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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节外生枝的一台戏 ...

  •   已经开春了,柳梢头抽出了新的枝丫,绿油油、毛茸茸的新叶揉开了眼,还是那座岁月缱绻,葳蕤生香的古镇。

      踏上青石铺就的楼板,眼前一部木楼梯,供前来听戏的看观们上上下下。
      楼梯转角扶手上的红漆早已磨秃了皮,露出包了浆的一片油黑。
      一支纤细白嫩的手恰巧掠过了这片油黑,直落到墨红色的柏木扶栏上,腕间顶好的和田玉镯子清脆的叮了一声,仔细听珠环配饰都在隐隐轻响,在这片墨红色中一路高升。
      其后一个十八九岁丫鬟模样的姑娘紧紧跟着,她压低了声音道: “小姐,你马上要嫁人了,老太爷说了,不让你到处乱跑。”
      “我知道了,就看个戏,还能怎么着。”那小姐一路朝三楼东侧的包厢走去,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笑道,“春早,难得‘小颜飞’来咱们这儿演上一回,不看可损失大了。”
      “咱们可得尽早回去啊。”那个叫春早的姑娘说。
      “知道了,你就放心吧。”
      推开门,包厢里地方不大,有可以容纳三个人的座椅,还有一张茶几,上面已经提前摆好了各式茶点。
      小姐眼眸轻转,环视四周,三楼的位置比戏台高一些,这里又偏向东侧,真的是不比……
      又垂眼看去,最后停在二楼中间的包厢,那里的高度与戏台基本等齐,又是正中的视角,是最好的位置,可惜自己没买到。
      “来的也太早了,还得干等个把时辰。”春早拉着小姐落了座。
      “来得早有来得早的好处,比如提前把瓜子、果盘、茶水准备好,边品尝着美味边看这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物,他们的一颦一笑也是一景,不比戏台上的表演差。”
      “是嘛?”春早乖巧地一笑。
      “春早,咱们刚才买的羊角儿蜜呢?”
      “小姐,在这儿,给,”春早从随身的小布袋里掏出了一个鼓鼓的油纸包,轻轻地放在桌面上,一层一层地摊开,“刚做的,好软。”
      “嗯,刚做出来最好吃,又软又糯,甜到心坎儿里。”
      小姐伸手捻了一块塞到了春早的嘴里,又捻了一块放到自己嘴里,两人相视咯咯笑起来。
      觑着小姐今天心情不错,春早也高兴,她索性问了一早就想知道的疑惑。
      “小姐,其实春早一直想问的,你为什么会选择周家公子?”
      小姐看了她一眼,嘴里的活计没有停:“你也觉得他配不上我?”
      春早连忙点点头。
      “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是看好他的,毕竟是我亲自挑选的人。你也知道我们是省城东辉师范的同学,相互之间还是比较了解的,总比去嫁给不认识也不了解的人要好多了。他的为人我也信得过,他在学校里各方面的表现也都是出类拔萃的。
      “爷爷心疼我,不会随便把我许给不喜欢的人。不过你也知道,爷爷还是看不上他的出身。他家里是赶不上我家,不过现在都什么年月了,到处都在革命,该改变的都该改变改变了。”
      春早点点头,然后又一拍胸脯: “是,小姐,只要你喜欢就好,不然春早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帮小姐逃出来。”
      “好,小丫头,还拼了命逃出来,你戏本看多了,一桌好吃的也堵不上你的嘴。我赵擎男可不用谁为我拼命,我会护好你们的。”

