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自怜》北鹰山

31、第三十一章

　　章影注意到了牧朝进门的动静，没抬头，正专注于低头刷热搜。电影是早上官宣的，现在热度有所下降，她划拉一下，在热搜后排找到了电影定档的消息。

　　几个大V转发了官微，电影定于国庆档，和众多流量云集的合家欢喜剧迎头撞上，足见导演的自信和野心。

　　提起魏导，圈内著名的死人脸导演，拍戏时片场时刻弥漫低气压，拍他的戏要有颗大心脏。但作为导演，专业能力毋庸置疑，近些年但凡出山就包揽各大奖项。

　　圈里还没听说过哪个演员敢耽搁他，除非不想在圈里混了。

　　章影垂下眼皮，无论是定档还是发布会她都闻所未闻，究竟是哪一环节出了差错。

　　演员要配合宣传、出席发布会、到场首映礼......一系列活动剧组不可能不通知她，就算是番位比不上主演，但这点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不可能会有人蠢到在这个环节下套。

　　她当机立断拿起手机编辑一条消息问柳医生：【董经纪最近还有联系你吗？】

　　在等待回复期间，她手指敲击在手机屏幕上，猜想这个事情造成的影响，发布会过后，会有多少个媒体借题发挥、肆意抨击。

　　而董经纪不可能不知道这些。

　　很快收到回复，心理医生柳艳艳：【没有，怎么了？】

　　章影深深蹙起眉，一旁的周子航见她脸色铁青，轻声关心道：“你还好吧？”

　　他的询问吸引了朱老师她们疑惑的目光，章影胸腺长足地起伏一次，随即表情恢复正常，拿出一百分演技展露了个笑，摇摇头回道：“没事的。”

　　其他老师见状都只当小年轻打情骂俏，只有斜对角那束目光紧盯着她不放，直白得宛如实质。

　　章影顺着回望，对视上牧朝饱含疑问的眼睛后，面色平淡地扫过又移开。

　　嘈嘈切切的交谈声在餐桌上响起，她盯着圆桌上折射出的吊顶，心不在焉。

　　阿茹是她的心血之作，她不想错过发布会。

　　当初身体精神出了问题她并非一无所觉，不做重视是因为舍不得离开剧组，她一心想要给这个角色一个有始有终的结局，无论是剧里，还是现实。

　　思及此，章影在桌下掏出手机，时隔一个月，第一次切换回工作账号。

　　出乎意料的，没有任何新消息弹出，是团队登上微信帮她回复了工作消息，消息没有同步到她手机上，所以她看不见聊天记录。

　　仅剩的未读消息是董经纪发来的，章影意识到这是刻意留给他看的。

　　她点开，一开始是问她关于杂志拍摄改期的事情，见她没回复，接连几天不断询问她人在哪儿，最近一条消息是一周前，通通翻阅完毕，没提到任何关于发布会的事。

　　章影微紧手心，主动给经纪人发了一个月以来第一条消息：【电影上映的事，你为什么不通知我？】

　　对面没有第一时间回复，与此同时，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抬起头。

　　视线移过去，见朱老师满脸好奇地瞅着她，“小章呢？平时周末放假都做什么？”

　　章影抬起头，还在状况外，愣住：“我…没做什么。”

　　桌上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她，章影意识到需要找补几句时，牧朝及时解围说：“章老师周末会去散步吧，我经常在西边小公园见到她。”

　　唐梓杏塞了瓣儿橘子，听闻抬头睁大眼睛：“啊？什么时候？我没听姐提过呀。”

　　牧朝：“就在文郊路边的公园，那里有片小林子，傍晚时分风景不错，你们有空可以去走走。”
　　朱老师：“是吗？我来这边这么久都不知道还有个公园。”
　　唐梓杏想到牧朝推荐的白崖，夸赞：“牧老师经常能找到风景好的地方。”

　　“学美术的，时不时要出门写生，自然乱逛的地方多些，东南角还有一片薰衣草花海，每年六月去，正好是盛开的季节......”不知不觉间，牧朝顺利地接过话题，侃侃而谈，把一桌人的注意力都吸了过去。

