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逃离夏季》李将歌

4、夏夜

　　九月的东江尚未结束夏季，夜里依旧闷热，偶有些凉风吹过。

　　辛睿向同学借了一把直杆伞当做拐杖用，步履蹒跚地往家走，只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背后已渗出一层细汗。

　　方若晴本是要送她回家的，但她们刚出校门，方若晴的妈妈就迎了上来，提着宵夜给女儿一个惊喜。辛睿不想打扰她们母女，便没再麻烦方若晴。

　　她步子太慢，人潮从密集变得稀疏，沿街的店铺逐渐关门熄灯，街道越来越安静，她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一直跟随着她的动静，也变得格外明显。

　　东江市的治安很不错，但这不影响辛睿身为女性的本能警觉。她直觉不太对劲，走到路灯下时，突兀地停下了脚步。

　　身后响起急促的刹车声，辛睿转过头，一辆自行车在距离她一米外的地方停了下来。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一身红衣被照成沉郁的暗色，脸庞的轮廓镶了一层金边。

　　是沈知年。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嘟囔道：“什么时候发现的？差点又撞上……”

　　辛睿用伞尖指着他，问：“大晚上尾随我，有什么居心？”

　　沈知年举起双手，眼神无辜，“大人明察，我其实是想骑车送你回家，但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所以只好这么跟在你后面。”

　　“你什么时候说我不愿意了？”

　　“是嘛！我就说辛睿同学肯定不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有免费的车不坐干嘛非得一只脚走路呢？省点时间回家早点休息多好呀，是吧？”

　　“……”

　　又上当了。

　　辛睿不想理他，可撇过头的瞬间，眼前突然浮现方若晴坐在妈妈的电瓶车后座上的样子。

　　只是别人最平凡的日常而已，
　　可她偶尔还是会忍不住地羡慕起来。

　　对方良久没有回应，沈知年以为激将法没有成功，摸着下巴紧急思索备用方案。

　　辛睿突然调转方向，朝他走了过来。

　　她坐上自行车后座，低声说：“前面第二个路口右转，花园小区。把我放门口就行。”

　　然而，沈知年并没有听话地在小区门口就离开，他在小区里绕了好几圈，怎么也不肯停下。直到辛睿肯说出自家具体的楼号后，才终于在楼下停了车。

　　辛睿担心他会得寸进尺，还想将她送到家门口，下车时握紧了伞柄，做好随时揍他一顿的准备。

　　但这次沈知年却守住了界限，只是坐在车上冲她挥了挥手。

　　辛睿抿了抿唇，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楼道的声控灯从一楼逐渐亮起，最终在四楼停下。沈知年仰头看着那束黯淡的灯光，这才觉得自己的护送任务算是完成了。

　　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沈知年回了几句信息，过了会儿。他踩上自行车脚踏板，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楼上传来辛睿的喊声。

　　“别碰我！”

　　沈知年愣了一秒，扔了自行车就往楼上跑。

　　“你这小姑娘怎么不识好歹？我是看你腿脚不便想帮帮你，瞧你这可怜巴巴的样子，叔叔我看着心疼啊。”

　　走进楼道，沈知年听见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说话油腔滑调，很令人恶心。他隐约猜到了情况，加快了速度，三步并两步奔上楼。

　　距离四楼只剩半层的时候，突然一声惨叫炸亮了整栋楼的声控灯。

　　一个男人从台阶上滚了下来，倒在了沈知年脚边，抱着脑袋嗷嗷喊疼。

　　沈知年抬起头，只见辛睿仰着下巴，目光居高临下。她握着长伞横在身前，如同手执一把黑色利剑。

　　看样子，这个男人就是被她给揍下来的。

　　辛睿冷声道：“我就算是两条腿都瘸了，也轮不到你这种人对我动手动脚。”

　　沈知年看看她，又看看地上的人，将“没事吧”三个字咽了下去。

　　“死丫头！你给我等着！”

　　男人手脚并用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捂着自己的腰，骂骂咧咧地跑了。

　　“没事了，你赶紧回去吧。”

　　辛睿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将钥匙插进门锁。这时，沈知年突然说：“你今晚，要不要换个地方住？”

　　她侧头看他，不解地问：“为什么？”

　　“那个男人现在虽然跑了，但是有可能半夜会再来找你麻烦。你一个人在家里，连个照应的人也没，万一……”

　　“沈知年。”

　　这是辛睿第一次认认真真念出他的名字。

　　她的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声音里没有任何情感，只有一双眼睛是亮的，明亮里透着冷光。

　　她说：“你对我的了解，只有那张申请表上五百字的内容。如果因为这五百字让你觉得，我是个可怜的、随时需要帮助的人，那麻烦你收一收泛滥的同情心。”

　　她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个模样，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死水般的冷漠。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沈知年不自觉地捏紧了拳，“或许你有没有想过，有时候你也是会需要别人帮助的？我不知是因为同情你才……”

