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眼泪 ...

  •   余景声其实并没有哭。
      只是雨太大,风也大,模糊不清的雨季里,那双灰蓝色眼睛看起来就像是涨了潮。湿漉、沉郁。
      南城。沈观离突然想到。
      余景声给他的感觉,就是南城。他终于意识到南城烙印的伤痕是这样流着泪的。
      而有着伤痕的人无声的注视他,已经在南城雨季溺亡的灵魂好像开始干涸。沈观离抿了抿唇,齿间囫囵几个字、没有说出。

      他明白了语言的苍白。
      于是只能是手中的伞更加倾斜向余景声,无遮拦的右肩疯狂生长一片灰蓝色水原。

      /
      走到第四个街口,暴雨终于有了缓和的趋势,但是雨季催生的寒意附在脊骨、刻字。
      “我没有……”余景声说着。
      “我知道。”沈观离快速说完这句话。然后他愣了下,就听见余景声含着笑也带着点雨水的声音,“……我知道你知道。”
      “但是,我没有流泪。是你要哭了。”他接过了那把倾斜的伞,重新偏向、笼罩了沈观离。

      沈观离眨了眨眼,感觉眼眶很湿。
      我是替你流的泪。他这样想,然后说,“是雨下太大了。”却不敢再用余光看一旁的人。

      余景声,你不知道,
      只是你的眼睛,光是看着就觉得有眼泪汇成一片能够自杀的泊了。

      沈观离低垂了眸,不再说话。
      他们又沉默了,风和雨丝穿进他们之间的缝隙,凉意顺着衣领钻进去,雨水斜着飘进来,打湿了半边身体。
      而他们无话可说。只是沉默、沉默、沉闷一个又一个夏夜里灰蒙的梦。

      /
      那天夜色里融化掉的雨和风最后成为了谁的颜色,我不知道。只是透过玻璃窗看见那些深重、郁闷的人影,我就觉得南城是坟墓。
      它埋葬了好多人。
      ——二零一九年初夏、祝沅。

      /
      南城。祝沅写到。
      这是一座雨水构造的坟墓。它内里流动的是人、是雾、是雨,是死亡和活着错杂的季节性。
      南城会有眼泪么。祝沅想着,窗外并行的两人已经看不见踪影。
      她依稀记得余景声弹唱过的《走马》,以及台下她未正式认识的沈观离的眼睛。真是很漂亮的水棕色。
      祝沅坐在高饱和度的蓝色里,指尖停顿又快速的点下保存键。
      就当是我祝愿你们能够逃离南城。
      然后祝沅推开厚重的透色玻璃门,撑着伞走向旧巷。

      /
      “余景声。”走到落水公寓门前的时候,沈观离抬了抬伞,目光很轻又很深的看着刚上台阶的余景声,他突然喊了他的名字。
      等到他回头,他才看着对方的眼睛笑着说:“余景声,立夏快乐。”
      公寓门前破败的路灯闪屏几下落下苍白的光色,照得沈观离像月色里的雕刻物。
      而他的眼睛亮亮的、鲜活又温柔的注视着他。余景声感觉南城的雨夜变得像河上的光磷一样漫长。
      一瞬间,他感觉有一泓月光在荡漾。像是日暮色调的浅色在他身上抽枝落叶,于是他忘了声带的使用方法。
      迟钝着摩挲了好久的食指指节,然后才说,“立夏快乐、沈观离。”
      可能是他呆滞的空白模样显得他开口的时刻太过仓促和无措,沈观离闷笑几声,才说:“那好,我走了。晚安。”
      “嗯,注意安全。好梦。”余景声应道。目光很轻地落在沈观离身上。他看着他走向雨夜的另一端、两个十字路口后转角的透色里,看着积水漫上他的脚踝。

      他突然觉得、这个人会离开。
      也许是夏天、也许是冬天。也可能是在某一个平常到不太能被人记住的时间。
      于是他感觉到心口塞满了碎片似的苦艾,酸涩和苦涩一起涌动、浪潮里他翻滚了好几次雨季。

