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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夜至将白(原名:脱狱自书) ...

  •   〔近日双手废止,夜余纸上涂笔之力,不能寐,故作蒙昧之章,徒增困乏。〕

      应星原不曾动过记述遗书的念头,此番为遗世留下哭丧凭依的举动,我过往以为是只对蝇营狗苟哗众取宠而言有必要之嫌。但如今,俯仰成前度……既置生死于度外,我终于也可以坦然承认错误而不需忧虑这之后来日的处境。

      我本应继续困于幽囚狱,那儿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是个好居所。不用计量自己该去何处偿还代价,更不必落魄似这般,在半梦半醒间自己便成了越狱逃犯。

      这几日之内,竟不知是死了还是姑且算半活着。

      白日旧友赐我白刃,剑气寒冽,看不真切,我浑浑噩噩,依稀听得几句她撕心裂肺的怒言,但并不能堂堂正正还上几句,干脆就此缄口;黑夜将我拖进黑暗,反复提醒我妙法大败的时刻血肉与垣壁横飞、那满地狼藉的惨状。

      天边闪过诡异的光,浓郁的黑雾裹住我又将我丢弃。

      不甚清醒。只能每乘夜半,回廊响起唤出灵知的风声时,草草在粗纸上落下几笔,断断续续,亦如天光伴着剑影穿透我身时、神智出走的频次。

      好像有建木的枝节从我的耳膜里长了出来,试图在混沌的大脑皮质层扎根,每晚它奉上的祷文始终不能凝结出任何一个清晰的字,只是生硬地插进我的潜意识中,夺走自那以来的每一个梦境。

      若要说这令我夜不能寐的种种是一个诅咒,那么我并不稀得。

      从仇人手中施舍来的解脱之法,对我而言毫无吸引力。我做了错事,无可挽回,且会用自己的力量找到惩处的措施。

      尽管此前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锻冶失败的意外副产物竟是我自己。

      明明这一回我那么不想失败。

      结果却是那么的不堪,不端。

      但,所幸这次与往常流程不会有异,因为我会将自己造就的不端拧回正轨——如若“医”者终究不自医,我将另寻消灭之法。

      若要说这初露端倪的长久折磨是一种赐福,那么我偏要反叛!

      无论被降下何等丰饶神力,借这一纸胡言,就能判定应星誓要早亡,只要他还记得住。

      不错,今日记述这一长笔,只是希望它明日成为应星的死兆,了却诸般。

      许是死到临头了,写得这洋洋洒洒几页竟全数是怨言,应星啊应星,你知不知羞?

      不知,不知。逝者胡知?身为将逝者,我只知自己并无悔。

      自那日饮月于月影嶙峋下相邀共赴亡途起,就不曾生出过丝毫悔意,恨只恨应星最终竟不是那起死回生的巧匠。

      可哪怕是如今天下第一的能工巧匠,又能做到么?

      有能者不朝下寻求卑劣的满足感,应星深知此理。于是乎在失败的那天我便发现了,自己穷极一生,结局还是坐井观天,终究还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没能跨过那道门槛。

      如若短生种也有别样的轮回,想必我会在下一世重新探求答案,唯愿得以解脱。

      我不会给来世的自己留下什么提示,那是持明才会的作弊把戏,我效仿不来,也不甚乐意。

      纸上得来终觉浅,应星寿数虽不抵百年,融会贯通之事均已烂熟于骨髓,无一不是身体力行,这其中道理若不经过烈火淬炼,哪怕碾书喂纸也教不会。如果我仍是我,不论哪一世应当都能明白这一点。

      可惜今夜这双手也只有执笔之力,如果有所选择,我本想回归匠人朴素的本初,手磨一具空碑,再于其上刻满铭文,记述我尚未完铸的机巧工理也好,留待后人鞭笞我的罪行也好。

      可想想还是否决了。

      应星一生从没有打造过如此冰冷自私的器物,即便垂死,也不该这般头昏。

      在此世的终局束手,下一世开启时是否就会早早手痒难捱,尽快走上崭新的旧路?此番歪理若能生出花来,想想竟愈加体面。

      不知是沾染上了何人的坏毛病,沉湎于不再相逢的来生了。

      仙舟人重视丧葬传统,敬仰死得其所者,重情重义的后人甚至可以坚持缅怀前人百年,每逢忌辰或中元,他们便携贡物祭奠先祖,贡本或薄,礼节或轻,每年一度前来探访的脚步声中却都能听出被纳入心底的沉重。不少人相信,地上人献给土下灵的心意,会被天上仙分毫不差地收入眼底,于是便纷纷在心间支起不容玷污的虔诚。

