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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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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吴王宫,孙权于睡梦中惊醒。
梦里皎月如霜华,照在旧时吴郡的将军府,映一树铃兰开至荼蘼。
他正坐在院里捧着画本,给尚是垂髫之年的孙翊讲夸父追日,被母亲抱在怀中的小妹正咿咿呀呀的学他说话,一边挥着胖乎乎的小手咯咯笑着。
忽有一阵马蹄疾驰而过,落在墙外河边的石子路上,纷纷杳杳,越来越远,片刻就要消失不见。
不知怎的孙权心里蓦的焦急起来,鞋子都来不及穿就奔出了院门。
“大哥——大哥!”
鲜衣怒马的少年在他的呼喊声中勒住了缰绳,却依旧不曾回头。
孙权一路飞奔,梦中竟不觉疲惫,当他终于可以触碰到那人衣角时,孙策忽然转过头,从马背上朝他灿然一笑。
“大哥,你等等我!”孙权跑的满头大汗,有水迹落于眼框顺着脸颊流淌,他抬手去擦,却像怎么都抹不尽。
孙策伸手捏了一把他湿漉漉的脸,又替他擦了擦,笑道:“阿权追我做甚!回家去,别忘了你答应过的事。”
孙权怔住。
对……他答应过他,要好好照顾母亲,还有三弟和小妹。
可他也答应过,要守住江东这摇摇欲坠的江山,所以这些年不管多艰难,也不敢懈怠。
“可若家国不得两全,你告诉我,大哥,我该怎么做……”
孙策却始终微笑,不置一词。
孙权失魂落魄的走回家,院中人早已不见踪影。
只剩一地流光冷月。
许久,身后慢慢有人走近,熟稔的气息让人着迷。
还好……他回来了。
孙权不自觉心中荡开一点暖意,然后就在转身的一刹那,猝然惊醒。
梦里分明有一支利箭正明晃晃的插在来人胸口,箭尖荧绿,泛着幽光。
孙权坐起身来,定了定神,擦了一把额角的冷汗,有些烦躁的扯过放在床边的外袍,披在身上走出了卧房。
朔月之夜,只有几颗寒星挂于天幕,微光闪烁。
却好过梦中那盛极一时之景,让人心慌。
孙权眯起眼冷笑一声,正要转身走回去,却见家仆急匆匆的跑进院来。
“主上,巫地前线战报,”来人捧上竹简,小心看了孙权一眼,“不是急报,但您吩咐过,巫地来报,无论是否加急,一律第一时间呈上来……”
孙权接过竹简,匆匆扫过信上内容,神色安静的站在那里,片刻后,才点点头示意对方离去。
他抬起头,正见院角第一枝铃兰初绽于料峭夜风之中,离满树荼蘼尚早。
陆议来信说,孙尚香已返回白帝城驻守。
一夜放马江边,直到星辰褪尽,孙权才回到吴王宫,准备晨议。
这些日子他夜夜只能靠安神香才得以睡下两三个时辰,一面担心蜀军水师当真冲破巫峡,形成水陆合围之势,另一面又担心以小妹的个性,若败了怕是会做出什么玉碎瓦全的事,何况陆议也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昨晚孙尚香退兵的消息一到,压在心头的千斤巨石总算放下了一半,这寸缕安宁便显的弥足珍贵。
可也正是当下这稍作松缓的片刻间,被强自按捺下的另一重心绪就又不安分的浮了出来。
他终于无法再去回避那样的事实,自那日于江陵送陆议赴巫地,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念着他。怕他死,怕他受伤,也怕这一别又要经年蹉跎。
有时候真恨不得将那人捆在身边啊……抬眼就能看到,伸手就能抓住。
孙权自嘲一笑,为这荒唐不切实际的念想。
他是东吴的主君,身上挂着千万将士子民的性命荣耀,早在十八岁从孙策手里接过那片风雨飘摇的山河时,他就已做好了有国无家的准备,为这一片疆土,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
哪怕最后只剩他孤家寡人一个,只要尚有一口气,也要用这条命去祭了东吴的王旗!
更何况一个陆议……
更何况一个陆议。
孙权微阖了一下眼,揉了揉有些胀痛的额角。
下一刻走入议事正殿的,便又还是那个沉稳冷静,杀伐决断的吴王。
一朝群官已在殿内等待,面上皆是掩不住的忧心焦虑。
刘备已攻破吴军秭归防线,亲率主力部队逼近夷陵。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故命名之夷陵。踏过夷陵之地这最后一道天险,江汉平原则一马平川,武昌危矣。
见吴王落座,早已将时局战况反复斟酌数遍的群臣一个接一个迫不及待的上表陈词,而后又被立场相悖的同僚长篇大论的反驳回去。其实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两条路,要么拱手相让南郡十八县于刘备,自此退守江左之地,要么北上向曹丕求援发兵,孙权既是大魏王侯,东吴有难,曹魏理当出手相助。
孙权端坐在主位上,静默的像一尊石像,九道冕旒垂坠下来,纹丝不动,遮掩着背后那一道深冷的目光。
强兵临境,山雨欲来,这一幕何其熟稔,仿佛已上演过千遍。
这世上从不会有所谓理所应当的相助,也没有任何妥协能轻易喂饱饕餮之腹。
他向曹丕低头称臣的是为了什么?他孤注一掷倾东吴举国兵力西出武昌又是为了什么?
可惜当下他所器重的谋臣诸葛瑾与大将朱然皆镇守于江陵,这一殿碌碌庸才当真不曾有一人尚能读懂三分。
而陆议……座上人死水无波的脸色终于起了一丝涟漪,加急诏书今早已寄出,只盼他能尽早赶回武昌。
孙尚香退兵后,陆议留下三千水军驻守巫地,随即立刻动身,带着剩余兵马星夜兼程赶向秭归,却只听得秭归兵败城破的消息。
他手中兵力自然不够与刘备主军作战,本是要来此支援防守秭归的军部,可如今秭归沦陷,他这五千水师就成了一座江中孤岛。
怕无故折损兵力,陆议下令全体官兵烧船上岸,绕行于秭归以南山岭之地,再直奔宜都郡内。
当年吕蒙于荆州与关羽作战时,他就是从这里切断了蜀军后路。后孙权封他为宜都太守,在那段并不算长的时间里,他也曾倾注心力安抚城中连遭战火的百姓,并向孙权请书在城外引渠修田,发展农事。可惜还没来的及将这里经营下去,再起的战事就将他和故人推向了那一处深渊。
只是没想到,如今仓促而归,城中百姓对他依旧夹道相迎,并自发准备餐食犒劳吴军将士,不可不谓之惊喜。
陆议于是率军暂时驻扎于宜都,正要上书陈当前之计时,武昌的急书却先到了。
与先前那封信相比,这一次吴王可算是言简意赅,只叫他速回武昌。
陆议太了解孙权,那人忧虑重重时,给他的书信就会冗长繁复,多少带些倾诉的味道,而如果像这样简短而不容置疑的诏书,多半他的主上已有重要决断,要他领命行事。
可饶是回来的路上心中已经有了些猜想,当那一方装着虎符的漆木匣子被孙权亲手奉至面前时,陆议依旧久久不能言,只是垂目看着匣中那统领东吴千军万马最高权力的象征。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