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重水阔》长山

3、潇潇夜雨（二）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虬髯大汉立于店门前。不少人认得这就是龙头金虎啸，纷纷让出一条道来。蝶若嘴角微微上扬，说道：“阁下终于现身了。”众人一听皆是骇然，这金虎啸什么时候来的众人都不知，看这光景，那蝶若似早知道的样子。金虎啸见过蝶若惊人的点穴的手法，被发现行踪也就不以为然。苏齐迎上金虎啸，刚唤了句“龙头，”欲向他解释，金虎啸摇了摇手：“给苏兄添麻烦了，事情的缘由你家伙计跟我说了，至于结果，我看到了。”说完转身对了蝶若：“姑娘武功老夫佩服，今日之事也是老夫管教不严，让手下醉酒闹出的来的，恳请姑娘原谅。”蝶若冷然道：“不敢。”

　　金虎啸见对方也不像愿意多事的样子，心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况且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不好轻举妄动，便道：“姑娘不怪罪就好。”说着伸手想解一干帮众的穴道。不料发现这蝶若的点穴手法甚是古怪，自己竟无法解开。蝶若面色依旧冷淡，指着宋二道：“一天，”转而指向陈山：“6个时辰，”继而指着其余帮众：“3个时辰。”说罢扭头欲跟李瑗回房。

　　李瑗笑道：“蝶若姐姐好厉害啊，什么时候教教我这点穴的手法？”又摸了摸珠儿的头：“珠儿，那个打你的人要在这里站上一天一夜才能动哦”。众人这才惊觉蝶若说的是穴道自解的时限。蓝袍少年初见蝶若飞水点穴已是奇了，此刻听得各人穴道自解的时限都不一样，不由得与灰袍老者对望一眼，眼神中都带着一丝惊疑。而那金虎啸自咐姿态已然摆得很低，却见蝶若全然未将自己放在眼里，也丝毫不领情，禁不住动了怒。心道虽不知你二人的来历，这晋安到底是自己的地盘，总不至于吃亏；怎么说漕帮晋安分舵岂能让两个小女子戏弄？想到此处，不由移步，欲拦住蝶若姐妹。

　　忽见蓝影一闪，少年已站到自己面前，笑嘻嘻道：“龙头老大，你都承认是你治下不严了，那给属下一点惩罚也是应该的；怎么还要为难人家姑娘么？”金虎啸正欲答话，又给少年抢白：“这事要是传出来，漕帮龙头、二当家跟一群帮众围着两个姑娘家欺负，啧啧，不是白的让人笑话么？”金虎啸怒喝：“要管教也是漕帮自己人管教，哪轮得到外人插手？”心想这少年拿自己的场面话来为难自己，怕也不是善类。

　　蝶若姐妹听得这话也停了脚步。李瑗一扬头，眨眼笑道：“猪头老大，有本事你自己解啊，我姐姐又没说不许你解。”蝶若轻叱：“瑗儿！”李瑗缩了缩头，不敢跟蝶若对视。蝶若见金虎啸说话中气十足，确实是个练家子的样子；又见聚贤楼外漕帮的帮众渐多，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随即超金虎啸轻轻一揖：“舍妹年纪尚小，行事难免鲁莽；有冲撞之处，还望龙头大量，不与计较。”说罢，抬手一挥，众人只听见一阵气流破空的声音，被定住的漕帮众人的穴道已解开。蝶若又是一揖：“龙头说得对，漕帮的家务事，蝶若不敢插手。有得罪之处，还望龙头海涵！”

　　李瑗脸色一变，却又忍住没说什么，只悻然拉过蝶若的手。而金虎啸见此场景，明白这蝶若的功夫决然不在自己之下，心里不免骇然，不知晋安何时来了这么一位高手。听她的意思，是不愿意与漕帮结怨了；心下一宽，说道：“漕帮的人气量岂是狭小。有得罪姑娘之处，也望姑娘多包涵。”说罢，回过头冷冷对在一旁灰头土脸的陈山说：“回东临阁！”

