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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秋姨 ...


  •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大家都叫她秋姨。
      秋姨说着十分拗口的话,里头似乎还夹杂着不知道哪里的方言,看着我好像在笑,但眼睛里却是空洞洞的。
      村委会的干部向我介绍:“秋姨是云南人,小时候嫁来晋中这边的,如今活的很好。”
      我看不出来很好,只觉得她神情木然,嘴角总是像个木偶一样,操纵在不知道谁的手里,无论是弯或不弯,都生硬又死板,看不出半点生机。
      于是另一个村干部也笑着,“是,嫁过来也有好多年了。”
      接着他们对视一眼,在短暂的一刹那里交换了眼底隐藏笑容之下的怜悯。

      我很快就知道了秋姨的故事。

      秋姨是云南人,如今说起云南,我们总会想到孔雀舞,想到丽江古城,想到四季如春的浪漫和数不清的鲜花。但秋姨总说,云南也就那样。
      因为在她不甚清晰的、遥远的记忆里,似乎山沟里的风景都是差不多的,无论是云南还是山西,都没有什么区别。
      山外还有一重山在连绵,无论怎么看也都看不到尽头。
      “就那样。”
      秋姨总是木然的。
      就连说起她远在云南的亲人时,五官也没有一丝波澜。
      唯独站在门口,扶着门框往大路的方向眺望的时候,秋姨鬓间银白的发丝缭乱在面前,才会让她多了几分生气。
      “那地方,跟我们这里差不多的,就那样。”
      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总是慢慢悠悠的拖着一口气,然后轻轻一声喟叹,时常让我觉得还有半句话,被她咽在了肚子里没有说完。

      秋姨小时候遭了拐子,被那对看着非常面善的小夫妻一路迢迢带到了山西,卖给了一户人家的傻儿子做媳妇冲喜。
      那个傻子大概七、八岁,秋姨总说自己比他还小一些,可是再问秋姨是什么时候来的山西,父母有没有找过她诸如此类的问题,秋姨就只沉默的摇着头,再也不肯开口说话了。
      这村里的老人们却知道那个傻子。
      “嗐呀,身体不好,十天里有八天躺在床上。”老人说起那个傻子来,仿佛浑身添了使不完的力气,绘声绘色地,誓要将那个傻子的模样活灵活现的描摹出来才好。
      “一到冬天,那个鼻涕……咦!”
      老人用一双手比划着,神情里满是夸张和鄙夷。
      “这么长,比他那命还长!”
      秋姨当时就尽心尽力的照顾着这个鼻涕比命还长的小傻子。
      那时候村里的孩子总得去放羊,于是在照顾小傻子之余,秋姨也被要求和邻居家的姐姐一起看了十几头羊,赚些工钱贴补家用。
      一过几年,秋姨一度以为这就是自己的归宿了。
      虽然日子累一些,每天照顾了傻子还要去看那十几头羊,但家里总归和气,和邻居姐姐的相处也相当愉快。老人们都说,那时候的秋姨还是个水灵灵的小姑娘,见了谁都扬着一副笑脸,再甜甜的问一声好,谁见了都喜欢。
      直到那一天,小傻子躺在床上,再也没了呼吸。
      往日和气的那对夫妻忽然就变了脸,直直指着秋姨的脑门,说她就是个丧门星,还要克死自己家的宝贝疙瘩,活该孤苦伶仃一辈子。

