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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山 ...

  •   我的阿山是一只会说话的猴子,可是在我们沟子里,除了我没人能看见它。

      “你呀你呀。”阿山一屁股在我旁边坐下,学着我的样子叼了一根甜草根,“你为什么又去和柱子打架?不过这个柱子确实该打……虽然说你爹妈肯定又要不高兴,但你这几下子还打的挺利落的,帅!我喜欢死了!”
      “谁让他欺负小美。”
      我狠狠地嚼了几口那甜草根,然后吐在了山坡上。
      阿山总喜欢和我在半山腰上坐着,尤其是每次我干了让爹妈为难的事情,他也总会捡一把甜草根递给我,嚼着和我一起消磨时间。草根是甜的,嚼久了嘴里也会变甜,嘴甜了心也就不苦了。阿山跟我说过好多次。
      “我就是瞧不上他仗势欺人,我姐在的时候,也没看他能这么嚣张!”
      我从阿山手里抢过一根甜草根,又嚼了几口。
      “而且他的橡皮确实不是小美拿走的。我今天值日的时候都找出来了,就在他桌子底下,明明是他自己丢了的他凭什么说小美偷了他的橡皮?”
      我越说越来气。今天这事确实是柱子做得不对,他家里是有头有脸,可是再有头有脸,也不能因为一块橡皮就诬陷小美吧。更何况,晚上放学后我都找到了他的橡皮,他却还是不承认,只说我是为了袒护小美才扔在了他桌子下面。
      当时教室里至少还有十个人,这十几个人都看见了,可他们竟然也不给我作证,只是一味的攀附柱子,柱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少年心性,一时气急,忍不住,我就动手了呗。
      “你就是太年轻。”
      阿山宛如长者的口气让我更不开心了,它明明就和我一样,虽说看起来比我壮一些,但我们也没差到哪里去。
      “说得好像你有多不年轻似的。”我吐掉嘴里的甜草根,翻了阿山一个白眼,“你到底多大了啊。”
      “我跟你一样大。”
      阿山躺在草地上,将落的太阳毫不吝惜自己的余晖,照的阿山身上每一根毛都闪闪发亮,金灿灿的。
      “你骗人。”我撇了撇嘴,“那因为什么沟子里的人都看不见你?”
      这次轮到阿山沉默了。
      它还嚼着刚开始嘴里叼着的那根草,我想那草根应该没味了吧,可能都快淡出鸟来了。可它就是不吐。
      “哎,你是不是老天爷派来帮我的神仙啊?”阿山不回答,我就替他回答,“就像大雄有哆啦A梦一样,你是不是也是从未来来的?然后有一个特别神奇的口袋?”我往后仰了仰,用胳膊肘撑在草地上,享受着日落前最后的温暖,“大雄每次被欺负,哆啦A梦都会替他出头的,那你有没有什么宝贝,帮我教训一下柱子这个混账小子!”
      “帮不了。”
      阿山终于吐掉了那根草,干脆的翻了个身,闭上眼,不再搭理我。
      每次说到这些他都会这样,我总觉得,可能因为我比大雄还要坚韧一些,毕竟是宝贝,不到绝境不轻易动用,也是有道理的。
      于是也就原谅阿山了。
      “海崽!你怎么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正脑补着,就听见我妈中气十足的声音传过来,我一骨碌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迎着我妈跑过去。这坡子在家里是禁区一样的存在,我姐就淹死在山下的池塘里,所以我爹妈从不让我和小美到这里来。爹妈起先一直瞒着我,知晓后,我总想阿山会不会是姐的灵魂,或者是姐转生成了一只会说话的猴子,所以它才会一直陪着我坐在这里。姐一直都很好,她能保护的了我,也能保护好小美,她从来没有说过我哪件事做得不对。有时候就像阿山一样,姐能一声不吭的陪我坐一下午,一直坐到爹妈都消了气为止。
      “出来吹吹风。”我躲着我妈凌厉的眼刀,佯装无谓道,“小美还哭吗?”
      “柱子爹妈找上门来了,让你去给人家道歉呢。”
      我妈叹了一口气,在上衣下摆搓了搓手。
      这件事情是小美冤枉,我们谁都知道柱子蛮横无理,就喜欢欺负温柔乖巧的小美,但是没办法,谁让柱子爹妈有头有脸呢。我不给他道歉,那我爹妈在沟子里也会被别人指指点点,活不安生。
      我扭头看了一眼,那山坡上绿油油的一片,根本没有阿山半点影子。
      “以后不准再来这坡上,你知道没?”我妈吸了吸鼻子,难得的流露出一丝温柔来,“妈知道你委屈,但这坡下的塘子里淹死过太多人啦,妈实在是不放心,你姐……”
      “我晓得,妈。”
      我又扭头看了一眼。
      陷下去的草地上只有我一个人坐过的痕迹,仿佛阿山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也是那个时候开始确定阿山肯定不是姐的。姐那么恋家的一个人,妈好不容易来一趟,它也不肯露面见一见妈妈,所以,阿山肯定不是姐。

