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逊]逝水》Moonshield子初

2、第 2 章

　　早食过后，孙权照常去前殿晨议。
　　陆议不想在这个时间口回归庙堂，孙权知道他的用心，也不勉强，只在临走前把他带到了议事殿后面的书房里，将一摞战报奏折甚至与魏蜀通信的拓本都统统放在案边，供他浏览。
　　这两年赋闲在吴郡，不远不近的疏离正好让陆议如今得以如局外人一样来审视东吴的处境，和这天下时局。
　　如果他是刘备，在出兵伐吴之前必会先与曹丕交好，令东吴腹背受敌，捉襟掣肘，再图与曹丕分而食之。
　　孙权也正是看透这一点，在曹丕称帝后立刻上书相贺，抢先一步向北称臣，做了大魏的异姓王。曹丕再想出兵的话，则名不正言不顺，也只剩下作壁上观的选择，如此东吴总算有了一口喘息的余地。
　　陆议不由慨叹，北有曹操一世霸主，雄才野望非常人所及，西有刘备名承正统，以仁德大义揽天下贤士，而他东吴这位还得算是那两人后生晚辈的掌权者，能从十八岁起在两方之间为江东撑起一方天地，凭的大概全是过人的制衡斡旋之才。
　　一道微光从窗棂间渗进来，落到面前的竹简上，这会已经是天光大盛时分。
　　陆议吹灭了案前烛火，起身推开窗户，新雨过后，碧空艳阳和秋风一齐灌入室内，满屋都是沁心的清朗。
　　既吴王为东吴赢得了这一短暂朝夕，他便要趁这个机会搏上一把，与万千将士并肩而战，还江东河山一处安宁。他忽然很想立刻去拜会当今镇守江陵的大将军朱然，昔日军中好友，也是当初吕蒙毒发离世之后，为数不多坚持相信他清白的重臣。孙权允诺的那三千水军自然要出于朱然统领的部下，他本想着既然还不到彻底发挥作用的时候，先不要去叨扰，但这下看完了所有的兵报，他几乎一刻也不想再多等了。
　　陆议回到案前，迅速将目前的计划落于笔下，只等孙权晨议回来过目之后，就送书给朱然。