      岁序更替,四季轮转,冬天的雪花纷纷扬扬,来时的路已被覆盖了,前方的路也皆尽沉寂着。
      秋姨在一个深夜里撬开了柴房的门。

      “没有文化能做什么工作?”
      秋姨这句话问过很多人。
      后来她进了一个黑心厂子,因为没有身份证明,所以干着最多的活,拿着最微薄的薪水。
      秋姨曾不止一次的回忆着她在这个厂子里的生活,她说那段时间是她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虽然有时候一天要做十五个小时,满手都磨起了水泡,可在月底反反复复数着那几张纸币的时候,就好像所有的愁苦都过去了。
      原来劳动换来的钱,是可以只给自己花的。
      秋姨和宿舍里的小姐妹们一起,攒了几个月的工资,买了时兴的眉笔和口红。纵然下了夜班已是凌晨三、四点的时候,也总会精心描绘着自己的五官,然后手挽着手,连成一排走在大街上。
      有些时候,她们甚至还可以见到有人在路边放烟火,“砰”的一声,天空也被染成了五颜六色的样子。
      女孩子们咯咯笑着,彼此对视时,好像就连风都是自由又温柔的。
      厂子总是最大限度地压榨着她们,原本狭小的空间分了上中下三层,硬生生地塞进了十二个女孩子来。她们在这里无拘无束地生长着,肆意侵占着彼此的边界,一点点把对方的骨肉长进了自己的精与血之中。
      有女孩子谈了对象,她们总是为外出的她留下一盏门和一个耳朵。
      等到她回来,这狭小的空间里就会充斥着几乎可以响一整夜的叽叽喳喳声。

      “这是他送我的新包包。”
      女孩子向秋姨展示着她臂弯里的棕黄色小包,神情中满是喜悦。
      “是从城里精品店买的,你看看这五金,亮闪闪的多好看。”
      秋姨凑到近前去,刚略带着些艳羡的,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包带上柔软的皮质,就听到这女孩子神神秘秘的对她说,“他还有个同学,跟你是同乡呢好像,就在二车间,想认识你一下。明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你跟我一起?”
      秋姨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在这个厂子里,她从来没有把云南当成自己的祖籍。
      说自己是山西人,好像都说习惯了。她跟着她们一起,吃面的时候要大碗,加点醋,再用筷尖挑些辣椒。吃饱了喝足了,然后再躺在宿舍干硬的床板上,翻来覆去地想着二车间的良子。
      良子是个好人。
      比她以往生命中见过的任何一个人对她都好。
      良子会把自己的鸡蛋分给她。
      可是在问到良子的老家竟然是自己跑出来的那个村子后,秋姨短暂地无措了一下。
      那是她好不容易跑出来的地方。
      虽然她曾刻意去遗忘了很多,但是在良子说出那个村名后,秋姨还是不可避免的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偏僻难行的小道上,在深至膝盖的积雪中,自己是如何艰难又踉跄的跑了出来。
      那时她还回头,看了一眼村口刻着村名的大石头。
      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

      良子没有父母亲人,吃住又都是在厂子里,所以手头攒下了不少钱。
      秋姨渐渐从每天多吃一个鸡蛋,到时不时的往宿舍里带着给女孩子们分一些时令的水果。她回宿舍也一天比一天晚了。
      听多了她和良子的甜甜蜜蜜,女孩子们渐渐也没了兴致,总归人幸福的时候都是相似的。疲惫生活里,还是第二天的工作更叫人上心,于是晚上也只给她留个门,再分不出精力来去分享她的快乐。
      厂子里的生活也是日复一日的平静。
      直到有一天,秋姨辞职了。
      人是清早直接走了的,甚至还抛下了这个月的工资没要。
      很快,另一条消息也一起传了过来:良子也抛下这个月的工资辞职了。
      这消息来的突然,传回到她宿舍里的时候,给她介绍良子的那个女孩子正捏着从棕黄色小包里掏出来的一封信,有些气恼她的不告而别,咬着牙阴阳怪气着,“翅膀硬了,敢跟人私奔了,你们看着吧,跟人私奔的没有一个好下场!”