　　聚贤楼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偌大的前厅只有蝶若姐妹与蓝袍少年还留着。那蓝袍少年上前抱拳：“在下乾州王昔，佩服两位姑娘的侠义；愿有幸与两位认识。”李瑗嘻嘻一笑，感激王昔多次相助：“我叫李瑗”又指了指蝶若：“我姐姐蝶若。你个小子还算够意思，认得你不吃亏哈。”却不想那蝶若冷冷道：“小兄弟缪赞，我姐妹二人与侠义无缘。也无意结识江湖人士。”说罢，不理王昔，转而对李瑗道：“收拾一下，我们今夜离开吧。”

　　李瑗不解：“为什么啊？”蝶若轻笑：“惊动了漕帮的龙头，还真想平平安安在这地方待下去么？何况刚刚店外还有两位未现身的高手，现在走只怕都迟了。”李瑗惊得脸色惨白：“都是瑗儿的错，瑗儿不该管……”蝶若打断她：“此事不怪你，漕帮的人无礼在先。通知忠叔备好车，收拾好，别忘了留点伤药给这个丫头。”说罢，指了指珠儿。

　　王昔自讨没趣，却也不恼，朝灰袍老者低声道：“要不咱们也走吧？”灰袍老者沉声：“请少爷务必记得此行之目的。”王昔悻悻然对店家道：“投店，给两间上好的厢房。”伙计应声领路。

　　收拾妥当，将账目结清后，姐妹二人正欲离开，忽然听掌柜苏齐珠儿说：“虽然今日之事错不在你，可漕帮众人今后难免欺负你啊。我这里是留不住你了。”李瑗听得一震，看看瑟瑟发抖的珠儿，转而看着蝶若，表情竟有几分凄苦。蝶若轻叹一声，走道珠儿面前，蹲下身来，边理着珠儿的乱发，边问：“你可愿意跟我们一起走？”珠儿瞪大眼睛看着蝶若，眼神中透出狂喜：“珠儿会洗衣、做饭；珠儿会伺候好小姐的。”李瑗听到蝶若愿意收留珠儿，本已很是开心；此刻听到珠儿这番话，忍不住乐出声来：“傻珠儿，姐姐才不会让你当丫鬟呢！”

　　三人辞过店家，上了马车。烛火渐稀，掌柜苏齐孤身在打烊的店内看着远去的马车，沉默不语。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啧啧，谋算了这么久，还是功亏一篑嘛。”回头一看，只见秦素素一脸鄙夷的站在自己身后。苏齐冷笑一声：“现在下结论还太早了。”秦素素脸色一变，厉声道：“知道龙头为何急着离去？知道这来历不明的姐妹口中的高人是谁么？龙头账目不清，把总舵的长老招来了！”苏齐脸色一变，继而恢复常态：“那是漕帮内部的事情，跟我们没有关系。”秦素素嘲笑到：“是啊，跟咱们没有关系，公公大人。我已叫人留心乾州来的那个爱管闲事的少年，你跟龙头好自为之，别坏了大事。”说罢，转身离去。

　　簌簌雨声将漫漫长夜浸得清冷无比，马车孤零零的走着，油灯与暖炉映衬下的车内却是一派热闹。“呀，忠叔，你居然准备了这么多点心，太棒了！”李瑗兴奋的叫了起来：“蝶若姐姐，我这才发现自己饿坏了。”赶车的中年男子又好气又好笑，回头道：“就你小妮子不准吃，不是你这么一闹腾，咱本来可以在客栈里吃上热呼呼的小炒，再温一壶酒的！”李瑗忍不住掀开帘子，朝赶车的中年男子顶了回去：“哼哼，只会说风凉话。事情发生的时候，不知道忠叔大人在哪里哦？”中年男子不甘示弱：“小妮子明知故问，小姐差我去买些杂什，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然，哪里有你的点心吃？”珠儿闻言，低下头，道：“都是珠儿惹的祸，是珠儿不好。”

