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倒数三声》乌怜

48、第 48 章

　　玉璋庭和林圳二院之间是一条不大不小的马路，叫桐南路。

　　桐南路路面宽度可容四辆车并行，两侧是统一规划的临街商铺，有奶茶店、米粉店、快餐店、钵钵鸡、火锅店……大多都是吃的，中间也有几家理发店、便利店和一家书店。

　　正当饭点，商铺阑珊的灯火早早亮起，各式餐饮店开始热闹了起来，灯红酒绿中，音乐声大声叫嚣着，有些店门口放着圣诞树，树上挂着各种装饰。

　　乔蔓穿行在满是烟火气的人间，大约走了二十多分钟，逐渐走到桐南路的尽头。

　　那是愈加开阔宽广的油柏路。

　　十字交叉路口，往前继续走，能走到江市市中心最繁华地带，人民广场附近；往右，是江市大桥，江市大桥横跨厘江，厘江两侧又是林立的商贸大楼、五星级酒店和大片住宅；向左，则是人民公园，人工湖、博物馆、江市大学城。

　　绿灯亮起，人流止步，车流穿行。

　　乔蔓站在桐南路距离十字路口前十来米处失了方向，止步不前。

　　光是走完桐南路就花了二十多分钟，如果没有车的话，她哪都去不了，但其实她也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桐南路两侧种满了高大的樟树，这一段的路旁恰好有供人休憩的座椅，她在椅子上坐下，眼睛瞧着地面。

　　她手里还攥着手机，手机设置了静音，屏幕上跳动着何芸的来电提示，因为长时间无人接听又自动挂断，过了几秒，再次出现来电提醒，是乔耀民的。

　　她没接。

　　乔蔓把手机收进口袋，两只冻僵的手也放进兜里取暖，她身后是匆匆的脚步声，人群杂乱行走着。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小女孩在经过时看见了她，有些天真好奇地靠近，很快被妈妈草草拉走。

　　乔蔓回头看了小女孩一眼，又转过来，依旧保持着手插在兜里的姿势，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

　　“嘀——”

　　忽然，一声尖锐刺耳的喇叭叫声响起，一辆车快速驶来，车灯擦过她的脸，风打乱了她额前的碎发，乔蔓被光刺得皱着眉头眯起眼睛，抬头一看，那车停在她面前，车窗摇下，林时衍微皱了眉，沉着脸看向她。

　　“乔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在外面？”

　　乔蔓身板一僵。

　　林时衍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见乔蔓，热闹喧嚣的马路一侧，他驱车穿过红绿灯准备回家，远远看见路边的树下和花丛之间有一个白色的影子抬了下脸，车灯和路灯照得格外清晰，不是乔蔓又是谁。

　　她今天不是去相亲了么，怎么搞成这样。

　　乔蔓没吭声，林时衍也没再追问，他等了几秒后，开始催促。

　　“上车，这里不能停。”

　　乔蔓情绪复杂，无力地动了动唇：“你先走吧。”

　　车停在她面前不动。

　　林时衍不走，反而直接下了车，他走到乔蔓面前，目光幽深，面无波澜。

　　僵持几秒过后，乔蔓妥协。

　　林时衍亲自带着人，打开副驾的门，看着乔蔓上车后把门关上，这才重新绕到车前，回到驾驶座。

　　乔蔓上车后默默系好安全带，大概是在冷风中待了太久，她的头发有些乱，一张素白的脸上脸颊被冻得泛红，鼻头也冻得有点红，双唇毫无血色。

　　林时衍收回目光，把车内温度调高，驱车在桐南路一直往前开，再过一两分钟就能回到玉璋庭。

　　乔蔓双手置于膝前，微微握着。

　　他曾经见过她这种状态。

　　她这副模样，总不可能是相亲失败害的。

　　车快到玉璋庭的时候，林时衍问：“要回家吗？”

　　“不回。”乔蔓声音有点哑。

　　“好。”

