎刚好一手掌握。
　　第二日醒来时是在自己的卧室，阳光透过纱幔照了进来，泰禾觉得别扭，低头看，昨日那身月白旗袍已皱的不成样子。
　　她换下皱巴巴的旗袍，着一身蓝色纱裙，洗漱后下楼，早饭桌前只剩林峻青一人闲适姿态，慢慢悠悠地喝粥。
　　泰禾当没有这个人，坐在对面乖乖把煎蛋吐司吃完，林峻青有些诧异，
　　“你早饭不是吃不下许多？”
　　女孩子大胃口被人点出来多少是有些令人羞恼的，可泰禾不是一般女孩子，她拿帕子擦了擦嘴，拿捏住骄矜的姿态，不无嘲讽道，“现在是什么世道，还有许多吃不饱饭的，浪费食物会让人骂的。”
　　她就是故意的，林峻青的餐具旁摆着只咬了一口的面包和剩下半杯的咖啡，他正在喝着皮蛋粥，吃着碟子里的蒸包。
　　林峻青哦了一声，眼里蓄起笑意，“这不是我的，是叔父吃完剩下的。”
　　泰禾感觉早饭要从胃里呕出来，她恨恨地坐上了车，陈顺安一如既往板着一张脸，她实在不惯一人唱独角戏，只怄气把窗户摇下来，让风吹散她身上的躁气。
　　学校里课业不多，外面不太平，学校里也开始躁动起来。窗外吵闹的声音传来，泰禾收回视线，国文老师极力压抑着怒火，赵老师让同学们自行预习课文后，匆匆忙忙的跑了出去，只因在外面示威拥挤的人群中看见了赵小姐。赵小姐在国中高年级部没什么人缘，只因他时刻在愤怒。同学家里有钱她要愤怒，同学家里有权她要愤怒，同学家里没钱她要愤怒，没权她也要愤怒，看同学有相处好的朋友她要愤怒，看见同学孤零零的落单她还要愤怒。
　　她在国中有个响当当外号叫“Angry Zhao”。.
　　泰禾却认为赵小姐是一位真正的为公平而奋斗的战士，因为不论对方阶级品貌如何，赵小姐都嗤之以鼻，抱以平等的愤怒。
　　此刻赵小姐站在学校门口的游行队伍里痛批这世道这政府这学校。泰禾很难不相信她批判学校是因为课业考试的成绩使她被赵老师痛骂了一顿，那天她的哭声响遍了整个学校走廊。
　　徐桂云趴在泰禾耳边说，“真痛快”。谁让赵小姐因为她穿的鞋破了一个洞当众斥责她不修边幅。穷又不是她的错，是这个社会的错。
　　泰禾看着徐桂云忿忿不平的脸，认为徐桂云才真正适合加入到对面的游行队伍里。
　　可惜徐桂云胆子小，游行运动已有政府镇压，很快便销声匿迹了。
　　泰禾出了校门，上了车。
　　透过窗户随意看了一眼，徐桂云像小鸟一样欢快的投入一个男人的怀抱里。那人身姿笔挺，老旧衣裳，也穿出一身风骨青姿。
　　徐桂云挽住他的手臂，两人边说边往这边走了过来。
　　泰禾不甚感兴趣的收回了视线。
　　“怎么还不走？？”
　　“老爷吩咐接人。”
　　不用问是谁，那两人已走过来了。门被打开，微微弯起的双眸看向这里，对上一张平静无波的脸，嘴角仅有的一点弧度微微落下些许，他打了声招呼“你好”。
　　太和点点头，不做其他回应。
　　他也不恼，把徐桂云扶了进来，坐上副驾驶。从容客气的对陈顺安说，“麻烦你了”。
　　陈顺安无差别的面瘫脸，倒是也客气的回了一句，不麻烦。
　　徐桂云怯怯的抬起头打量这辆车，这是她第一次坐洋车。她甚至连黄包车都没有坐过。她偷偷转头看泰禾，竟觉得她有些陌生。
　　她和泰禾做了半年的同桌，对她的印象是成绩好，长得好，家教好。即使面对着赵小姐的愤怒攻击也依然平静有礼，她很少说话，通常都是她在说泰禾在旁听着。
　　徐桂云觉得泰禾很有距离感，出了校外尤甚。她有些不太敢像在学校里那样和她说话。
　　泰禾并不知道她的心路历程，只在心中默默背诵课文，她厌恶此刻沉闷的氛围，竟然有想逃离的冲动。
　　陈顺安突然开口，“小姐点心铺子开门了，需要买些东西吗？”
　　陈记许久不开门了，以往回家途中泰禾都会去那里买上一些点心，那是她一天中难得的快乐，但那快乐许久不曾有了。
　　泰禾头看向窗外，说不用了。
　　到了家，林俊青竟然还在，泰禾感到郁闷。徐桂云眼前一亮，继而脸颊微红。
　　这种郁闷在吃晚饭的时刻达到了顶峰。
　　泰禾的左手边是徐岭年，对面是林俊青，她实在是食难下咽，倒胃口极了。
　　徐桂云吃的慢极了，她不停抬眼偷看对面的男人。
　　泰禾心生烦躁，尤其在徐桂云不小心碰到她的胳膊，杯里的果汁洒了一身后。徐桂云脸色苍白，几乎哭出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泰禾刚想说没关系，林太太已经抢先一步开口安慰她，“不碍事的，擦一下换身衣服就好了”
　　这是校服，明日还要穿的。
　　她也笑，“是啊，我擦一下就好了”。
　　徐桂云慢慢止住了抽泣，小心翼翼看她一眼，泰禾是真的没有怪她的意思，她处处小心翼翼，唯恐惹笑话，其实很不容易。
　　徐岭年拿了帕子
　　给她擦拭衣角，但裙子那里位置实在尴尬，他的手有些尴尬地停留在半空，林峻青说“还是先上楼换一件衣服吧”。
　　泰禾礼貌地道声失陪，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她把头从窗户里伸出去，发丝随风飘舞，窗外的梧桐树上，飞来几只家雀，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她是没有这样的活力，她关上窗户，拿起随手放在床头的书，讲到富家女与穷小子相约月下私奔，泰禾合上书，将书扔到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