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逊]逝水》Moonshield子初

12、第 12 章

　　脚步声由远而近，回荡在吴王宫议事殿内。
　　孙权手支在额角处，也不抬头，目光依旧落在案几上北面送来的诏书上。
　　东吴向魏国称臣已有一年余，却始终不曾送质。即便是曹丕素来被他哄的安稳，他身边那群智囊团大概也要坐不住了。
　　孙权心下冷笑，反正他东吴现在已经是半个身子吊在了悬崖外，他也不怕再多这一层明里暗里的威胁。曹丕若有意来攻，早就已经兵临城下，这么久作壁上观，不就是还在等吴蜀决战分一胜负么。
　　于是刚刚走进殿内的张昭，看到的便是吴王一脸冷郁的模样。
　　“臣……见过主上。”
　　孙权起身，将这位元老股肱亲自扶上了座席，笑道：“孤和你说了这么多次，没有外人时不必如此多礼。”
　　张昭默默抬头看了孙权一眼，只见对方满脸笑如春风，哪还有刚刚那一层阴鸷。
　　说起来，他也算是看着这个十八岁便坐上江东主位的男人长大的，看着他步履维艰的走过一次又一次风浪，在这乱世中，十几年如一日将这飘摇动荡的江山紧紧揽于手掌之间，对外攘避强敌侵扰，对内安抚百姓安居，愣是在曹刘两位不世出的枭雄霸主中，撑起了东吴这六郡河山。
　　赤壁一战过后，他为曾力主求和而羞愧难当，也着实心下拜服孙权的手腕和智谋，所以这些年可谓对他言听计从，只盼能尽心尽力打点好内事民生，为至尊分忧。
　　可这一次……张昭心下长叹，吴王怎么就一改往昔霹雳手段，任由那陆议一次又一次不战而退，把这大好城池都丢给了刘备呢？
　　那些乱七八糟的风言风语他也不是没听过，只是心下从不愿相信罢了。而事到如今，那陆议日复一日的躲在本营不出，耗着他后方粮草辎重，数月无功，他就是再信任孙权，恐怕也不得不多言几句了。
　　想到这，张昭起身，郑而重之的对孙权行了个拜礼：“主上，臣有一言，明知会引主上不快，可为我东吴河山，也不得不讲。自年初起，主上倾全国之力，每日精粮四十旦外加谷粟秸草百余旦，送与前线，虽不至民不聊生，但也再难长久坚持。况且我夷陵郡县尽失，久了恐人心生变，臣斗胆问一句，主上究竟要允陆将军拖延到何时啊？”
　　殿中静寂，只剩余音回绕，和着那句句痛心疾首的语气，显的更沉重悲戚。
　　“拖到伯言认为可以一战为止。”
　　孙权淡淡回道，看着对方那一张布满沟壑的脸上写满了诧异，失望和心痛，依旧沉静无动容。
　　张昭长叹一声，保持着伏地行礼的姿势，又道，“臣不懂战事筹谋，也相信主上一贯识人之明，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且不说陆将军之谋划至今无人知晓，无人敢问，就说近日来蜀军攻我夷道，主上族侄孙桓被困告急求援，陆将军却拒绝出兵，这实在让人难以心安啊！”
　　“难以心安……”孙权一声喟叹，重复着那几个字，“自刘备遣兵出西川以来，孤便没有一刻能得半分心安。若子布到今日才觉心下难安，是不是晚了一点？”
　　张昭语塞，几乎不敢置信般的抬头看着孙权。主上莫非真是被这战事逼昏了头，又或是被那陆议馋言媚语迷的神魂不清……
　　他深吸了口气，终于横下心来：“不仅如此，臣还听说，数日前那位苍梧将军特从越地赶来，说是携一万兵将援吴，可实际上……这些天却日夜与陆将军纵情于美酒声色中，甚至同榻而眠，云雨难歇，几次误了升帐议事。主营中人心惶惶，臣接到的谏报已不下十封……”
　　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低下了声，为这荒淫下流之事而不齿，更愤怒于自己一把年纪竟不得不用这种事来禀告主上，企图换回孙权的理智。
　　可没想到主位上的人竟然轻笑了一声，抬起一双眼，静静的打量着他，“子布啊，你是否也同那些人一样，认为孤是那被媚术迷昏了头的商纣？认为孤拜伯言为大都督，东吴早已无救？可孤这些年来，却从未质疑过卿一片苦心孤诣，对我江东碧血赤忱日月可见。无论入眼之事为何，孤总是会相信，子布心中到底都是为江东，为我这个这个主君操劳尽忠的。”
　　张昭心中大骇，顷刻间汗如雨下，即使在这幽深清凉的吴王殿内，也觉得面红耳赤，急火攻心。
　　孙权竟能在此将当初那些往事翻出来，也要堵他的嘴，他又还能多说什么！
　　“子布，”孙权绕过案几扶起了张昭，随后却回过了身，“孤既拜伯言为东吴大都督，自于祭坛昭告天地的那一刻起，便会与他生死同命。伯言为人，许多时候或许不如公瑾子明那般清朗昭明，但他对江东一片痴心却不输于你们任何人。箭已离弦，不死不回，孤是决不会临阵换将的，所以也希望子布你可以再信孤这一次。”
　　毕竟，事关生死存亡，这大概也算是最后一次了。
　　孙权背对着他，所以在那温和平稳的语气之下，张昭不曾想到，此刻两道水痕正从东吴之主面上汹涌淌下，他也不能看见，那双亮的可怕的眸子里，闪烁出一瞬天崩地裂般的孤绝凶狠。
　　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孙权才抬起手，重重的抹了一把脸。
　　伯言，陆伯言……如此我便已是孤家寡人一个了，和你一样。
　　孙权笑起来，竟像生出了一份隐秘而疯狂的喜悦。
　　他曾对陆议猜忌如斯，可如今所有人都不信他了，他反而才可对那些诋毁质疑置若罔闻，不屑一顾。
　　正是他二人这命悬一线的孤绝之境，才让所有曾经抓不住的，脆如蛛丝的依存信赖，都因这一份生死与共而变的鲜明坚定。
　　我只有他，可他也同样只剩下我了啊……
　　所以伯言，我又怎可以不信你。
　　你不出兵而战，我信你在等一个必胜的机会。
　　你不救叔武，我信你自有主张谋划。
　　你……和那苍梧将军的事，我信你不是荒唐无度之人。
　　直到此刻，大概我也才敢去相信，你永远都是我心中自觉认定的那个陆伯言。