      仙舟小辈为先人列上牌位,书写生平。死者为大,偶念春秋笔法,毕竟所述是为供来者怀缅,往后若暌违百余年,比起家长里短、嫌隙碎语,人们定是更愿意看到自家祖德流芳、功名远扬。何况若非历史要事遗臭万年,曾经的小是小非也均会沦落成无名史书字里行间的颗粒微尘,未若随风而去吧。

      逝去者,就让其安静的逝去。

      以上,皆是他人教予我。

      我若死去,不知何如。

      念及过往,应星曾经愤懑难自抑,却仍坚持从不请教他人来评判自我之对错,在人生的关头,也只会偶有失神。

      或许那只不过是万丈悬崖一步前的负隅顽抗。

      本应再过三十年,百冶大人方将在工造司旁人敬献目光的注视中寿终正寝,恍惚便入殓。

      届时,身周是一片哀悼,亦或是唏嘘嘈杂,更有甚是争吵不休者,皆不再有别。哪怕闲言碎语仍能入行将就木者的耳,一颗腐朽濒死的心想必也不愿再泛起什么波澜。

      我知,若苟延残喘至那样的将来,恐是应星早已心死大半。

      那样的百冶大人,纵然还能被称为百冶,却也不会再是应星。

      如此再活三十年,仍不过枉活三十年。

      死亡是人生之终局,我要说即便是持明,也无法逆转死亡的终结之势,那所谓蜕生并未真正经历死亡,只是规避与逃离。这是持明的傲慢,也是代价。

      于个人论,持明族人有继承自前世的部分功法,虽稀少,却也已不胜珍贵;但于种族而论,持明业已故步自封。族人秉承的根性铸造了龙骨,也陷入了死局。

      深陷轮回的持明龙族是悲哀的,但每一个轮回中的持明族人天生就站在由傲慢搭起的台阶上。我能平视任何一位持明人,是因由心性不可避免地会念及其种族背后所负有的代价,让作为短生种的我误以为扳回一城。

      我还要说,另一份众多仙舟人共同持有的傲慢,则是被长生种视作理所当然的天赐寿数,这铭刻入骨的观念让他们得以轻易按百年起誓,更荒唐的是没有人会发觉这听来居然可以是一种讽刺。

      而我的傲慢呢?不,我并不是傲慢,相反,是傲慢组成了我。

      应星其实从不敌视哪一位长生种,只是看不起那些被轻易挥霍的岁月。

      有人睡梦间便已度过百余年,我之生死只不过弹指,不值一哂,又何必在意他们唇齿间的纠葛?

      但应星身虽老,心却还是年轻气盛,止不住暗中较劲。我曾私自立誓,于十倍之于我人生长度之庸人前,我将活出百倍之于其人生尺度。

      “宁为飞萤赴火,不作樗木长春。”
      樗栎庸材,无需教也。

      所以当饮月站在我面前,神色凝重,述说着他对于族内困境值此良机不得不搏的轻浅想法,阐释出在短暂陷入生命之神使降临的渊薮时领悟的妙法,犹豫又决绝时,我终于感到可以对等地称他一声“丹枫”。

      因为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他,即便不属持明,不是长生种,仍能保持同样的思想,说不定在寿命的催促下,危机还能迫使他担忧得更深,而绝非那除却荒唐的人生长度后便只剩一身虚无的野蛮草木人。

      试问我若不傲,何以喝退众草木近身。

      他忧人命,我也同样忧着人命,只是他为别人忧,而我只为自己。我远比他自私。

      于是我站出来回应他:“不踏出这一步,就没有成功可言。”

      他的身份掣肘,远不如我这个既无身后事束缚也无梦里人牵挂的短生虫豸自由,既然如此,这种时刻,至少我可以帮他做决定。

      或许我就是这么自私,自私地以为我与他有八分相似,自私地利用他欠白珩的一条命,此番若是按下不表,来日莫如遁入亡魂。

      啊啊我当然能料到此时必有人要游说、要叫醒我,“何不让白珩百年之后得享安宁?看她在光辉下沐浴着鲜花与荣耀逝去,好过害她在纷乱的声讨中备受争议。”

      我看不到!