      正说着,一楼厅堂又进来一人,身后跟着三五仆从。
      门口的小二似是压低了声响,道:“张公子,您楼上请。”
      只见那位张公子并未理睬任何人,转身上了楼。
      楼梯中部转折处有扇窗,此时窗外的阳光正好投射进来,如同舞台中聚光灯的探照,把每一位路过楼梯的人照得格外鲜活。
      这位张公子面色皙白,身量单薄,给人一种纸片人的感觉,幸亏肩膀还算宽阔,不然便真觉得风一吹就倒了。
      他的面容透着一种坚韧和冷漠,还有让人琢磨不透的淡然。
      以他单薄的身量,面颊却并不凹陷,不但不凹陷,反而一反常态,略有圆润,所以使他看上去添了几分和善与柔美。
      赵擎男听南街看相算命的穆大师说过,两颊无肉,两鬓无毛,不是尖酸之辈就是负义之徒,虽说这人看上去极难相处,但到底本质不坏吧。
      最与众不同的要属他的头发,不是满清的秃额粗辫子或者刚剪了辫子的一刀切,也不是时下流行的文明头,而是半束半披的头发,背后的长发连带着鬓角都缓缓优雅地随走动轻轻浮动着,颇有魏晋之风,举手投足间都是芝兰玉树之姿。
      他身着泛着光泽的纯白色长衫,又给面色增添了几度惨白。其上绣着同色系的花锦纹,图案无甚稀奇,但从细腻的针脚,顺滑的光泽可以看出不是寻常人家。
      白色长衫外是一件暗红色的绒锻披风,给这副衣架的主人又添了几分贵气。
      他走进了擎男一直想坐的那间包厢,二楼正中的座位,随从们放下了遮帘。
      这里的包厢都是半开放的,相互之间可以看见或交流,当然,如果不愿意那就放下遮帘。
      这位张公子,赵擎男见过,也听人说起过。
      同一个镇上生活着,闲暇时间大家也爱嚼舌根子,不管是有头有脸的,还是无足轻重的都会成为乡里乡亲间茶余饭后的谈资。
      小时候的印象有点模糊,不过也记得那人小时候就高傲清冷的很,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漠然。
      还有……
      对,是惧怕,这应该是赵擎男对他的第一印象。
      记得小时候,大约七八岁的样子,那时候正顽皮,爷爷领自己去过一次张府,就是那位张公子的府第。
      擎男也说不清爷爷是怎么认识他的,好像那次是专程带着自己去拜访他。
      那府里也是奇奇怪怪的,好像老爷并不在府上,只他一个小少爷,还有一位他换做二妈的二夫人。那夫人似乎也不过多地干涉他,留他自己一人在这里接客。
      他当时似乎有些不悦,眼神很冷地盯着自己看,然后他跟爷爷说了什么,擎男不记得,应该是害怕得没有听进去。
      之后爷爷就领着自己走了,从那之后,便再也没有爷爷跟他同时出现这样的记忆了。
      擎男记得,从张府出来后,爷爷曾经问过她:“ 你觉得刚才那位后生怎么样,给我当孙女婿可以吧?”
      擎男那时虽小,但也是明白孙女婿是什么意思的,她的小脑瓜飞速地思索着——
      那少年似乎比自己略长几岁,身量还蛮高的,不过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同样像现在披着一个长长的大斗篷。
      府上的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的,他也从不正眼瞧人。小小的擎男感觉那孩子是飘在天上的,他根本不会落地,太不实在,太不真实。
      还有,还有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呢?
      对,讨厌,擎男不喜欢这种感觉,仿若他周遭的空气都有一副生人勿近的嘴脸,靠近一点都会把人生生憋死过去。
      她赵擎男是什么人,接受了新思想,是新时代的一辈,虽说可能没有脱旧的太彻底,可她喜欢人人平等的说法,仿若她天生就该信奉这样的神明。
      唉,如果他不是这么个秉性,也许……
      算了没有如果。
      想罢,又垂眼看向了二楼那串幕帘。