      沈、观、离。观离。
      余景声把这几个字的音节刻写在心间摩挲,像是在用心脏的跳动去共频文字的韵律。

      沈观离,你像一场时间空白的雨。
      而那些雨、是我的晴天。他这样想。

      /
      后半截的雨,是梦境里的河水。

      河水是泛着光的白,流动也像静止。
      余景声在梦里是一尾游鱼,他在苍白色的河水里游动,感觉自己僵硬的像玻璃造物,他低头环视自己,才发现:哦。我是一场雨。
      然后他又觉得奇怪。因为他融不进河水,他像闯入另一个世界的异物,棱角磕在河床、伤痕却落在他的脖颈处。

      他想,我是镜子。
      于是他开始向上游,眼睛露出水面后,他看见纯白的世界边境有一只水鸟。
      白羽,和世界边际相融,他看不太清。但是他直觉他是同类。
      ——同样的、世界的异类。

      他靠近他之后,看清了白羽上的蓝色鱼鳞。斑斑点点、色块一样,二十九片。
      余景声又看看自己身上透蓝色玻璃片模拟的鱼鳞,觉得水鸟变得怪异,好像他不应该有些和我一样的蓝色鱼鳞。
      但是他再次低头看自己的时候,发现他的身体长出了白羽和青藤、像是河水冲走的陆地和死亡的飞鸟。

      他意识到这是一场梦。
      因为他曾见过真正的、漂亮的水鸟,——在过去数次他成为长着翅膀的游鱼的时候。

      于是河流淹没河岸,河床断裂,他开始下坠,再一次参演被迫死亡的飞鸟,等他感觉自己落地,他又成为了游鱼:长着鱼鳞和青蔓、有着畸形的翅膀。
      破碎重构的梦境是玻璃窗,不甚清明地倒映他和游鱼的重影,恍惚间碎石子和倒时差的二月浮现,他觉得自己的梦境要坍塌,但是那只水鸟所在的边际像现实一样遥远。

      很远的遥远。他却想要再次见到他。
      他直觉他不是水鸟,而是更为自由的候鸟。(那种在南城无法拥有的自由。)

      /
      如果能够再次见到你。
      余景声醒来后倚着玻璃门,灰蓝色的眼睛在看阳台上软塌枝叶的绿植,他想着,如果能够再次见到你。
      如果能够。他想着、
      如果。
      然而那一场雨已经过去,天空朦胧着灰蓝色,街上淌着好多雨水,青苔长在缝隙里,但是梦境已经坍塌。

      早就是夏天了。

      /
      初夏暴雨过去的第二天,很久不见的晴日终于慷慨的洒下阳光。强烈明亮的金黄色晒干了快发霉的柏油公路,也晒干了因为雨水而湿透了的南城人。街道上终于有了人流,明媚的金色涂抹流动的每一个人。
      夏天也终于有了痕迹。
      裴虞倚靠在阳台,看着对街老树抽出的白绿色叶片,她想,好久不见的夏天、好久不见的晴天。
      等到全身都被阳光浸泡得有点松散,裴虞才直起身找了个地方坐下,开始了被她推脱好久的工作。
      休息的空隙里,她想起春末的那首略显单调的《晴天》、也想起初见沈观离时她感知到的自由和淡色,让人向往和渴求。

      那大概是南城最为淡泊漂亮的颜色。裴虞想,也许,他们之间就是这样相识的。

      /
      大概是因为晴日难得,祝沅终于开始了新小说的写作,只是她写了两句就断了思绪。
      于是她想起立夏那天的雨夜:
      林故眼下的红斑、楚茵藏在吧台酒杯后的眼神,以及高饱和度灯光下她以为接吻的两个人。
      她顿了笔,另起一行,写下南城的雨、南城的夜、和南城的颜色——那些暧昧不清的、被雨水淹没到脚踝的夜晚,那些被镜子打碎的绿植和风铃,那些发霉的生活,以及那些被人们叫做第五季节的雨,她称它们为未接触的吻、也称它们为爱人的眼泪。