      其实秋姨也不想不告而别。
      但是她怀孕了。
      起先只以为是月经不调,她小时候受了苛待,气血上有亏虚,迟几天晚几天都是正常的事情。这都是良子告诉她的,良子也月月给她买着红枣,督促她一天三个、四个的吃着。
      “红枣可是补气血的好东西。”
      良子说。
      于是秋姨便当真每天都吃几个,吃的时候也是甜甜蜜蜜的。
      良子不能每时每刻都陪着她,但是红枣可以。
      所以就算是不吃红枣的时候,秋姨也总是随身带着几颗,就好像良子还在身边一样。
      可这次她是真的怀孕了。
      四个月的肚子,隐约开始显怀,宽大的工服也遮不住她身形的走样。
      良子抽了一夜的烟,然后踩着满地的烟头对她说,“咱们回老家,结婚,我娶你。”
      因为良子一句话,秋姨就又回了这个村子。
      他们曾彻夜长谈,更确切的说,是秋姨坦白了自己的身世。她说她不记得自己的父母亲人在哪里,也曾被卖到那个村子里做童养媳。
      良子说,没关系,都过去了,如今他们都要一起往前看。
      然后更多的时间,就是良子在说,秋姨在听了。
      到底是念过书的学生,就是有文化,良子的嘴里总是冒出四个字,又四个字的成语,秋姨听不太懂,但总是满脸倾慕。

      良子用手里的钱把村里的老房翻新了一下,砌了高高的院墙,秋姨也不爱出门,就总是窝在家里,听良子讲些学校时的事情。
      到了刚入冬的时候,秋姨生了个男孩。
      白白胖胖的孩子,足有八斤重。
      但是秋姨落不了户,他们也没领结婚证,所以这孩子的户口也成了问题。
      “现在考虑这个还早。”
      良子又抽了一夜的烟。
      第二天秋姨一睁眼,良子就笑着说,“院子里有两亩地,你照顾孩子幸苦些,有了空闲时间就把地也翻一翻,听说城里这几年收豆子价钱高些,不然咱就种点豆子,过年好换肉吃。我打算趁着天气暖和,再出去做几天工。你户口这个事,我也跟村里说过了,村干部会想办法解决。”
      说完了,良子又格外郑重地嘱托了一句,“村干部那边我去打招呼,你在家看好孩子就行。”
      良子总是格外不放心秋姨,他想了又想,还是宽慰着秋姨道,“村里人舌头长,如果听到了什么不好听的,你也别跟他们计较。他们也没个坏心思。”

      岁月如流,时节不居。
      后来良子从外地寄回来的信上,除了总会写着这句话外,还会再夹着几张钱。
      良子大概一年只回一次家。

      秋姨一直以为,是她进厂之前的苦难赎尽了这辈子所有的罪孽。
      她觉得自己拥有了这辈子最亲近的两个人,甚至还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庭。秋姨想,她会是一个合格的妈妈,关心自己的孩子,在乎自己的孩子,绝不会叫他像自己小时候一样,在家里得到的永远都是漠不关心与冷待。
      看着一天比一天更健康好看的孩子,心里在惦记良子时,秋姨就会扶着门框,看向村口的方向。
      这孩子爹也真是,怎么总也不回来看看自己孩子又长大了多少?
      就这么一天天盼啊,盼啊。
      年头盼到年尾,良子终于回家了。
      一家人吃了个热热闹闹的团圆饭,桌上甚至还摆了一盘红烧肉。
      “阿宝,叫爸爸。”
      良子逗弄着孩子。
      “爸……爸爸。”孩子还不甚清晰的口齿一板一眼地发出“爸爸”的音节,秋姨看着他们,不由也就露出个欣慰的笑容来。
      这样的好日子,她从前想都不敢想。
      可是开了春的时候,良子却没能再走出这个村子。

      良子晕倒在了村口。
      村里的人把他送去了医院里,医生给出了诊断结果。
      白血病。
      “治愈率还是挺高的,而且你年龄也不算大。”医生看着面前的单子,头也不抬地给良子判了死刑,“需要做干细胞移植,保守估计得20万左右。”
      良子没钱。
      穷就是原罪。

