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影·聊斋》弹杯一笑

53、杯影·水鬼

　　我外婆外公的老家，在汉阳的一个大湖边，因为坐落在伸进湖中的一块平地上。形状象一个鸟嘴巴，在当地叫做‘郑家咀’。
　　2000年清明，我随母亲家族的人回乡祭祖。我对祭祖这种事情一直是看得可有可无的。试想祖宗都死了那么多年，或许早投胎轮回去了。我们这些后人，折腾个什么劲啊。

　　于是趁一个空隙，我悄悄溜了出来。沿村后的一条小路，向湖边走去。清明尚还是早春使节，但江汉平原的气候已经很温暖，田埂边油菜花儿金黄灿烂地绽放，空气里也是浓浓的花粉腻香。抬头望去，只见远处的天穹，几朵白云悠闲地浮着。
　　这样走了一刻钟，道路渐渐宽敞，两边的农田菜地变得稀少，闪亮的湖水隐隐在望，空气里的花香也换成了淡淡的鱼腥味儿。我转过一个弯，绕过三棵生长在一起的村树，视线豁然开朗。只见脚下一片绵延的湖草，顺着湖岸一直延伸到远处。而远处的湖水碧绿清幽，微波荡漾、天水一线间，数只渔舟的影子绰约地来回掠过。
　　我被眼前的美景完全吸引了，茫茫然地向湖边走去……

　　“喂！站住！”一个尚还童稚的声音突然喊住了我。我寻声望去，看见左手边不远，有两个小孩正在草地上采摘一种紫色的野花。这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长得粉雕玉琢，甚是可爱。
　　喊我的是女孩，我打量他们的时候，她已经跑到我面前，对我用清脆悦耳的湖北口音抱怨道：“你看你看，叫你站住，你还是踩上去了，完了，都白采了！”我顺着小女孩的眼光见自己的一双大脚正踏在一堆采好的花上，那些娇嫩的花被我这一踏，顿时都碎了。
　　我赶紧抱歉地说道：“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对不起就行了么？你要赔我们。”小女孩气恼地不依不饶。
　　“姐姐，这个哥哥真的不象故意的，算了吧。”小男孩看来要斯文些，他悄悄扯了一下女孩的袖子。
　　“你不要管，去采花，不许偷懒。”女孩推了一下小男孩，瞪着眼睛望我：“我们现在要回家吃饭，吃完饭后你也要来帮我们采。”
　　瞧着她小大人的样子，我轻笑点头：“好的好的，我帮你们采。”
　　小女孩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叮嘱道：“不许说话不算数哦。”说完，她转身拉着小男孩，沿湖慢慢远去。

　　我目送着他们走远，收回视线。又站在湖边看了一会风景，便沿着原路回村了。
　　回村时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村子里到处弥漫着一股柴烟的温暖。我在饭桌上把在湖边遇见两个可爱的小孩，自己答应替他们采花的事情，当做谈资随意地讲了出来，大家听了都一笑。只有坐在角落里的三婆婆，似乎神情严肃。

　　饭后，我在屋后池潭洗罢手，正准备去湖边赴约的时候，三婆婆突然喊住我。她递给我一个纸包。我疑惑地接过来，感觉很轻。
　　三婆婆叹了一口气：“把它贴身带好，这是我卧室里烧了30年的观音香灰。”
　　我知道三婆婆信佛，卧室中常年供着一尊从归元寺请来的观音娘娘。但我不明白三婆婆为什么要把这些香灰给我，并要我贴身带好？

　　三婆婆仿佛看出了我心中的疑惑，又叹了口气说道：“30年前，我最小的一个儿子，也是遇见了两个小孩，也是答应替他们采花。但那天吃了晚饭，他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说完，三婆婆的脸上肌肉突然扭曲，她急促地喊了一声：“他们不是人！是鬼，水鬼！”
　　我被三婆婆的样子吓了一跳！我紧握住三婆婆的手：“婆婆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水鬼？”