　　冷风贯入帘子，激得蝶若一阵咳意涌上胸口，用一阵轻笑掩过：“都别闹了。珠儿，都说了错不在你，不许再责怪自己。瑗儿，你领了罚可还没行动呢。”见李瑗一脸不解，不由莞尔，轻轻推了把珠儿。李瑗见珠儿脸上一片青紫，恍然大悟：“珠儿，赶紧吃完点心，我来给你的伤口上药。”蝶若闻言，又忍不住一阵轻笑。李瑗方察觉声音不对，赶忙掩好风帘，担忧地朝蝶若看去。蝶若轻轻摇摇头，遂倚着靠枕闭目养神。珠儿怯怯问道：“大姐姐不吃点心么？”李瑗忙捂住珠儿的嘴，轻声道：“大姐姐累了，先休息会。”说着，松开手，顺手拎出一块玫瑰糕塞入珠儿嘴里：“咱们赶紧吃饱了，小姐姐来帮你上药。”

　　待得珠儿吃完，李瑗伸手摸摸珠儿脸上的伤口，说：“珠儿，小姐姐来帮你上药。”触及伤口时，珠儿浑身一颤，李瑗问道：“很疼么？”珠儿忙摇摇头，李瑗板起脸：“很疼就直说！”珠儿看看薄怒的李瑗，点了点头。李瑗绷不住笑了：“这样才对嘛，小姐姐会让你不疼的。”说罢，竟出手点了珠儿的睡穴。一直倚着靠枕闭目养神的蝶若睁开眼，坐了起来，摇头苦笑：“你这孩子！”李瑗噘嘴：“这个办法最好嘛！”说罢，掩不住紧张的神情，急道：“蝶若姐姐，你的伤？”蝶若摇了摇头：“无碍。”李瑗不放心：“可是那隔空打穴一使出来，势必牵动心脉。”蝶若无奈伸出右手来：“要不要我们麓谷神医亲自诊脉看看？”李瑗见蝶若面色如常，加之自己在蝶若使出隔空打穴后就已经借机把过她的脉，方是信了，握住蝶若的手也不切脉，只是担心道：“还是服一颗沁瑚吧，再运一个养心诀顺顺。”说着顺势抱住蝶若：“蝶若姐姐，都是瑗儿不好，老给姐姐闯祸。”

　　蝶若轻声道：“好了，都说了不怪你了。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闯祸的本事可比你大得多。”挣开李瑗的手，抚摸沉睡中的珠儿的头发道：“琛儿若还活着，也该有这般大了。”脑海中浮现的是当年十岁的瑗儿抱着五岁的琛儿那逐渐冰凉的身体时痛哭的场景。蝶若摇了摇头，将思绪拉了回来，正色道：“瑗儿，将你怀中的三裂螟蛾粉拿出来！”

　　李瑗哭丧着脸道：“还是让姐姐发现了。”说罢，从怀中掏出个黑色小瓶放入蝶若手中。蝶若板着脸：“适才我若不出手，只怕这聚贤楼要成聚棺楼了！”李瑗急着辩解道：“怎么会，瑗儿只是想要惩罚惩罚那些流氓，会给解药的啦！”蝶若脸色稍缓：“那也会秧及到很多无辜食客！”李瑗默不作声。蝶若继续说：“你刚刚动过几次这样的念头你自己心里有数。这瓶子可不能继续让你保管。”李瑗嘟着嘴道：“瑗儿知错了。”

　　蝶若见她那不甘心的样子不禁乐了：“知错就好！再帮珠儿看看，身上有没有伤到？”李瑗不服气地从蝶若怀里掏出个绿色小瓶，倒出一粒淡绿色药丸：“遵命！不过在这之前，姐姐先服了沁瑚，然后乖乖行一次养心诀！”蝶若自觉动武之后，胸口一直闷闷的不顺；想是牵动了旧伤。只是一来怕惹来担心，二来觉得虽是将旧伤带出，却不是很严重，静养一会就好；遂一直强压着这股不适。眼下见李瑗如此，也就顺势吞下药丸，吩咐忠叔停了车，盘起腿捏了个养心诀。