　　牧朝就像是温流水的漩涡，不动声色地引领掌控着对谈，他确实有着所柳艳艳夸赞的情商，只要他想，就能成为全场的焦点，甚至不需要夸张的肢体动作和语言。

　　章影也看他，偶然对上他的眼神，看清了他眼底的安抚和关心。
　　他总是这么敏锐，像是在她身上安装了某种情绪检测仪，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心情。

　　关心被成功接收，他达成目的，移开视线，嘴角的弧度都不曾改变，吸引所有本该落在章影身上的社交火力。

　　章影再度把手机拿到桌下，看着迟迟没有回复的微信，紧绷着嘴角，彻底死了心。

　　*
　　为人师表的诸位不兴酒桌文化，一顿言笑晏晏的聚餐很快散伙，几个老师陆陆续续叫了车回去，章影心不在此，也不急着走，她拿着手机和重新联系上的助理小孙发消息。

　　小孙：【影姐，你终于出现了，再不出现我差点以为要失业了，呜呜呜。】

　　章影没空寒暄，直奔主题：【电影定档是怎么回事？】

　　小孙沉寂了几秒，似乎在想怎么回她，章影一边等着消息，一边往前走，没注意到周子航站定在前面，等她目及他的下半身的时候就要撞上去，她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踩到石子的那一刻，她暗道要遭，身子已经不受控地往后倾斜，她来不及想那么多，本能地去抓周子航的衣服。

　　在她快要抓到衣角的前一刻，另一只手从身后扶了下她的腰，帮她稳住了平衡，燕过清波般转瞬即逝。

　　章影不用回头，直觉身后的人是牧朝，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她庆幸这样的糗事没被其他人发现。

　　周子航察觉到了她的动作，转身时章影已经站定，他问：“怎么了？”

　　章影悻悻然回：“没事。”

　　周子航转而问站在她身后收回手的牧朝：“你怎么回去？”

　　新的两辆计程车先后停靠在路边，周子航和牧朝商量道：“要不让两位女士先走吧。”

　　唐梓杏在一旁突然想到上次牧朝是和章影一起走的，她说：“我记得姐和牧老师住的很近，应该顺路吧。”

　　牧朝双手插进兜里，“你们先走吧。”
　　他这话便是承认了唐梓杏所说，帮章影做了决定。

　　章影手机振动，她低头关注小助理的消息，没反驳，也没说话，一副全权交给牧朝安排的姿态。

　　周子航看了两人几眼，若有所思：“这样吗？”

　　唐梓杏坐进了计程车，摇下来窗户：“那我们先走了？姐，你和牧老师一路小心。”

　　章影分出注意力和他们挥手告别。

　　等所有人走后，她抬步欲走，等来了手机的最新消息。
　　小孙酝酿许久，告诉她：【影姐...董经纪说这事不必告诉你。】

　　不必告诉她是什么意思？
　　章影一动不动，心却一点点沉下去。

　　牧朝走下阶梯，转身催促：“章小姐，站着发呆？还不打算回家？”

　　章影钦灭手机前看了眼时间，时辰尚早，回望他，暖色路灯落影在他脸上，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久到牧朝的嘴角僵硬地抽搐了下，她倏然道：“去喝酒吗？”

　　牧朝：“？”
　　他滞顿地眨了眨眼，压下想要吞咽的喉咙，缓过神来，心说，章小姐居然主动邀请他去喝酒，对他这么信任是不是被凉风冻傻了。

　　章影足足等牧朝愣怔了十秒钟，又眼睁睁看着他脱下来身上的冲锋衣递过来。

　　确实有些微凉，她没拒绝，接过来，利落地套上，拉链一拉到底，略大的码数遮住她下半张脸，冲锋衣上似有若无的清冽味道包裹住她，她没被冻傻，维持原有的决定，说：“出发。”

　　牧朝舌尖抵了抵腮。穿着他外套的章小姐邀请他去喝酒，他争斗了一番还是没受住诱惑，感性占了上风：“去哪儿喝？”

　　章影撇他一眼，反问他：“你不是应该知道吗？你对贫锦镇这么熟，连薰衣草在哪儿开都知道，怎么？不知道酒吧在哪儿？”

　　真是对他很信任啊......
　　牧朝发现郊游那天过后，章影就对他的态度有了细微的转变，可能章小姐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分神想了一瞬，又回归正题。

　　章影想的没错，牧朝确实对这个小镇如数家珍，几息之间，飞速敲定了目的地，扬了扬手道：“跟我走吧。”