      再次见到阿山,我已经升初中了,柱子和我还在一个班里上课。
      我们还是没能出了这沟子。
      小美出了。考试的时候她是我们沟子里的第一名,县城一所中学的老师亲自来接的她。听说她考了全县前三的好成绩,我实在想不出来这成绩有多好,就算那个老师给我们比划再多次县里有几万名考生,但面对着班里这三十来号熟悉的面孔,我真的不知道有几万名考生的县城是如何上课的。
      小美离开沟子那天,我又去那山坡上坐了很久。
      “挺好的。”仿佛知道我在等它,阿山又在我身旁坐下,嘴里叼着甜草根,“总有人要从这沟子里出去,你应该庆幸出去的是小美而不是你。”
      “庆幸?”
      我觉得我越来越听不懂阿山的话。我当然想小美出了这沟子,走得越远越好,但是她一个人……不仅我不放心,我想就算是姐,也不会放心的。
      “至少以后她不必和柱子朝夕相对了。”阿山盘好腿靠在树桩上,他眯眼的样子我总觉得熟悉,也总觉得这不该是一只猴子会有的举动,但毕竟这猴子已经开口说话了,所以对我来说,眯一眯眼也是可以接受的。它说,“你不总是担心她和柱子的关系吗?”
      “你怎么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靠着阿山坐的近了一点。
      刚入秋,山间倏忽就凉了起来。阿山毛绒绒的,靠着他坐总会有一种暖和的感觉。如果他今天不提柱子和小美的话,我几乎都要忘了他俩那可笑幼稚的关系了。
      年幼又任性的孩子在面对心仪的女生时,只能通过捉弄她来引起她的注意。柱子家是我们沟子里的门面,他家有钱,柱子吃得好,跟我们这一伙同龄人相比,理所当然的就差出了一颗头的高度。
      我曾经是担心过小美和柱子。
      但是,这样的担心我从来不曾和外人提及,更何况阿山?我们这么久不见,但一见面他还是能直接又准确的点出了我的心结。
      “我是你……”阿山看了我一眼,“我是你的好朋友啊。”
      阿山将头埋入我的掌心蹭了蹭,要过冬了,阿山也长出了新绒毛,柔软又厚实。我想起了第一次看见阿山,是因为被柱子冤枉爹妈还不理解,一顿男女混合双打后自己偷偷跑到这山坡上对着姐哭诉,阿山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也像现在这样,用一身绒毛蹭着我伤痕累累的心。
      我和柱子一直是对头。
      主要是因为小美。
      小美是我亲的不能再亲的妹妹,因为长相俊俏,招来沟子里不少年轻人的惦记,这年轻人中自然少不了柱子。而作为小美的哥哥,我也自然是谁都看不上,觉得无论是谁,敢惦记小美就是癞蛤蟆一条,于是就这么和柱子一家结下了梁子。
      “小美出去起码避开了柱子。”
      阿山蹭着我,我浑身都暖融融的。
      “挺好的。”
      只是这次听着阿山说话却再没有了年幼时那种找到知己的掏心掏肺感,我隐约觉得我们两个之间似乎有什么变了。
      我低头看了看阿山,发现它手臂上的绒毛有一点点透明。
      或许是要换毛了吧,新长出来的毛可能都是这样的。我忽然想起来家里的那只小奶狗,刚长出来的毛也是这个样子,只可惜最终也没能捱过那个特别寒冷的冬天。
      “你会走吗?”
      我摸着阿山的头,等一个我自己心里都没底的答案。
      “走?去哪里?”
      阿山有些迷糊。
      “还有比沟子更大的地方吗?”
      到底是只猴子。
      我有些想嘲笑它见识浅薄,但忽然想起曾经我也是这样,以为一个沟子就是全世界了。天真,无知,幼稚,却又可爱。
      “我的意思是,你会死吗?”
      我格外小心翼翼的说出这个字。动物和人不一样,或许对死亡的态度也是不一样的。我想起了那个早早就溺水而死的姐姐,她学习很好,如果还活着的话,她是会陪小美一起进县城读书的吧。
      可是她死了。
      小美只能一个人去县城。
      带着全家人的担忧,还有我势必要送她远离沟子的决心。
      “会吧。”阿山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从来没见过它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决绝孤僻又倔强,活像个少年意气的孩子一样。“谁都会死,我们猴子本来也活不了几年。”它说着,又在草地上躺下,秋天了,绿油油的草地枯成了黄色,阿山躺下的时候很是“刷拉刷拉”的响了几声,“而且咱俩关系不一样,等你长大了,我就该死了。”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这几年我总以为自己长大了,爹老咳嗽,于是地里的活我从来没用他和妈操过心。我也不再和柱子因为小美的事情打架,我意识到了一时冲动带来的只不过是柱子要求的各种道歉方式,有时候道歉对我来说比忍一口气更为屈辱。我因为可以痛快的吐一口气而惹得我爹妈战战兢兢的过许久,这样也确实不是个法子。于是我开始想方设法的躲着柱子,即便真的躲不过,也会把那一口气憋在心里,然后在不会影响别人的地方吐出来。
      到底什么样子才算长大,我没有问,阿山也没有说。我不敢问,我怕阿山以为我盼着它去死。
      我记得书上说十八岁才算成年人,如果要一直到十八岁我才真的算长大了的话,那我还有四年和阿山相处。
      预知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我宁愿我不知道。
      后来我经常往那山坡上跑,爹妈也不再拦我,只是有一次我听到他们避开我在悄悄讨论:“这娃,怎么恁大了还要跑到那山坡上自言自语,莫非咱得去医院里给他看看去?”
      “咱家哪有那么多钱,还要留出来供小美念书哩。”
      “唉……”
      这一声长叹里包含了许多我当时还不能理解的意思。但我察觉得到妈到底还是老了,上了初中后我就再也没听到过她中气十足的喊我“海崽”,反而常常见她不服老的拔下鬓间新生的白发。白发扔在炉子里被火烧的通红,我也许久没见过阿山了。
      大抵是因为动物要冬眠。
      是了,一定是因为动物要冬眠吧,阿山是只奇怪的猴子,它也一定是找了个奇怪的地方去冬眠了。