　　李瑗见此，放下心；开始帮沉睡中的珠儿检查起来。一时间，天地间静得只剩下雨声淅沥。忽然，李瑗惊呼出声，随即想起正在行动的蝶若，不由慌了，想收声却是早已来不及。蝶若养心诀念到一半，被生生打断，忍不住一口血吐出来，身子一软，跌伏于靠枕上；手捂住胸口，低低的咳了起来；眉头紧皱，额间也冒出些许冷汗。李瑗心下一紧，连忙靠过去，扶起蝶若，让蝶若靠在自己身上，点了她几处大穴，又用拇指抵在蝶若胸前。蝶若紧闭双眼，任额间冷汗流下。过了半晌，李瑗忽地将拇指移开，蝶若随即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李瑗紧张地看着蝶若，眼中已有泪花。里间的动静早已惊动在车外的忠叔，碍于身份，忠叔不敢直接闯入，只得在车外低声询问。

　　蝶若缓缓睁开眼，正对上李瑗含着泪光的双眼；深呼吸一下，提气对忠叔到：“不碍事，刚刚动手时牵动了旧伤而已，现在已经没事了。倒是把瑗儿吓着了。继续往前走吧。”李瑗见蝶若不动声色的替自己遮掩过去，更加悔恨：“蝶若姐姐，我……”蝶若打断她：“别担心，刚刚动手以后，胸口就一直不舒服；这回将淤血逼出，反而轻松很多。”李瑗切了切蝶若的脉，果觉内息趋于平稳。蝶若支起身子问道：“珠儿身上有什么伤么？”

　　李瑗这才想起自己一声惊呼的原因，指着珠儿道：“珠儿背后的菱形胎记，跟琛儿一模一样！”蝶若一震，李瑗随即说：“我也是吓了一跳！珠儿跟琛儿差不多大小，眉眼也很像，会不会是……”蝶若摇头：“瑗儿，不要再骗自己了，这只是巧合。”李瑗咬住嘴唇，眼神中闪过几丝犹豫，末了说道：“不说这个了，蝶若姐姐你已服过沁瑚丹，该好好休息休息。”蝶若微微一笑：“你也该好好休息了，闹腾了一整天。”

　　两人正待合衣躺下，忽觉马车在调转方向。蝶若一惊，急忙打帘出去：“忠叔，你？”话未说完，让冷风一逼，又忍不住咳了起来，李瑗慌忙将蝶若拽进车内。忠叔道：“临出谷前，婆婆就交代过，若小姐的身子有任何不适，一定要回谷休养。”蝶若顺过气来，止住喘咳，道：“忠叔，求你，继续走吧，不要回去。我没有关系的，静养一下就好。”忠叔不满：“现在就这个样子，再往前走静养得了么？”蝶若不再与他分辨，再度打开帘子，道：“如若忠叔执意要回去，请带瑗儿她们回去吧。已经到了这里，我是无论如何都得走下去的。再说，”蝶若忽地脸色一白，顿了顿，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道，“你们也拦不住我。”

　　忠叔给这么一堵，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看着寒风中的蝶若一脸决然，终是哼了一声，将车头调转回来，气呼呼的丢一句：“到底是谁生的女儿就像谁！都会用自己的安危来威胁别人！还不快回车里去！”蝶若淡淡一笑：“忠叔，对不住。谢谢。”忍不住又是一阵喘咳。李瑗一把将她拽回车内，递上一颗药丸。蝶若默默吞下药丸，合衣卧下。李瑗见状，熄了油灯，卧在蝶若身边。

　　车继续向前行进，蝶若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忽觉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腕间，想抽开却来不及。只听李瑗悔恨地说：“到底还是影响到了第一层护元！若是胸口难受，就咳出来，不要强忍着！”见无法瞒下去，蝶若只得低低咳出，借此缓解胸口的烦闷。李瑗道：“对不起！都是我在惹祸。等明天到了客栈，一定要安心休养到护元恢复。”蝶若轻轻应了。

　　马蹄声、车轱辘声，以及尽力压抑下低低的咳喘；融进簌簌的雨滴里，回荡在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