　　*
　　下了计程车，在司机再三确认下，牧朝带着章影下了车。

　　不怪司机像看怪人的眼神看他们，章影疑惑的环顾四周，问道：“酒吧？”，他们站定于路边，面前只有一个隐蔽的巷子，灯管忽明忽暗的，骤然照亮一角的混乱，像是被城市遗弃的垃圾角落。

　　她不觉得这里存在酒吧。

　　牧朝勾了勾唇，显得很有信心：“往前走就知道了。”

　　她将信将疑，但人已到此，只能一条路走到底，牧朝带着她穿过不堪入目的垃圾巷，废弃的楼屋后面藏着新天地。

　　柳暗花明又一村，入目是一片宽阔无余的广场，摆放着数个塑料桌椅，环境虽然简陋，但三三两两的人围绕在一起，气氛曼妙。

　　桌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酒瓶，还有空瓶子散落在地，客人们统一注视着一个方向——正中央坐着留着卷曲长发的吉他手，摇头晃脑地沉浸在民谣的吉他声里。

　　章影不自觉放低声音：“这是酒吧？”

　　牧朝在她身后，声音响起：“对，中间那个吉他手是老板，是外乡人，他路过这里的时候恰逢这店快要倒闭了，觉得惋惜干脆一口气盘了下来，专门接待来自天南海北来的陌生人。”

　　恰逢一曲结束，众人微醺着抚掌喝彩，章影也不自觉地鼓了鼓掌。

　　颇为神奇，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酒吧，相比酒吧，更像是社团、club、或是什么露营活动。

　　此时吉他手也发现了来客，热情地冲着他们招了招手，牧朝堆起了个笑，阔步带着章影过去，众人纷纷看向他们，喝了酒的眼睛不甚清明，但章影没有感受到恶意。

　　吉他手放下吉他，起身伸出手喊了句：“嘿，bro，好久不见？”

　　上一次来都是三年前了，牧朝没想到老板还能记得他，他迎上去握拳击掌，身体自然而然地哥两好相撞：“好久不见。”

　　年轻男孩子之间独有的打招呼方式。

　　章影第一次见这样的牧朝，他像是只不断变化的变色龙，完美地融进了各种社交环境里。

　　老板偏头，注意到了他身后漂亮突出的章影，他看一眼，调侃地用拳头打了打牧朝的肩：“带女朋友来？”

　　“嗯。”牧朝直接承认了。

　　章影冲着吉他手笑了笑，不反驳。
　　年轻女性在外的一种天然、伪造的保护色，无论氛围再好，归根到底也是酒吧，防人之心不可无。

　　吉他手：“坐。”
　　他们在老板的带领下，随意地在一圈里找了位置坐下。

　　“你们算是赶上好时候了，又到了一天一度尬聊环节。”老板挤眉弄眼，戏谑着搭腔。

　　一个背包客大叔头次来，放下啤酒瓶问：“尬聊？还有这种环节，聊什么？”

　　老板熟练地扯开了话题，随口道：“聊聊人生？聊聊理想？想说什么是什么。”

　　他一眼看向积极的大叔，挑眉问：“叔，你是做什么的？”

　　大叔咧嘴一笑：“无业游民。”
　　他说得毫无耻意，像是在说自己是企业高管、上市公司总裁那般骄傲。

　　一个染着黄绿毛的年轻小伙子嗤笑一声：“真的假的，那不工作，怎么有钱来这儿了？”

　　“前两年运气好，赶上倒卖白酒挣钱，我赚了点钱后懒得工作，现在开着车到处跑，人生短短几十年，走到哪儿算哪儿。”大叔说得轻易，表情也豁达坦然。

　　小伙子竖了个大拇指：“牛。”

　　大叔回问：“你呢？怎么个事？”
　　小伙子挑眉：“离家出走，我爸妈离婚，懒得跟后爹，于是自己跑出来了。”
　　......