　　得到答案，林时衍没问为什么，直接在绿灯还没变作红灯之前径直穿过，然后一路向前，路旁的树飞快划过，他们把玉璋庭远远甩在身后。

　　在车里待了段时间后，乔蔓身体开始暖和起来，脸上的血色慢慢回归。

　　她没问林时衍要带她去哪，林时衍也没说。

　　直到车在江市一中校门口停下。

　　乔蔓看着有点熟悉的街景，目光怔愣了下。

　　今天这是怎么了，所有人都带她回学校。

　　“回学校看看吧。”林时衍说。

　　乔蔓静默了一瞬，低低嗯了声，解开安全带跟着下车。

　　隆冬的夜，校门口四周只有安静的路灯，马路上偶尔往来几辆穿行的车。

　　一片寂静中，林时衍拿出手机打开微信，找到了乔耀民的微信，当着乔蔓的面打了个电话过去。

　　“大伯，我是林时衍。”

　　乔蔓僵在原地，却只能看着他打电话。

　　林时衍看了看她，目光平静地对那头说：“嗯，大伯，我现在跟乔蔓在一起。”

　　他没开免提，乔蔓听不清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只见一阵长时间的倾听过后，林时衍顿了顿，这才说：“我是在路上遇见她的……好，你放心，好，我晚点送她回家。”

　　电话结束后，林时衍收起手机，看向一中周边，他这些年回过学校多次，对这附近并不陌生。

　　校门口的餐饮店早就换了一大片，当年那家卤菜配菜做得很好的米粉店也早就已经不在了。

　　估计乔蔓还不清楚。

　　林时衍看回乔蔓，她今天穿了件白色及膝羽绒服，戴着红色围巾，眼睛清透，黑白分明，不了解她性格的人可能还以为这是个乖巧的。

　　林时衍有些好笑地朝门口的奶茶店那头说：“要不要喝杯奶茶，喝点热的暖一暖身体。”心情也会好一点。

　　乔蔓摇摇头。

　　林时衍没坚持，带着她进学校，做了个访客登记。

　　校内静谧一片，一眼就能看见高高的承明楼和明理楼灯光敞亮，这个点，学生们都正在上晚自习。

　　大道右侧是塑胶操场，操场又紧挨着室外篮球场，很多年前，他们班军训就是在这个篮球场上。

　　江市一中是一切的起点，他在这里遇见少女时期的乔蔓，然后悄然心动。

　　身边的人静静走着，恍若不觉。

　　林时衍带着她走到道路尽头后又走了几米，拐了一个弯，穿过一片花坛，终于停下，这里是承明楼。

　　承明楼靠阴那面被围墙围了一个院子出来，两边的围墙有点像江南庭院般中间开着一个拱门，供人行走，院内还有一排两层高的老楼，至今没人清楚这排老楼以前是用来做什么的。

　　老楼无人居住，破败萧条。

　　承明楼靠阴那面就是这样的场景，盛夏的时候，这面墙爬满了藤蔓，郁郁葱葱的，有时甚至攀上窗台，攀上窗户的铁栅栏，为了不遮挡光线，他们需要用剪刀把绕窗的藤蔓剪掉。

　　然而到了冬季，这面墙的藤蔓生机尽失，只留下了枯败的枝蔓挂在墙上，藤叶全都碾落成泥，如同身后的老楼一般荒凉。

　　院内也有照明的路灯，白炽的灯光与承明楼内一间间教室透过窗户泄露出的灯光交织。

　　乔蔓抬头看着承明楼，林时衍看着她。

　　无人说话。

　　过了几分钟，寒气顺着脚底往上窜，乔蔓后知后觉，下意识走了几步，一回头，就撞上林时衍的眼睛。

　　深若幽潭。

　　数九寒天里，他的目光比灯火灼人。

　　灼人到她下意识想要避开。

　　林时衍微低着头：“今天怎么了？”

　　“没怎么。”乔蔓移开视线，退了两步：“走吧，有点冷。”

　　她淡淡答了一句后向院外走，出了园子后没听见脚步声，停了下来，才发现林时衍没动，还站在原地。

　　院外也有路灯，光线比院内老旧的路灯强烈，林时衍整个人像是落在阴影里面，看不出情绪。

　　乔蔓等了几秒，林时衍才踏着几级阶梯，走出院子，慢慢向她走来。

　　今晚注定要发生点什么。

　　乔蔓站在冷白的路灯下，索性不闪不避。

　　江市这个时节，晚上的温度只有二三度。林时衍在她面前站定，他个子高，身姿挺拔，离她很近，乔蔓隐隐感觉到一种压迫感。

　　“乔蔓。”

　　林时衍叫了她一声。

　　乔蔓抬头。

　　林时衍漆黑的眸看着她：“我前两天说想和你谈谈，今天恰好遇见了你，但我觉得，现在可能不是谈话的时候。”