　　等着朱然回信的这几天，陆议一直住在吴王宫里。他离开的时候吴侯尚未迁都，这会突然回来了，自然武昌也没有他的府邸。
　　陆议作为当年击败关羽的主谋将领之一，刘备对他当然恨之入骨，这个时候暂不现身于交战正激烈的前线，或许对他与江东来说都不是坏事，于是某种程度来讲，孙权基本上是把他藏了起来。
　　说来好笑，当初他和孙权聚少离多，每次见面要么拗着一口气搞的彼此心力憔悴，要么年轻气盛干柴烈火的一顿荒唐，那么点相处的时光，回忆起来几乎就没有心平气和的日子。
　　而如今二人居于同一屋檐下，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反而都持着一点比原来更小心的分寸，温和得体，又互相避讳。
　　从前那些破烂事经年累月之后就成了一块风化的石碑，埋了那些痴心妄想，也就再掀不起风浪。
　　日思夜想的人，如今都披上了忠臣明主的壳子。
　　“你又走神了，”孙权笑笑，指尖捻着棋子在棋盘上磕了磕。
　　朱然回信已到武昌，陆议明天一早就要动身前往江陵。临行前的这一盘棋下了快一个时辰，落子却不满半盘，亏他二人真有心墨迹。
　　陆议叹了口气，“在下年纪大了，专心不起来。”
　　“……”
　　听听，这胡话张口就来，连编都懒的编。
　　孙权一边心里翻白眼一边推开了棋盘，“那我们不下了，到荷塘边散散步，活动一下你这把老骨头？”
　　陆议摇头：“这个点夫人们大概正在园子里乘凉，恐怕多有不方便。”
　　孙权语塞，又好气又好笑的扔了棋子，“那伯言有什么好提议？别告诉你这就要回屋歇息了！”
　　“主上知我，”陆议故意点点头，也放下了手中拢着的一把棋子，等着孙权终于黑着脸欲言又止时，才又笑起来，“我看主上心思也未必在这走棋散步上，恐怕还是忧虑在下这一趟去巫地的事。不如主上和我趁夜一同打马郊外，途中再筹谋一番？”
　　孙权恍然，笑道，“原来这几天伯言是嫌在这王府呆的憋闷！倒是孤思虑不周，没想到这层。”
　　想想也是，陆议这些年天南地北的行军，到底也不是个天天坐在侯府的幕僚文臣。
　　虽然这大半夜想要出城跑马，还是挺出人意料的。
　　可没想到这念头一起，居然就挑出了点昔年纵马恣意的少年心性，孙权不由心头一热，也恨不得这会就立刻翻身上马，纵情畅意一回。
　　等他二人换上一身深色便衣，一路奔行到了北临云梦泽的山间时，月已行过中天。
　　孙权率先放慢了速度，沿着山路缓缓而上。
　　陆议紧随其后，身上还背着弓箭，以防备山间野兽出没。
　　“不知不觉间竟然跑了这么远。伯言你说，我们这算不算偷得一刻放纵？”话出口，孙权又忽然觉得不妥，这话听着怎么说都像有所暗指，尤其是在他二人之间。
　　没想到陆议快行了几步，和他并肩后说道：“若只是在下一人，那的确可以算是任性放纵，可若是伴在主上之侧，那就叫张弛有度，无可非议。”
　　孙权大笑，“好你个陆伯言，舌灿莲花的倒是把这些事都推到了孤身上！”
　　他侧过头，只见那人秀挺的侧脸映着月光，唇角笑意都显的朦胧温润。
　　有那一刻的动容，让孙权不自觉连呼吸都放的轻浅，像是生怕再失去什么一般，不敢惊扰。
　　陆议感受到对方的注视，也回过头来，见孙权那副恍惚神游的样子正要说些什么，却蓦的低呼了一声：“主上小心！”
　　只见一只黑色夜枭贴着孙权头顶扑棱着翅膀飞过去，孙权本能的一低头，躲过了和这只大鸟的亲密接触，却还是被勾到了发冠，束起的长发瞬间乱了一头。
　　纵横江东见遍了大风大浪的吴王瞬间郁闷的不想说话。
　　陆议忍俊不禁，忽然就生出一点亲近之情，勒住了二人的马头，伸手想要帮孙权整理一下。
　　可这事虽然自己做着顺手，他却从来没帮别的男人梳过头，何况他二人还骑在马背上，怎么上手都别扭。折腾了半天，主上的头发是一点没整理好，反而拉扯动作之间，那些不经意的触碰渐渐生出了些熟悉的悸动。
　　陆议手指一顿，有些尴尬的想要收回手，却被孙权一把握住。
　　眸光交错的一瞬，似有热力一点点顺着这无声的暧昧爬上脸颊，被对方握在温热掌心的皮肤几乎是要烧起来。
　　陆议不自觉的握紧拳头，指甲扎在掌心里以求找回一点冷静。
　　大概是感受到了他的僵硬，孙权即刻放开了手，随手一把拢了拢散发，一点极淡的笑容蔓延过他的眼角。
　　那样的笑意竟让陆议心里陡升出一股悲戚，却又无以言明。
　　而这时孙权已经先行一步，继续策马上山了。
　　陆议收回手，也握紧了马辔随他而去。
　　二人一路走到山峦高处都没在多说些什么，其实该讨论的部署筹划两人几天前就已经聊的透彻，更有朱然回信相辅，并没有什么有待商榷之事，在正事上他们也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
　　这心血来潮的一趟，的确就像孙权所说，不过是偷来一刻纵情而已。
　　陆议跟着孙权在一块平敞开阔之地翻身下马，跑了一夜的两匹马小步颠到一旁开始啃野草。
　　两人并肩而立，即将破晓的东方天际隐出了一线空远的青蓝色。山间晨雾霭霭，静谧之中只有林风吹出一阵扑簌。
　　待到天边越来越亮，孙权才轻声开口，“刚刚迁到武昌时，孤于破晓之际来过这里一次。伯言，你可曾见过日出云梦？”
　　陆议摇头：“不曾，但想必是令人心驰神往的景象。”
　　“你看，刚还笼着的云，卷起来了，”孙权手指天边，陆议随他指尖望去，一层层薄云像浪蕊回潮，不久定会现出霞光万道的样子。
　　可正是这华美盛大之景将现未现的一刻，才最让人屏息凝神，不敢错目一刻。
　　“主上，”陆议深吸了一口气，回头望着孙权，“天佑东吴。必有金轮破云而出，照我山河煊灿如火。”
　　这句话说的声量不大，甚至有种温言细语的味道，可散在这一刻群山长天下，落在孙权耳中，却犹如钟鸣。
　　他不自禁再次握起陆议的手，这回陆议没有闪躲，而是以同样坚定的力道回握住他。
　　须臾间，一轮红日赫然挑破天幕，漫天烟花乍落人间，点燃了云梦万顷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