　　被我握住手的三婆婆渐渐安静了下来，她坐在潭边的石头上，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我只所以知道他们是水鬼，因为我亲眼看见他们被沉湖。那还是抗战时期，有一天我正在油灯下纳鞋底。村子里的那口钟突然响了。那口钟响了，村子里就必定会有大事发生。不是鬼子进村，就是湖匪来了。我慌慌张张地出门，却见大家都安静地朝一个地方走去。我跟着大家走，一直走到湖边。湖边亮着火把，老族长站在船上，他身旁绑着两个人，还有两个小孩。两个小孩挺可爱，象粉人儿一般，也不知道是吓呆了还是怎么了，木木的站在船上一动不动。”
　　“我身边的乡亲们都在低声议论，我从他们的议论中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原来绑着的两人，男的叫郑经勇，是族长儿子，女的是族长的日本儿媳。族长把儿子送去日本读书，原指望他回来能光宗耀祖，不料儿子却是和日本军队一起回家乡，并做了日本人的翻译。做翻译也罢了，可气的是儿子最近向日本人告密，让日本人端了老爹拜把兄弟的窝点。老族长是个血性的汉子，知道这件事情，连夜带几个人摸进城，把儿子一家四口绑了回来。”
　　“我在岸边人群里，见老族长在船上站了一会，待全村的人差不多都到齐了，也不说话，背过身挥了挥手。船上几个汉子就把他儿子和媳妇装进猪笼，沉水了。老族长转过身，看见两个小孩还在，又挥了挥手，说了句话，这句话全村人都听见了，他说：一起沉了。留着被日本人看见，会害了一村的人。那还是孩子啊，村里心软的妇人不忍看，俱背过了身去。但没有人敢劝阻，大家知道老族长是为了村子才这么做的。那对孩子已经不小了，什么都看见了，也知道了，不弄死会害了一村的人。”
　　“以后，经常有人在湖边看见这两个小孩，他们还是孩子，死得不瞑目啊。”

　　我静静地听三婆婆把这个故事说完，倒吸了一口凉气：“三婆婆你认为，我今天遇见的就是那两个被沉水的孩子？”
　　三婆婆看了看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天色开始黯淡了。我静默了一会，终于决定，不管怎么说也要去看看。不然永远是个心病。就算他们是水鬼，我有备而来，应该也不怕吧。

　　匆匆地赶到湖边，晚霞在天际灿如一抹烈火。
　　两个小孩已经等在那了。女孩看见我来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指着湖边盛开的一片花，对我说道：“我们还以为你失约不来了，那片花归你采。我和弟弟采这边的。”
　　我笑笑，走到那片花中间，一边弯腰采摘一边回答：“我从来不骗小孩子的。”
　　埋头采了一会花，我故作轻松地自言自语：“哦，我忘了。你们也不应该算小孩子。”
　　女孩听了我的话，一楞：“为什么？”
　　我停下采花的动作，直起腰，盯着她的脸：“湖底那么漫长的岁月，一定很寂寞吧？”

　　那一刻，象是一种幻觉，我看见女孩的身体突然淡了一下。是的，淡了一下，给人一种雾一般模糊的感觉。但一淡之后，瞬间又恢复如常。
　　女孩继续低头采花，声音冷冷：“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通过眼角的余光，我发现远处一直默不做声的小男孩，这时也回了一下头。那张脸在暮色里居然是浮肿狰狞的！
　　我哈哈一笑：“没什么，我乱说的。哈哈！”

　　天际的晚霞越烧越烈。隔了一会我又忍不住，我悄悄靠近女孩。这次我压低了声音问她：“这样烈的晚霞，你见过多少次了？我知道你们不是人。”
　　女孩回眸深深地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却终于还是答复我道：“不知道多少次了。每年的清明，湖边的晚霞都这样烈。”
　　我采下一朵淡蓝色的小花，插入女孩手中花束：“这种小花，在我们那有个很好听的名字。”
　　女孩“哦”了一声，把我插入的小花从花束中抽出，别到自己胸前口袋上，好奇地询问：“叫什么名字？”
　　“彼岸花，”我告诉女孩。
　　“彼岸和此岸，中间其实什么也没隔着吧？彼岸的人，是否也象此岸的人一样，有贪、嗔、痴、慢、疑和爱别离、舍不得呢？”
　　“彼岸好冷，此岸也好冷。”女孩转过脸，轻轻回答。

　　转瞬花已经被采完，我微笑着把大捧的花束捧到女孩面前：“任务终于完成了，”
　　女孩静静地看着抱花的我，看了很久，忽然说道：“你来。”
　　我犹疑了一下，跟在女孩后面，走到湖边。女孩从我手里接过花束，看也不看便使劲地把它们抛向湖里。花束在半空中散开，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在湖面上，夕阳的余晖中，随波一漾一漾地漂向天水交界的远处……

　　我看着这抹艳丽的图案，对她的行为疑惑不解。这时候突然右手一凉，已经被她紧紧握住。我反射性地想抽出手，却发觉身子梦幻般地已经不受自己控制。我心中一下子十分恐慌，传说中的水鬼就是这样把人拖到水底溺死。
　　我闭上眼睛等待接下来的厄运，但等了许久，却发现女孩一直一动不动，渐渐的我安静下来，我隐约察觉到女孩并没有恶意。或许她只是想我陪着，看水面最后一瓣花儿远去吧。我想。

　　良久，女孩松开我的手。
　　“你看这晚霞，是多么的艳丽。”她伸手摘下胸前我送的小花，送到鼻端轻嗅：“谢谢你帮我们采花，还谢谢你送了我一朵彼岸花。我们要回家了，再见。”

　　我静静地站在湖边，目送两个孩子的身影消失天水交界的暮色里。
　　淡蓝的彼岸花，开满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