　　“没有，可以谈。”乔蔓抬头看着他：“你想说什么，我现在很冷静，你可以跟我说。”

　　像是在评估她这话的可信度有几分。

　　林时衍抬了下眼皮，看了遥远的夜空一眼。

　　夜幕中点缀着几颗星星，明天大概还是个好天气。

　　沉默许久之后，乔蔓听见他说：“乔蔓，你知道我喜欢你吧。”

　　这话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四周一片寂静。

　　乔蔓一时没说话。

　　无边寂静之中，林时衍垂眸沉默，无需乔蔓回答，他也知道答案。

　　她知道。

　　他喜欢她。

　　她知道他喜欢她。

　　他知道她知道他喜欢她。

　　但无人点破。

　　高中三年，他经常盯着乔蔓矫正她的坐姿，有次周廖故意插科打诨：“时衍，我坐姿也不端正，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

　　林时衍眼角余光下意识注意了下乔蔓。

　　周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是别人听不见，乔蔓能够听见的程度，但乔蔓坐姿端正，似乎在专心做题，根本没注意到后方两人说了什么。

　　但他知道她听见了。

　　高考过后，江落晚曾经找过他，直接摊牌：“你是不是喜欢乔蔓？”

　　关女士也只来过学校一次，但一眼就看出来了。

　　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她不知道的话，为什么要处处躲着他？

　　可是今天晚上，乔蔓避无可避了。

　　沉默良久。

　　乔蔓缓缓吐出两个字说：“知道。”

　　她的声音略微沙哑，扬了扬头，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势必要在今晚将所有问题都解决掉一般，毫不避讳地对上他的目光。

　　林时衍点点头：“为什么不肯接受我，也不肯接受任何人，因为家里的原因吗，不相信爱情，不相信婚姻？”

　　“对。”她斩钉截铁。

　　乔蔓：“林时衍，对不起，我不太擅长拒绝别人，我那时候以为你会……知难而退，也没想到你居然一直没有结婚，要是早知道的话，我会早点跟你说清楚，不会耽误你这么长时间。不过没关系，以你这么好的条件，一定能找到一个比我更合适的人，我想现在也不算晚。”

　　“你喜欢我吗？”

　　林时衍匆匆打断她。

　　他走上前一步，已经突破了正常的社交距离，乔蔓感受到一道逼人的视线，强烈的压迫感向她袭来。

　　她呼吸停滞片刻。

　　路灯自上而下落在林时衍的脸上，他穿着一件深色大衣，肤色冷白，年少时便是一个端正矜持的少年，越长大，眉目越深，鼻梁高挺，下颌轮廓更加清晰，高瘦挺拔，成熟俊朗。

　　林时衍静静看着她：“爱情不是由得你准备好才出现的，它往往发生在你最没有防备的时候，不经意的一个照面，一声招呼，或者是你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最严防死守的时候，无论你怎么防备，它还是发生了。”

　　“爱是自由意志的沦陷，乔蔓，你太会演戏，连我都差点被你骗了过去……但是我记得，我们一起在厘江看过烟花，如果是别人，是朱诚的话，你绝对不会答应，你的防线没有人能突破，只有我，我必须相信，你喜欢我。”

　　乔蔓心头重重一跳，不经意间后退了一步，视线抬高，于是又看见了旁边沉默矗立的承明楼。

　　现在是冬天，但在乔蔓身上，很多大事都发生在夏天。

　　毕业、升学、找工作……这个季节总有数不清的离别和惆怅。

　　乔蔓一贯不喜欢这个季节，但如她这样讨厌夏天的一个人，也曾在那个季节遇见过一个清正自信的少年，他站在军训队列里，远远看向她时，眼睛漆黑，沉静如潭。

　　他看她一眼，她一颗烦躁不安的心，忽然就安静下来了。

　　林时衍喜欢吹风，下课老喜欢站走廊上。

　　承明楼的走廊上，热风穿过长廊，林时衍的短发被风吹起微扬，蓝白短袖校服鼓起来，他靠着走廊上，带点无所谓，整个人看上去少了些平时的老气横秋，多了几分张扬与肆意，是很多女孩喜欢私下偷偷谈论的模样。