      死便是死,死去元知万事空,死就只是死,一切挽留与悼歌不过是生者的空谈与安慰,你们难道白活那么久,连这一点也看不清吗?

      百年之后我又能看到什么?我的人生不过仅余短短数十年,今日虚度,明日空耗,后日就是大限将至。

      又有谁人能料想,当初,我却原是五人中最不必因生死之事伤春悲秋的一个。

      她则是五人中将人生过得最为肆意、潇洒,最快活又最迅疾的一个。

      嗜食琼浆,疾驶星槎,兴致来得快,顾虑去得也快,愁哀在眉头留不过一瞬,唯有声声笑语得以长久挂于嘴角。她这样的人,一朝路过谁人身畔,便为谁人带去善与乐的低劝。

      她自称贪恋星间的每一点美好,唯恐慢下步履就来不及捕捉,我驳以自然归属、存消定数,但她只空点头,分明丝毫没听进去。

      我常调侃此狐行事火急火燎,数次同游非要抢在我前头,似是要视我为竞争对手,以万世万景转瞬即逝的理念,过出比短生种节奏还要快上好几倍的星旅生活。

      说来,狐族之中竟有人自称短生种?已不知是我幼时从何处听来的轶事。

      寿数间的两倍之差在十倍面前虽然的确亲切不少,但再短也不会短过我。

      再短也不应短过我。

      鳞渊的祭台上,发丝与血滴长出骨肉,那是我此生唯一一次企图打造活物,以往的器具或许曾被称作“有灵,但本体终究是死物。可那回万万不同,锻生,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或许我不该如此僭越。

      但重来我也不会颠覆这项选择。

      哪怕萦绕着邪恶气息的骨肉被斩断、分崩离析的画面,令我脑中深存的故乡景象隐隐作痛。

      何况斩断我所错炼血肉的那把剑,如今正斩在我的身上,此之所谓报偿。

      如今身在的地方,破败不堪,这不知陨落于何日的陌生环境,细看却有熟悉的气息,大概是因为相似的断壁残垣也曾是我的家乡。

      数十年前,双亲的血肉使我沉苦万分,未料数十年后,手创孽龙的血肉更令我深恶痛绝。

      结果终是歧路。我仿佛自与孽物结仇起就没能脱离困境。

      无法忘记。爹娘明明一遍又一遍地击退了每只可怖的孽物,那一树又一树狰狞枝叶的蔓延之势却仍不可挡,枝杈伸进淌血的伤口,枝桠攀上护身的甲胄,就这样一根一根从我眼前夺走了他们。

      它们就是那样卷土重来,耗尽了落难家庭每一分抵抗的力量,尽噬生灵,只余血肉;如今又是这样卷土重来,蚕食鲸吞,那些极力救护民众而被迫身陷敌阵的人,甚至就连血肉也不再剩下了。
      要我如何再坐以待毙下去——

      等等。
      红原雉啼鸣至三声……
      她要来了。

      听着,丹枫!一旦失败,即使贵为龙尊,也定将在牢狱之中为逆天而行偿还代价,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你还说这是你必须承担的责任,呵,我早说了,一损俱损,既然决意,如若事败,你我二人心魂便也一同丧失生气,何须在意死法。

      孰料狱友死前竟未见一面,也好,趁机将狼狈的面貌掩一掩,我仍愿与你于阎殿前一同述罪,虽然赎罪或许渺茫,且赔罪只怕也是无方,毕竟白珩可不会下十八层来。

      在那之前,饮月君,我即将奔赴今日的死局了。

      但,我尚未提到,有个问题还不曾解答。为何,我想不起眼前这位旧识的名姓?

      一瞬的疑思成为了破绽,让突如其来的漆色裂刃刺穿了胸膛,我本欲大惊,却先因这具躯体对此等痛感的熟悉程度感到陌生。

      冒着血光的碎刃虽避开了心房,也足以致死,但,人何能与死相熟?