　　而此刻猇亭山外的吴军营也同样不平静。
　　孙桓是孙权族侄，年纪不大却聪敏过人，又向来和善恭谨，所以在军中极受众人喜爱推崇，尤其是那些与孙坚孙策有过同袍之情的老将。
　　此刻孙桓被蜀军围困在夷道城郡中，不得陆议援兵，自然如火上浇油，让那些本就对陆议心怀不满的将领更加对他气恨难平。
　　“你说至尊一向精明，怎么这次如此糊涂随性，封了这么个不上道的人作大都督……”
　　“还赐了白虹剑！若不是见剑如晤君，老子才不管他什么大都督不大都督的，谁稀罕听他军令啊！”
　　“可不是么，昔日就是周将军领兵的时候也不见主上赐了王剑，就偏偏他陆议最特殊！”
　　“唉……你们都忘了吕将军的事了吗？那小子一向阴险，这次南下去百越之地，回来不久就被至尊先官复原职，又拜大都督……那苍梧山是什么地方？养蛊之地啊！”
　　“行了，你们来我这里发牢骚，说这些说破了天也没有用，”最后开口的是韩当老将军，老人已过花甲之龄，却依旧精神矍铄，花白眉毛下，一双鹰眼炯炯有神的扫了一圈大晚上跑来自己主营帐聚集的一众大将。
　　“大都督昏聩无能，数月得不出一个破敌之策，不如我等今夜在此凑个出击蜀军的计策，不管成功与否，到底也算为我东吴拼一条生路，违抗军令的事自有老夫担着！”
　　“这……”
　　违抗陆议事小，可那人手里的王剑毕竟还悬在头顶上，众人一时都有些犹豫。
　　见此状，站在最前面的严晟率先迈出一步，对韩当抱拳行礼，“不错，就听韩老将军的！谁有异议，现在就给我滚出去，滚到你们大都督的石榴裙下！”
　　众将领一阵哄笑，终于纷纷应和道，“是！末将愿听韩老将军的！”

　　夜色渐沉，一轮弦月悬在茂密山林之上，夜风呼啸而过，吹的枝头纷扰扑簌，掩去了一队将士用布包裹了马蹄悄然沿山路而下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