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死于昨日》于乔生

1、第 1 章

　　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里，5g网络即将覆盖全世界，共享经济走向烈火烹油后的整序平和，世界继续旁若无人不顾死活地向前猛冲，太阳依旧闪耀，人口依旧过剩，学校依旧在九月份开学。
　　广大高中生的作业依旧繁多得按斤称。

　　方书瑶撑一把小白伞，伞挡着小山一样的课本，啧啧称奇：“瞿衡你怎么会想到借小推车，不对，为什么小卖部会把小推车借给你啊？”
　　顶着同样是搬课本苦力、怀里却抱着课本山的同级生羡慕的目光，方书瑶歪着脑袋问瞿衡。

　　刚入秋的雨朦朦胧胧似有若无，乍看起来似乎不撑伞也没事，更何况课本封面有塑封。瞿衡推着小推车，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过了一会儿回答：“小卖部老板还挺好说话的。”
　　“噢——”方书瑶尾音拖得老长，没有在意，挽住瞿衡的手臂和她贴得更近了一些，软声软气地撒娇：“咱们班的男生怎么不来搬书啊，虽然说有小推车不费力气，但是来回跑几趟好麻烦的。”
　　“而且别的班都是男生搬书诶。”

　　“谁叫咱俩来得太早了，反正在班上也没事做嘛。”瞿衡走得更慢了，从体育中心到教学楼之间有一座小花园，沉思者的雕像静默无声地坐在高处。这一段路是用鹅卵石铺成的，赭褐色的窄小路段上白色的六边形花等差分布，正常走路的话两步正好跨过一朵。现在推着堆满摇摇欲坠新课本的推车，瞿衡不得不小心谨慎，把全部注意力放在眼前。
　　“那马上我陪你去还车！”方书瑶松开了瞿衡，两步跳到前方，把路让给四轮驱动的铁皮造物。却意外撞上了什么。她诧异转身，白色的伞沿堪堪擦过那人的鼻尖。伞上的水珠在离开伞面的一瞬汇聚成线，像极了慢镜头里被甩出的一串晶莹的珠链。之后伞脱手，落在地上，没人在意。
　　瞿衡停住脚步，恼人的哐啷声也随之戛然而止。她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这场意外，终于感受到了新校区新学期带来的新鲜感。

　　方书瑶急匆匆道歉：“没事吧同学，有没有打到你哪儿？”由于身高差的因素，直到面前的人向后退了几步，方书瑶这才抬头看向那人：“向南知？”
　　被撞到的人看起来也认识方书瑶，打了个招呼后说没事。然后视线给到了小推车，眼睛明显瞪大了许多，是震惊的表情。视线上移，定住。

　　男生留着很显眼的板寸。最近流行的发型与板寸相去甚远，或者说风马牛不相及，而十五六岁的男生应该不会偏爱这种极简的造型……吧？瞿衡不是很确定。
　　除此之外这个男生应该是会受这个年纪女生喜欢的类型——个子很高，肩后挎着一只篮球，篮球看起来被搓磨得很旧，由此推测男生大概率是擅长运动的类型；眉眼很精致，但不很柔和甚至略有痞气；可能和过分分明的下颌角还有时不时露出的尖利的小虎牙有关。

　　瞿衡仔细想了一小会儿，想要从记忆里正确的位置检索出“向南知”这三个字，最终未果。方书瑶母校是明森双语学校，他们应该是初中时彼此认识；而瞿衡从本校初中部直升高中部，不认识理所当然。

　　男生冲瞿衡努嘴：“她是谁？”问的却是方书瑶。这时候方书瑶已经把伞捡了起来并收好，听向南知提问神色并不舒展，但依然礼貌回答他：“介绍一下，瞿衡。瞿衡，向南知，初中同学。”
　　推着小车的瞿衡点头，笑了一下，算是应答。

　　虎牙又露了出来，向南知看着方书瑶：“我看过分班表了，我们还在一个班。”又转向瞿衡：“帮你们搬书？”

　　瞿衡摇头：“这个很方便。不过军训服还没有领……”话还没说完，男生已经弯腰抱起了最上层明显位移的零散的几本。

　　“拒绝拒绝。这几本都快掉下来了，方书瑶你怎么那么懒呢，也不帮帮瞿同学。”