      良子平静地在放弃手术治疗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字。

      “别哭了。”
      良子擦去了秋姨脸上的泪水,“人就是这点命,命不由人的。”
      他再一次认认真真的嘱咐道,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我这些年存了两万块钱,你把地看好,豆子也种好,平日里吃喝都是不愁的。过年的时候买瓶酒去看看村书记,问问他你的户口什么时候可以办下来。”
      良子已经开始虚弱了,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喘息着休息一会儿,才能把后头的话给续上。
      “得早点给阿宝落户,他得念书,念书才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

      又是一年里落着雪的时候。
      秋姨送走了良子,良子没有家墓,没有石碑,就草草的埋在一片山坡上。
      孤零零的。
      只有杂草为伴。

      秋姨前前后后给村书记家送了三瓶酒,她也不懂是不是好酒,但城里人说好,那应该就是好的了。
      她的户口总是办不下来,村书记说,是因为她记不得自己的家在云南哪里,出生证明都很难办,所以落户的事情总会卡在一个重要的关节上。
      秋姨想不明白。
      她人就站在这里,要出生证明来证明什么?
      以前良子会给她解释这些东西,可现在没有良子了。
      冬去春来,阿宝过了七岁的生日。
      阿宝和他一样,也很少走出这个红砖砌成的院子,很少和村子里同龄的孩子们一起玩闹,只是得了空,就仰头看着天空发呆。
      秋姨要上房顶去晒豆子的时候,阿宝忽然主动提出要上去帮忙。
      一个半大的孩子会晒什么豆子啊,秋姨想要拒绝,可看着阿宝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秋姨就带着他一起上去了。
      当初良子几乎拿出了所有的积蓄来返修这间老屋,墙壁垒的高高的,人站在屋子里也敞阔。
      秋姨之前每次爬上屋顶都会害怕,但现在,她顾不得自己害怕,更担心第一次上来的阿宝会害怕。
      “别一直看着我傻笑了。”
      阿宝皱了皱眉,“去拿豆子去啊。”
      秋姨笑着“哎”了一声,又嘱咐了阿宝好多句,这才从晃晃悠悠的梯子上爬了下来。
      脚刚刚踩实了地面,秋姨就听见身后传来巨大的声响。
      “砰”的一声,像极了她在厂子里时听过的烟花声,将整个天空都染的绚烂。
      阿宝是跟她一起下来的。
      秋姨定定站住,木然回头,只觉得在这一刹那间,眼眶里涌上了一片猩红,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

      秋姨并不想记住阿宝出殡的那天。
      可是那天,村书记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敲响了她家的院门,“秋姨,秋姨,你的户口落下来啦!”

      阿宝和良子埋在了一起。

      良子家的老房在村子西头,最偏僻的地方。
      她不爱跟村里人说话,因为总有人记着她是被卖过来的,也总有人爱撩逗她几句:“你还记得那个被你克死的小傻子吗?”
      良子和阿宝接连死了以后,她听到的类似的话更多了,甚至不用别人说,她自己就会想到那对夫妻,手指点着自己的额头,说自己是个丧门星,活该孤苦伶仃一辈子。
      原来自己是注定要孤苦伶仃一辈子的。
      所以秋姨更不爱出门了。

      我手里拿着刚办下来的低保卡,叫了她一声,“秋姨。”
      站在门口的秋姨回过头,木然地冲着我扯了扯嘴角,指了指陈旧桌面上几枚干硬的红枣,“吃枣。”
      “这是村里给您办的低保。”我想了很多话,可现在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把卡塞给她,含糊着说了几句,“生活上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及时跟村书记沟通,能做到的,咱们都尽力去做。”
      村干部拉着我,逃也似的出了秋姨的院子。
      “作孽哟。”村干部笼起手来,慢悠悠地踢开地面上的枯枝,眯着眼睛看向眼前宽敞的马路,“前几年修路,把埋着良子和阿宝的那个小土坡给推了。”
      “不过现在活着人活好,比什么都强,村里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她能办下来这个低保呢。”
      村干部叹了口气,“毕竟她住房有保障,头上还有两亩地,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们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闹腾的人给说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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