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妻长安》褒姒的笑

6、（绿茜篇之屈辱的幸福）：以爱为剑

　　杜棋再次落下泪，笑道：“娘，我不可怜，我有您就够了！”
　　说完低下头埋在碗里扒拉着饭狂吃。
　　饭菜中有一道红烧鸡翅，是她最爱吃的，也是母亲最爱吃的，记得小时候家里穷，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吃得上，可僧多粥少，不够一人一只，母亲便寻借口说自己不爱吃，将鸡翅都夹在她和两个弟弟碗里。
　　母爱，可以感受到的母爱，母亲怎么可能不爱自己？
　　至少，在母亲把鸡翅夹到自己的碗里的那个瞬间，杜棋能够确定母亲是爱自己的！
　　那时杜棋就知道，母亲并非不爱吃，而是舍不得吃，她暗暗发誓长大后一定好好孝顺母亲。
　　杜太太这里一边看她吃一边寻话来说，询问她的病情关心她的生活，辗转一番话，终于开口要钱了。
　　母亲赔笑着说道：“你也知道的，最近三郎娶媳妇，钱有些不够花，母亲也是没办法了，不得已才来跟你开口。”
　　扒饭的筷子停住了，杜棋整个人愣住了，心情从云端落到了泥里。
　　温情的幻象被一下子打破了。
　　她想哭，委屈得想哭！
　　母亲好不容易主动来瞧她一次，为什么不单纯地扮演一个好母亲？为什么要破坏她心中对于母爱的想象？为什么开口要钱？
　　杜棋冷冰冰说道：“没钱！”
　　母亲的脸色当场就不好了，看向她的眼神也沉了下来，眼眸中温情一扫而尽。
　　杜棋含泪的双眸低垂着，久久望着碗中的鸡翅。
　　鸡翅，最爱吃的鸡翅，小时候吃不起的鸡翅，母亲夹到自己碗里的鸡翅。
　　望着碗中的鸡翅，杜棋情绪几度崩溃，她强压心中的悲痛，自行修复。
　　终是爱占了上风。
　　她念着小时候母亲舍不得吃把鸡翅留给她吃的恩情，抬起头来望着母亲笑了笑，筷子夹了一只鸡翅递到母亲面前，道：“娘，看，鸡翅，你吃。”
　　这个世上只有母亲爱她，她自然要孝顺母亲。
　　却被杜太太嫌弃地一把推开，冷冷道：“我不吃！不用你这么装模作样假惺惺地做戏！你就拿一口鸡翅孝顺你亲娘？稀罕你一口鸡翅？养你这么大难道是为了你这一口鸡翅？”
　　至此，杜棋的心彻底破碎了。
　　娘为什么不吃下她递过来的鸡翅？
　　她若吃了该多好，她要的不多，爱，一点点爱，让她感受到一点点爱就够了，她就会心甘情愿地拿出钱来！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么艰难？
　　母亲没有吃，这让她连欺骗自己的借口都没了！
　　眼泪模糊了杜棋的双眸。
　　母亲是这世上唯一对她好的人，正是因为如此，才更心痛！
　　以爱为剑，刺入心脏，凌迟她千千万万遍，有一瞬间杜棋感觉到自己恨极了。
　　可细想下来又觉可悲，她不去恨别人，难道要去恨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她好的人吗？
　　人，尚能对那些无关痛痒的陌生人给予善良的爱意。
　　对自己有恩的母亲当然也能给予爱意。
　　一日有恩，就是终身有恩。
　　一瞬间的爱，就是永恒的爱。
　　杜棋只能这样想，才能驱赶心中的怨恨。
　　母亲也只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平凡的普通人，一个受苦受难的普通人。
　　就像爱世人爱众生一样爱自己的母亲，不，比爱世人和众生要多一些，毕竟是自己的母亲。
　　杜棋相信，如果母亲是个富婆，有钱的话，一定会十分爱她的，说到底还是因为没钱，有钱谁会不宠爱自己的亲生女儿？
　　母亲也是可怜，要是有钱，便不用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地向亲生女儿开口要钱了，还要看女儿的脸色，谁不想过从容体面的生活？
　　杜棋有一瞬间觉得母亲可怜。
　　觉得自己可怜。
　　觉得众生皆是可怜。