      不遑多想,筋骨桥接、血肉翻涌的声音给了我答案。

      我想起,当日的黑雾之下,我的筋骨也是这样丝连藕断,我的双眼被所见刺痛——大地之上血肉横飞,同时却有万骸复苏,枯木回春、草芥疯蔓,踩在泉台的肃穆之上,践踏台上人愚妄的痴想,状似欣欣向荣,实却令人作呕,分明是涂炭生灵的瘟疫,令我经受难解的噩梦。

      原来我早已不堪为人。

      原来自那日以来,致命刀刀刀不可数,竟无一得以死成;本早就该作亡灵飞逝,可频频定格的□□成了缠住此身的顽疾;以及,双手原来早在失败的那日就陷入了如此境地。

      仿若经历了百十次武练,面前此人从不伤及我手,想必她也知晓自己掌中支离是如何铸就,但莫名地,我懂得她那些收招绝不是出于我避之不及的同情,而是因为她已然看见,废黜双手的酷刑我早已经领受。

      死兆将至未至。万般皆下坠的空间中,眼前之人升腾起苍蓝的剑势,剑锋指我,剑主人的眼中却空洞无我。

      「人有五名。」她说。宛如诵经。
      「代价有三。」她接着说。几欲发狂。

      饮月,应星……她咬牙,誓要烙印一般从口中念出了三个名号,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她的名字——“镜流”。

      残存的直觉除去告诉我镜流就是眼前此人,还让我顷刻间确定了自己始终愧对的白珩同属五名之一。

      那么第五名?

      忽然之间,开始发痒的神经让我觉得仿佛有另一个人在与自己抢夺每份记忆,我若拱手相让,它们就变了滋味,苦辣均不是由我尝。

      要抗拒!如往常般,由心发动,由手发力……

      可是没有一处筋骨任我使唤。镜流的瞳孔蓦地回缩,那是她眼神锁定的征兆,预示着下一秒她将不再放过有罪之人的心脏;而与此同时,被紧盯的猎物就是我,我的双手干涸如枯井,唯有平添且无用的怒气尚能在指节分寸间徒劳地生长。

      可笑的是,在封心刺骨前的须臾,我的头脑俶尔比夜半听风之时更为清醒,好生奇妙,好生痛苦。

      鉴于这片刻清醒,终究迎面而来的月白剑气愈发泛白泛黄,凝聚成了某人红绳所束的冠发。

      那是……意气风发的后生……

      是啊,是你,你最是朝气、你最是聪慧清楚、你最明白什么应做什么不应做,这场闹剧没有拖你入局,你可曾察觉了些什么、景元?如是,面对一切纷纭你不出手,什么也不做,或许就是你最好的应答。
      虽然有时我也会感谢你小小的胡来,就如那日你若不执意抢过石火梦身,我们便不会这般亲近,尽管阵刀本就注定是属于你的受赠物。
      景元,我没有时间了,曲弓、击云在我脑海上空匆匆掠过,只余支离长伴身侧,遍临生死。

      亲手打造的兵刃何时才能了结我?

      我忆起每把剑的归宿,我想到我和我的武器都不再会有续言,我终于再次理解为何双手所领受的能被自己视作酷刑。

      即将什么也看不见了。

      啊,我都记起来了,每逢白日以示迎接的第一道光,是致命的剑光,而后降临的,是真实却只恨无完整的死亡。

      反复——
      每日,每日,忘掉所有光景,见她的第一眼,误以为自己将彻底死去。
      每日,每日,黯淡披露星月,入夜的后一刻,误以为自己尚且半活着。

      何故反复?再多杀些、再用力些、再急切些!

      此刻,无星可应。

      只能见一片殷红,嘴里腥甜,四肢绵软
      ——我应是终于死了。

      【星历738?年】

  • 作者有话要说:  #如有兴趣可以收藏,路过有缘,观看已经很感谢啦~#
    肯定有很多错误,待改,虽然很短,功力不达标就是这么惨烈的后果……姑且先发出来。
    很多化用原文案的地方,谢谢文案组,硬生生拔高对应地方的档次,你们好生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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