      二楼这层突然显得乱糟糟的,擎男怔怔地回过神儿来。
      原是有三个人正往这边走来,他们的嗓门格外大,动作幅度也大,一路踢里哐啷的,正来到了擎男旁侧的一间包厢。
      虽然此时戏台演出还未开始,但也引起了很多人的侧目。
      走在中间那人穿着黑色的绸面衣衫,外罩了一件棕红的鹿皮马甲,束了皮质的宽腰带,宽筒的黑色裤子扎在皮靴里。
      他看上去比擎男差不多岁数,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只有额前的略长,中分着,其中一侧有两缕用红绳编成的细小麻花儿垂在眼旁。
      一左一右两个随从都穿着利落的粗布衣衫,打扮得都有些江湖气。
      他们进了包厢后,声音竟出奇得小了起来,小到擎男紧挨着也听不到了。
      其中一个矮胖敦实的随从乐呵呵地拍了拍椅垫,一伸手道: “小爷,您坐。”
      那位主子模样的小生落了座,往后一靠,翘起了二郎腿。
      “许久没下河摸鱼,这刚一下脚竟赶上这好事儿,咱们也来开开眼。”矮胖随从说。
      “这叫什么戏?”瘦高随从问。
      “梆子戏。”矮胖随从答。
      “废话,戏名?”瘦高随从又问。
      矮胖随从搔着头皮:“叫啥来……”
      “樊梨花征西。”那位被称小爷的回答了他们。
      “都说这‘小颜飞’风华绝代,小爷,不如……”矮胖随从嬉笑着比划了一个手势。
      “不可,别节外生枝,耽误了大哥的大事。”
      小爷显然没什么兴致,他只顺着戏台左左右右地观望起来。
      到了地方先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已是他多年的习惯。
      那个最佳位置的包厢拉着遮帘,不知是什么神神秘秘的大人物。
      其他包厢的人有安安静静坐着的,有喜笑颜开的,有窃窃私语的,还有……
      他的眼睛终于转到了离自己最近的位置。
      还有——吃吃喝喝的。
      他有些惊讶自己都看到了什么——那个包厢的桌面上全是吃的,两个姑娘正你一口我一口互喂着吃,吃得那叫一个旁若无人,忘我享受。
      没眼看,真是没眼看呀,可是他又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因为其中一位姑娘甚是好看。
      他自认为肚子里还是有几两墨水的,可一时竟然也找不到词来形容。
      恰在此时,他听到那个姑娘嘴里说着:“听听,听听他们说的,人家那叫‘颜彩霞飞’,所以得名‘小颜飞’。”
      不知为何,擎男说完眼角一丝的得意还未消尽便感觉有人盯着自己,她急转眼去看,还真是。
      旁边包厢有一人正在往这边痴痴地瞧着。她从小对这样的目光也习以为常了,所以并不以为意。
      那人眉眼慢慢聚焦,嘴角轻挑,喝了一声: “好一个‘颜彩霞飞’!”
      “小爷,您真有水平,说出来的话都跟戏文似的,文绉绉的。”矮胖随从说。
      “喜欢啊,等回头,小爷我好好教教你。”
      “我哪学得会这些,学不了,我一闻墨水味就头疼,一摸笔杆子手就抽筋,我就给您端茶倒水才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
      矮胖随从的话逗笑了众人,擎男也听到了。
      光线突然暗了下来,人群中一簇簇的“开戏了”,直至乐曲声渐起,才安静了下来。
      披戏服,扮粉装的“小颜飞“终于登场了,只见她眼波流转,回身款款,时而委婉优美,时而激昂高亢,好一个戏中人道尽人间事,直叫人泪眼婆娑,群情激荡。
      在众人都为“小颜飞”拍手叫绝之际,有一人的目光却频频地落在擎男的身上。
      他觉得樊梨花似乎重生了,但不是在戏台上,而是在身旁不远的地方。
      戏唱得并不久,似乎每一位观众都没看够,在无限的感慨和遗憾中不愿离去。
      擎男倒是走得挺干脆的,她似乎还记得不能出来太久,以免爷爷又着急了,派人四处来寻她。

      果不其然,赵老太爷在赵家大院里发了一顿牢骚,絮絮叨叨了好久,让你们看好小姐,怎么还让她到处跑,从一早出去到现在都不回来。
      赵老太爷一般是不发脾气的,擎男没见爷爷发过脾气,他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头儿。
      也许正是仗着爷爷和蔼可亲吧,擎男决定喝上一碗羊肉汤再回家。
      赵老太爷说自己最近这几天两个眼皮轮番跳,跳得跟打鼓似的,跳得他心里七上八下。
      要放往日小姐多玩儿一会儿就多玩儿一会儿吧,可是她又马上要成亲了。
      “以免节外生枝,还是快去把她给我找回来。”赵老太爷用尽了浑身的倔强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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