      雨夜、是玻璃造物碰撞的吻,是坟墓蝴蝶相拥的泪泊。
      至于街角酒吧的玻璃窗切割又模糊出来的夜色、雨水堆叠的颜色、以及晴日里墙垣的霉斑。那些都不过是南城的造物,依靠着不知何时到来的晴天挨过世界的洪水。

      写到这里,祝沅抬头看了眼窗外。不知道为何她觉得阳光好苍白,像极了某一夜闪频的路灯。她静默了好久,开始懊恼自己写的文段。
      太过于悲情和灰色的开篇,大概结尾也不会是圆满的。于是她又附上一段解释,好像这样悲伤就能被翻篇过去。
      ——当我身处南城的时候,很多年以前的悲伤又重现、促使我写下这样令人难过的开篇,因此我预见了很久以后结局的悲情。但是我想说,那些被称之为悲情的文字,或许就是苦涩的情书,等到很久以后它或许就不再哭泣。只是这样显得时间好漫长、悲伤也好漫长。

      写完这一段,祝沅感觉心口盛满了苦水,好像她遇见了好多别离和不再相逢的故事。
      哪怕是晴日,她都觉得难过。

      /
      那天沈观离倾斜向余景声的伞,连带着他的所有感官一起倒向他。
      他在梦里看见了玻璃瓶里生长的青蔓。然后他又梦见了由南向北的那场旅途里的雨。

      雨落在车厢里,他握着伞靠在没有雨水堆叠的车门口,看着一个灰蓝色的人撑着雨伞往车厢这边走。
      但是那个人怎么也不能走到这里,好像他陷入了雨季的循环,总是出发、接近、重来。他走了多久、沈观离就看了多久。
      直到火车到站,那些泛滥的雨水都干涸,那人也还没有上车,只是一直靠近车厢、远离车厢。

      沈观离看着那个灰蓝色的人影,他突然想哭,好像雨水涌进了身体里,苦涩和灰尘搅和在他心脏,不幸的在心口催生除了一泊的泪腺。

      然而、然而,然而他身体里的水分不足,泪水只能是雨雾,蒙在眼球上、像一层薄薄的翳。

      他呼吸开始困难,能够呼吸的一切器官和组织都被融化,他只能用尽全身力气醒来,而梦里的人影依旧走不到车厢。

      他生了病。
      病症是南城和那一场雨。

      无药可救。

      但是阳光已照在他的身上。

      /
      雨夜过后的晴天,是沈观离从循环的噩梦中挣扎出来的药剂,他坐在落地窗前的吊椅上,指尖摩挲着刚洗出来的相片。
      相片上的人是在街角唱歌的余景声。是他坐在台前拍的:高台、木制吉他、克莱因蓝色灯光、高瘦白净的青年。
      以及忘了名字的那首歌。

      “余景声,”沈观离的指尖停顿在相片上青年的眼角,那里有一颗痣。
      因为他低着头、目光垂落在吉他弦上,于是灯光在眼尾处打了一块克莱因蓝,色斑里那颗痣不太容易被看清。
      其实就算余景声现在站在他面前,他也很难注意到那颗眼尾痣。因为余景声的那双眼睛太过于漂亮,像一泊灰蓝色的湖,尽管他看谁的眼色都淡薄,却总是让人瞩目。

      “余景声、”沈观离又念一遍他的名字,好像这样他的梦就能远离,好像这样他的眼泪就能落下。
      好像只要多念几次他的名字,那些痛楚就都能够被掩盖,然后那些雨季里停滞在齿间的字节都能落下,“余景声,”
      沈观离念着,想起了那个雨夜里被接过、然后重新偏向他的雨伞,想起了余景声的那句算了。
      “余景声,其实你…”他断了语句。
      略下的那些字词他好像明白到了什么,就像车厢里泛滥的雨水和他心口长出的泪腺。
      那些无法言说的字音被压在无数个没有月亮的雨夜,也许这就是那些作家称为的心动,或许仅是祝沅说过的,未接触的吻。
      都太多太满、也太慢,他们谁也不知道。
      于是雨哗然落下。

      /二零二四年五月四日,晴。
      /二零二四年五月十二日,半晴。
      /二零二四年五月十六日,晴。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眼泪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