　　杜棋苦笑了下，憋着泪意说道：“娘！我难道没给您钱吗？哪个月不是我主动给您送钱？你现在来问我主动要算什么事？”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麻木的心痛得像针扎一样。
　　母亲不解她的意思，她到底是给不给呢？
　　杜棋有些哀伤的说道：“您也是心急，我的钱不给您花又给谁花呢？这个世上，除了你我没有别人！您可是我的亲生母亲！”
　　母亲还是不解她的意思，她到底是给还是不给呢？
　　杜棋一字一句道：“钱，我会给您，但您不能主动要！”
　　钱这种东西，
　　不可以主动要，
　　绝对不可以主动要。
　　否则它就变成世上最最最最无用最最最最没意思的东西。
　　就连我心中的最后的那点爱都无法借由它送到你手中。
　　华丽娇美的面具一旦摘下，
　　自欺，欺人，多么有趣的事情，再也无法……
　　你的双手捧着钱，
　　我的双手捧着我的破碎的心。
　　杜棋的脸上的神情半是倔强半是衰弱，眼睛里泪水全无。
　　母亲这才明白过来，她这是给，遂舒展了表情，松了口气，握着杜棋的手，道：“还是女儿知道心疼娘，真是娘的好女儿。”
　　杜棋给了母亲银子。
　　母亲给了三郎。
　　三郎给了绿茜。
　　沁人的秋风吹来，带走了整个夏天的暑热，婚礼的这天，杜宅上上下下都张灯结彩，一片大红的喜悦气氛。
　　锣鼓喧天，宾客满堂，长长的迎亲队伍一路而来，围观的人挤满了街道两旁，都为了来瞧热闹，瞧漂亮的新娘子。
　　绿茜坐在花轿里，她盖着红盖头，她有些不安，摇摇摆摆的轿子也让她的心跟着飘飘摇摇的。
　　好在思绪很快就被耳边喧闹震天的锣鼓声带了回来，使她重新燃起对未来幸福的期盼，心情变得激动兴奋。
　　今天是绿茜一辈子最重要的日子。
　　绿茜打扮得十分隆重，穿上了最华美的嫁衣，头上戴着最精致的首饰，脸上化着最娇艳的妆，鲜妍妩媚，像天宫的高贵的仙女。
　　这一切都是最虔诚最神圣的。
　　纵然周围的人多是粗俗不堪面目丑陋。
　　绿茜嘴角浮现的笑容不是她自己的笑容，是高贵的纯洁的仙女的笑容；伸出纤纤玉手去被搀扶下轿，姿态优雅如同皇后；低头颔首那一刹那，仿佛佛莲盛开，立地飞升。
　　真希望就此飞升啊！
　　她把自己打扮成了嫦娥，为什么不能像真的像嫦娥那样飞向月亮？
　　既然不能变成真的仙女，又为什么要把所有的新娘子打扮成仙女的模样？
　　让她们做一场短暂的心碎的梦。
　　吉时已到，礼官高声唱喏：“请新娘子进门！”
　　绿茜提着裙摆，款步走来，跨过门槛，只有她一人是美丽的，站在她身旁的三郎看上去十分毛躁，他草草穿了件寻常婚服，笑起来像白痴，举手投足都是浮躁。
　　不过这也无所谓，他只是一个配角。
　　在新娘心中，婚礼的主角一定是自己。
　　周围等着闹婚的小子们早已经等不及了，他们躲在门后，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手里一人抓着一大把糠，等绿茜一迈进大门，他们便冲出来，扬手全部洒在绿茜头上，一边洒一边欢呼。
　　纷纷扬扬的麸子像土一样，劈头盖脸撒下来，糊了绿茜一头一脸。
　　精心化得妆顷刻间荡然无存，娇美的容颜被迫掩埋，活像个土人，幻梦瞬间破碎，将她从云端拉到泥土里。
　　她从一个仙女变回了凡人，狼狈的凡人。
　　绿茜呆在原地，心中没有愤怒和委屈，她惘然了。
　　周围的喧嚣，玩笑声、吵闹声、说话声，各种各样的脸，挂着各种各样下贱的表情的脸，惘然……
　　好在三郎和婆家人都护着她，严厉制止了哪些调皮的半大小子们：“闹婚也有个度！别太过分！我们新娘子的脸都看不见了！”
　　简单擦了擦脸，收拾了一下后继续拜堂，仪式依然最盛大的，绿茜依然怀揣着虔诚的心意，拜天地拜高堂，像做最神圣的圣事一样。
　　她的内心在祈祷，变不成仙女，那变成幸福的新娘子总归可以了吧。
　　世人许给新娘子的幸福的未来。
　　绿茜心里充满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