　　门嘭地关上，有风吹过他的脸庞，像一记无情的耳光。

　　不知过了多久，声控灯自动熄灭，沈知年仍旧站在原地，站在黑暗里，而辛睿走进的房间，却也始终没有亮起灯光。

　　-

　　雨伞被扔在地上，辛睿蜷缩在沙发一角，看着手机上的5个未接电话，半晌，才拨过去。

　　姨妈响亮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辛睿将手机从耳边拉远了些。

　　“小睿啊，你回家了吗？刚刚打你电话怎么没接啊？”

　　“不好意思姨妈，我刚回来，手机在学校静音了，没接到。有什么事吗？”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啦。就是你表妹如如嘛，她这次月考考得是一塌糊涂啊，给我急坏了。我想着你成绩这么好，周末要是有空的话给妹妹补补习吧？”

　　如如是姨妈唯一的女儿，在附近的初中念初三，寒暑假帮她补习已成了辛睿的固定事宜。寻常时候，姨妈开口，辛睿绝不会推脱什么，但这次若真如姨妈说的办了，辛睿的全部周末都会搭进去，一年到头，几乎落不着任何休息的时间了。

　　她犹豫道：“周末的自习倒是不强制去学校，但是我今天脚崴了，可能不太方便……”

　　姨妈的声音又提高了几个度：“脚崴了啊？严不严重啊？那我周末把如如送到你家，你不麻烦你多跑一趟了。正好你周末也别出去乱晃了，在家好好休息养养伤，我给你煲骨头汤。”

　　“不严重……谢谢姨妈。”

　　“诶哟跟我还客气什么啊。姨妈要谢谢你才是啊，现在补课不知道多贵了，如如这死丫头又不争气，我没什么文化又教不了她，只能靠小睿你了啊。你表妹今年初三，是最关键的时候，要是她能考上万川，以后你们姐妹俩在一个学校也好有个照应嘛……”

　　后面姨妈还说了什么，辛睿再没听进去。

　　挂了电话后，她将头埋在膝盖里，很久很久，一动不动。

　　直到邻居家的旧钟摆传来沉重悠长的敲响，当当当，连敲了12下。

　　辛睿缓缓抬起头，耳边响起了沈知年的那句话。

　　你有没有想过，有时候你也是会需要别人帮助的？

　　·

　　翌日，辛睿比往常提早了十分钟起床，

　　快到一楼时，先是一双红色的帆布鞋出现在视野。再往下走，看见换上了新校服的沈知年，他头戴耳机，吃着烧饼，脑袋随着音乐旋律，有节奏地点啊点。

　　“早上好啊，辛睿同学。”沈知年摘下耳机，朝她招手，“你们家门口那个烧饼铺子手艺真好，我一口气吃了三个！”

　　像是昨夜的意外和警告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他笑容和楼外的阳光一样灿烂，亮晶晶的眼眸里盛满了近乎稚气的开朗。

　　辛睿沉默了。
　　他为什么又来了？

　　沈知年捡起被随手扔在脚边的书包，取出一大袋冒着热气的吃食：“辛睿同学，你吃早饭了吗？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把你们小区门口所有早餐店的东西都打包了一份。有肉包菜包鸡肉包，烧饼蛋饼酱香饼，豆浆牛奶酸梅汤……”

　　有的富家公子承包五星餐厅，有的霸道总裁承包鱼塘，我们的高中生小财神沈知年，承包路边早餐店。

　　“我不饿。”

　　咕噜噜——

　　辛睿的嘴和胃同时回答道。

　　沈知年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丢给她一个鸡肉包，“嘴怎么就这么硬？”

　　辛睿：“……”

　　别别扭扭地走出楼道，辛睿被艳阳刺得睁不开眼，眯着眼四处环顾一番，问：“你车呢？”

　　沈知年：“啊？”

　　辛睿问：“不是来接我上学的吗？难道走着去？”

　　“诶？你……”沈知年眨巴眨巴眼睛，惊讶且可惜，“我还没劝你呢，你怎么就答应上车了？我背了好一段台词呢，这都没发挥的空间了。”

　　“省省吧。”

　　沈知年去远处的车棚下将车骑了过来，他拍了拍后座的软垫，“我昨天晚上刚给加上的，这样你坐着能舒服点。”

　　辛睿坐上车，坐垫软软地支撑着，减少了缓冲和颠簸，确实舒服了不少。

　　可是……他有必要连这样的细节也注意到吗？

　　沉默着骑到半路，辛睿看着他宽阔的后背，突然开口：“沈知年，你喜欢我吗？”

　　“啊？？？”

　　车身一个打晃，差点撞上马路牙子。

　　沈知年猛地侧身看向她，满脸惶恐，拼命眨眼，“何出此言？我昨天第一天见你诶。”

　　辛睿点了点头，“是吧。你没有道理会喜欢我。那做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又是为什么？”

　　她摩挲下巴，梳理着这两日里的点滴，思索道：“说是同情的话，那你也太圣父心了。难道说，还是因为我听见了那天晚上的对话？到底是什么事情会让人心甘情愿掏30万啊？难不成牵扯到人命……”

　　“我喜欢你！”沈知年的大喊掐断了她的思路。

　　“……嗯？”

　　沈知年沉痛地说：“比起胡思乱想，你还不如认为我是喜欢你呢。”

　　“我说你啊……”辛睿眯起眼睛，低声问，“不会是犯罪了吧？”

　　“停止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