　　当年初初见他，墨玉一般的少年，仪态端正却又不是刻意端着，眼如清潭神似初升朝阳，骄傲如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坚定地朝想要的方向前进，令她自惭形秽，想要逃离，又想靠近。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正是这样一个人，才让她在面对他的时候总是只能婉拒，无法像面对朱诚时一样干脆利落，痛下决心。

　　如果不是林时衍坚持，他们连今晚这番对话都不会出现。

　　她是不会去面对自己的内心的。

　　她会像多年前看见那个热搜时一样，静静地看着他离去，然后再对自己感到鄙夷，仅此而已。

　　不知是站得太久还是被冻的，乔蔓双脚都变得僵硬，过了会儿，她闭了闭眼，轻声说：“对，我喜欢你。”

　　四下静默。

　　呼吸声咫尺可闻。

　　承明楼隔着灯火遥遥注视着他们。

　　林时衍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他在那年盛夏遇见了一个女孩，厚厚一声蝉鸣，一晃，承明楼里的少年少女变了模样，站在楼下的，是跨越了十几年之久的两个成年人，他们从少年走到青年，在圣诞前夕的寒夜，幽寂的路灯下，他喜欢的人终于承认了喜欢他，他却高兴不起来。

　　单单喜欢还不够，他们之间还隔着性别，偏见，观念的冲突，乔蔓一惯敢舍敢弃，她这句话后面，必定还有个“但是”。

　　灯下，林时衍垂首慢慢等，等乔蔓的那个但是。

　　果然，过了一会，乔蔓说：“但是，我给不了你任何你想要的。”

　　林时衍背后是深沉的夜色，乔蔓看向他身后的院子……站远了看，园内一片萧条，承明楼盛夏旺盛攀爬的藤蔓，如今也只剩下了枯枝败叶。

　　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本该年少轻狂的岁月，少年少女们隐秘的情感悄悄滋生，但她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前程和毁天灭地的欲望，那一个个压抑的日子里，她拼了命地想要证明给乔耀文看，她比乔家所有男孩都要有出息，想证明给何芸看，她可以过得很好，她也必须要让自己过得好。

　　一日不敢松懈。

　　跑啊，快跑，乔蔓。

　　她对自己说。

　　可惜她功利心太重，只顾着往前跑，从泥里攀上楼顶后，就失去了方向，她终究无法长成一颗大树，只能在红尘中打滚，漂泊至今。

　　乔蔓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凉薄：“林时衍，我对婚姻这种东西毫无兴趣，甚至感到厌恶，恶心，我不打算结婚，自然也不会浪费时间去跟一个人交往，我承认我喜欢你，但我不会继续往下走，你放手吧。”

　　林时衍顿了几秒，干咽了下，声音略带艰涩：“乔蔓，我知道你从小吃了很多苦，见识过很多失败的婚姻，人心险恶，我不可能轻易改变你的观念，如果我说我愿意陪你面对所有困难，我可以去理解你，跟你走在同一条道上，我会尽力做好所有我能做的事情，你也不愿意改变主意吗？”

　　乔蔓笑了笑，嘴里依旧冷冰冰，仿佛渐渐走在崩溃的边缘：“不改。”

　　林时衍声音带了点无力：“乔蔓……”

　　乔蔓看上去尖锐又疯狂：“说了不要，我不结婚，我不想碰你们这些男人，都离我远点！”

　　“乔蔓，你冷静点，你今晚状态不好……”

　　林时衍忍痛上前。

　　“——我状态很好！我就不冷静！”乔蔓退了一步，看了眼漆黑的夜空：“我永远不会拿自己去试错，永远不可能成为谁的附庸，很晚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吧，先走了。”

　　林时衍抓住她的手。

　　“没人要求你成为谁的附庸。”

　　乔蔓看着他：“林时衍，放手。”

　　他们之间已然卸下所有面具。

　　这就是个死局。

　　乔蔓没有挣扎，静静地看着林时衍，林时衍视线低垂，过了几秒后，慢慢松开她的胳膊：“今晚先聊到这，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我打车。”

　　林时衍的声音不容置疑：“我带你来的，我答应大伯了，我要送你回去。”

　　乔蔓还想反驳，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中年女声：“时衍？”

　　林时衍跟乔蔓齐齐看过去。

　　那是高中时候的班主任，何韵红。

　　何韵红旁边还站着个女孩，穿着棉服，外面套了件宽大的校服，扎了个光洁的马尾，青春姣好的模样，长得跟何韵红有几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