      冬天还没有过完,爹妈就把小美从县城里接了回来。
      县城到底是个大地方,在县城里念过书的小美身上更添了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觉得小美身上有了它,更美了。只是爹妈却不开心,虽然他们是在笑着,但那笑也只不过是嘴角的一点影子。爹妈的眼里根本没有笑意。
      我又跑到了那片山坡上。
      这天刚下过雪,厚厚的一层莹白,淹住了草地。没有地方坐,我就站着点了一支烟。
      阿山很冷,身上一直发抖,但它还是倔强的攥着几根放枯了的甜草根挪到了我身边来。
      我早就不嚼甜草根了,甜草根是用来哄小孩子的玩意儿,我跟柱子学会了抽烟。抽烟好啊,云吞雾罩里没有人能看见我当时的表情。我也学会了在一口烟的间隙调整好我的面部肌肉,这一口烟散了,我还是那个笑嘻嘻的海崽。
      至于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心?少年心性的傲气?全都随着那一口烟散去了。
      早就散了。
      阿山挑了一根草放在嘴里嚼着,我就那么抽着烟,我俩谁都没有说话。
      我低下头看了一眼,发现曾经可以给我取暖的阿山原来只有这么小,小小的一团,蜷在我脚旁,像个真正的小孩一样。
      确实像个孩子。
      我仔细端详着阿山。
      我想起从它出现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在以一个孩子的方式给我安慰。这世界上哪来的会说话的猴子,阿山只不过是一个长得有些奇怪的小孩子罢了。我蹲下身,看着阿山身上愈发透明的绒毛。我记得它之前是金色的。
      “你都听见了,为什么还不帮你爹妈做个决断?”
      阿山哆嗦着,嘴里的甜草根几次要掉。
      “他们自己有决断。”
      我抽了一口烟。
      爹得了癌。
      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
      我家没多少钱,治不起,所以才把小美从县城里接了回来。我本想着不告诉小美这件事情的,听说她又要考试了,她是县城那个学校呕心沥血培养的学生。那老师也跟着小美回来了,给我们讲了很多重点大学的事情,还讲了很多什么山窝窝里的金凤凰的故事。
      爹妈不想听。
      他们只是觉得老子都快死了,一个大姑娘家家的,还念书做什么。
      我也听不懂那老师在说些什么,但我知道他和爹妈吵了一架,然后走了,他的背影很落寞,让我想起了阿山。
      “你不是说要把小美送出去吗?”
      阿山的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或许我从来都没懂过阿山。
      “不了。”
      我掐了烟,扔在地上踩入雪中,狠狠地碾,就好像碾着一颗曾经躁动的心一样。
      “毕竟柱子家有钱。”

      小美嫁人了。
      她嫁的是柱子。
      爹知道自己救不活了,于是拿小美跟柱子家换了三万块钱,又嘱托妈拿着这三万块钱给我说个媳妇儿,最好也是沟子里的,大家知根知底,谁都放心。
      送小美出嫁的那天,我看见了小美一直留着的一张相片。
      黑白的底,我眯着眼,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我想起了眯着眼的阿山,想起了曾经说过无论如何要将小美送出沟子的誓言,想起了为了保护小美去和柱子打架然后被爹妈混合双打的自己,想起了那个告诉我要走出沟子,去看看天大地大的姐姐。
      或许我曾经想守护什么。
      就像阿山一样。
      但是阿山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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