　　沈书瑶气急败坏用雨伞追着他打：“谁害的啊！还有我刚在打着伞呢，你多管闲事向南知！”

　　瞿衡走在最后，雨已经停了，她抬头看看天，天依旧乌云密布，倒是脚下，终于重新踏上了平滑整洁的水泥路。瞿衡若有所思地回头去看巨大的体育中心，两片突起的屋顶从钟楼后拔起，再向下，深深浅浅的绿之间灰白的沉思者若隐若现。然后越过方书瑶去看男生的背影，男生原本肩上搭的篮球因为大幅的动作已经滑到了肘间。
　　女生疑惑，这人难道是想开学第一天就溜进体育中心打球吗？

　　向南知突然回头，身体却还维持着闪避的动作，因此看起来有点滑稽，朝瞿衡露出一张极灿烂的笑脸：“瞿同学，你怎么这么慢啊。”

　　瞿衡此时才想起来，这似乎不应该是自己第一次见向南知。
　　两天前的报道，暴雨如注，中庭里撑开的伞像一朵朵盛开的花。在人潮涌动的长廊上，有人在排队看分班结果，而瞿衡越过人群看见过十五岁的向南知。那时候他身边的人似乎察觉到了女生奇特的目光，板寸少年被朋友拍了拍肩，皱着眉看了过来，但是下一秒就变成了和时间线上的现在如出一辙的一张笑脸。
　　张扬、明媚，真要说起来，似乎还有一点惊喜。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四目相对，瞿衡刚刚记起，那似乎是她在重复过无数次的夏日午后，一次跳脱轮回之外的意外对视。在那条雾濛濛的、湿热的长廊下。彼时的她仅仅只是看见，然后移开目光。

　　而此刻。
　　瞿衡在这一刻开始确信，有什么正在发生，或许还有什么将要发生，就像第四维度上停摆的钟恢复运转，世界重新启动；亦或者像盒子终于被打开，生或者死即将被注视。

　　向南知歪了一下头，把篮球重新背上肩，停止了和方书瑶的打闹并往回走。男生在瞿衡身前站定，略微弯腰，伸手在女生眼前挥了挥：“回神。瞿同学，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瞿衡没有理会，她看向向南知身后的方书瑶，方书瑶握着伞站在前面等两人跟上，她的短发几乎遮住了整个侧脸，背后是空旷的云天与绿茵茵的操场。
　　远远的，瞿衡听到了警铃由远及近，女生飞快地拉远了思绪，想着最近城南的警笛声貌似有些频繁，又飞快地拉了回来。

　　瞿衡把小推车推向男生，接过向南知手里的书，笑着说：“既然同学你这么热心，我就不客气啦。这个麻烦你了，我和方方先走一步。”

　　小推车上的最后一批书到底还是没能安全抵达高一十七班。走廊尽头的无障碍通道刁钻的坡度实在算不上无障碍，但这也仅仅是最后一批物资抵达终点的第一道大关。
　　书山倾颓于荷尔蒙的躁动。两个少年人关于同一个女生的历史遗留问题跟随升学一起进入高中，不知道运命之神到底算不算在偏袒这两位，三人奇迹般被分到了同一个班。无辜的神女还没踏进校门，两位襄王狭路相见，分外眼红，赤手空拳从十七班搏斗到长廊上，不知天地为何物。
　　亦不知级部主任为何物。

　　方书瑶和瞿衡原本走在向南知和小推车前面三四个身位的位置，意外发生的时候两人谈笑间正要一步跨上走廊尽头崎岖的台阶，梁主任维持秩序未果被无辜波及，一个重心不稳止不住后撤，撞到了因正好偏过头说话未及反应的瞿衡。

　　级部主任梁烨因为有了瞿衡的短暂支撑而踉跄着站定，反倒是瞿衡直接向后栽了下去。一阵剧痛从后脑炸开的时候，瞿衡听见了方书瑶惊恐的呼救、书砸到地上的闷声，甚至周围此起彼伏的呼吸。女生睫毛颤抖，整个世界在眼中翻覆，云层散去，露出的一角初秋的天色湛蓝。高深的阔景里有另一张写满诧异的男生的脸。

　　真是倒霉的一天。这是瞿衡闭上眼前最后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