　　醉醺醺，晕乎乎。
　　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

　　章影喝了口酒，没有酒杯，对嘴吹，也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酒，一串法文字符，味道辛辣却蔓香。

　　一位女士正在咒骂她出轨的丈夫，其他人纷纷应和。

　　真是奇妙的地方。

　　这里就像是一个茶话会，聚集了游离在社会边缘的各类人士，流浪客、旅居者、分手的小情侣，离家出走的叛逆少年......什么人都有，他们跨越年龄、性别、职业、阶级、随缘找上这里，随缘结交陌生人。

　　“奇妙吗？”牧朝清醒依旧地低声问她。

　　章影晃了晃酒瓶，仰头，今天天上的星星很亮，亮的刺眼，很奇妙的感觉，听着一段段素昧平生陌生人的故事，突然觉得自己那点小事不算什么。

　　她握着瓶酒灌了口，辛辣的酒水顺着喉咙蔓延往下，嘴角有些酒渍，身边递了张纸巾过来。

　　人生理想大讨论还在继续，背包客大叔话题一转：“这个帅哥呢？在哪儿高就啊？”

　　章影接过纸巾，发现问得是牧朝。
　　牧朝不紧不慢地收回手，“我吗？”

　　他一哂笑：“画家。”

　　小伙子吹了个口哨，吊儿郎当地说：“Cool，好少见的职业。”

　　老板也诧异：“画家？”他睁大眼睛看牧朝：“你是画家？你怎么会是画家，我还以为你和我是同行。”

　　众人都来了兴趣，小伙子发问：“怎么个事？”

　　老板将信将疑地看向牧朝，见他耸了耸肩，不卖关子地展开回忆道：“三年前，他第一回来我这儿，那天晚上有个客人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这个帅哥玩输了被要求才艺表演，借我的吉他弹了一曲，这下可好，差点没让他砸了饭碗。”他咂舌：“我这儿来来往往的客人这么多，就他这事儿让我记忆犹新。”

　　弹吉他？章影鼓了鼓腮看向他，他还会弹吉他？

　　牧朝笑着摇摇头，谦虚道：“夸张了。”

　　老板吹得天花乱坠，勾起了其他人的好奇，不知道是谁起哄说来一曲，不一会儿全是“来一首，来一首”的呐喊，章影看着牧朝笑得骑虎难下的无奈表情也得了趣，跟着举拳起哄。

　　牧朝看向她，抓个正着，章影醉意上头，撑起下巴笑得轻赖，施施然道：“加油哦！”

　　大叔坐在旁边，调笑：“女朋友都发话了，还磨磨蹭蹭干啥。”

　　“噫”唏嘘声放大，气氛烘托到这了，牧朝知道这事儿躲不掉，也不想败了大家都兴致，大大方方接过拿把吉他，噙着笑道：“很久没弹过了，献丑了。”

　　老板不屈不挠地调侃：“给漂亮女朋友弹吉他怎么能说是献丑了！有没有吉他手的骨气啊！”

　　牧朝从善如流地架好吉他，改口：“嗯，那这一曲献给美丽的女朋友。”
　　起哄声更大，小伙子的口哨声简直兴奋地要冲破叫好声。

　　章影作为事件中心人物，脸色热腾腾的红意不知是酒精的驱使亦或者是心悸，她撑着脸，半眯着眼看着牧朝。

　　吉他声起，没有他谦虚的生涩，相反，很娴熟，一首耳熟能详的歌让氛围变得高亢。

　　章影从臂弯中看向他的手，发现这双修长的手不仅适合拿画笔，也适合乐器，她顺着手指掀眼一寸寸往上看去，掠过跳闪莹光的太阳吊坠，酒精熏染的泛红脖颈，寻到他的样子。

　　牧朝也同步看向章影，他总是轻而易举成为焦点，头发微乱也不影响他帅得恰到好处。

　　他起唇。

　　如果我们不曾相遇
　　我会是在哪里
　　......
　　那一天那一刻那个场景
　　你出现在我生命
　　从此后从人生重新定义
　　从我故事里苏醒——

　　轻摇滚的民谣歌曲，他的声线很少这般刻意地压低，胸腔共鸣，有力地鼓动她的心跳。

　　后面渐渐演变成了全场大合唱，唯独章影没开口。

　　她知道这是在唱给她，唱给他们的相遇，那个清晨，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想开口，只想听他唱。

　　灼灼的目光落在脸上，章影拿起酒瓶贴在滚烫的脸颊旁，冰凉的触感却无法让她清醒。

　　她跳开牧朝攫住她的视线，转动酒瓶，玻璃壁上映出交融拉扯的影子，欲收难收，是不是有些醉了，她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