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影·聊斋》弹杯一笑

43、杯影·水草

　　1、
　　这是一条水草丰沃的河。
　　站在进镇的石桥上，我看着脚下的河水，把手里烟头轻轻弹入河中。

　　我是一个大学生，住在遥远的城市里，但在今年夏天，我选择来到桑镇。
　　桑镇是个小地方，只有一间旅馆，幸好虽然设施简陋，却挺干净的。我放下行李，推开房间临河的窗户，一股湿漉漉的水气顿时扑面而来。

　　河对岸，立着一栋老房子，青石的墙基，黑色的瓦，有挑檐斜斜一抹伸入空中，挂着数只昏鸦。“那是一栋空屋。”旅馆老板娘在我身后说。
　　“哦？为什么没有住人？”我露出好奇的神色。
　　“因为……”旅馆老板娘欲言又止，顾左右而言它：“今天连你一起，来了两个城里学生，你们城里人怎么都爱往这偏僻地方跑？”
　　“因为这儿山清水秀，小姑娘也水灵。”我笑道。

　　半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对面的那栋老屋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旧式衣衫的妇人端着一盆衣服走出，她袅袅地走下河堤，蹲在河边洗衣。河水无声地在她指间流淌，幽幽的月色下，她带起的水花泛着一片磷光。
　　忽然，我看见从深黯的河水里伸出无数水草，这些水草象蛇一样缠住了妇人，把她往下拖，妇人拼命挣扎，却还是一点点被拖入水中。就在她快要完全沉入水里的时候，她朝我的方向仰起了头，惊恐地大张着嘴，无声地喊着什么。
　　虽然无声，我却清晰地感应到那是两个字：“救我！”

　　从噩梦中惊醒，我笔直坐起，背心已经被冷汗湿透。
　　我喘息着，慢慢平静下来，这时耳边却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仿佛有人在用一个硬物敲击石板，一下下的颇有规律。

　　仔细分辨声音来源的方向，我下床推开窗户，看见窗外的石桥上有一抹淡淡的身影在走来走去，这身影苗条修长，象是一个年轻女子。
　　我心中恍然大悟，知道那声音不过是这女子脚下高跟鞋发出来的。

　　只是，这又是谁家女子呢？为何于这暗夜在桥上徘徊。
　　我满心疑惑地站在窗后，再也睡不着。

　　2、
　　第二天，一起吃早饭的时候，我终于看到另一个从城市里来的客人，原来却是一个女孩。
　　这女孩长得挺漂亮，人也开朗热情，就是有点恍惚，和人说话总是走神。

　　“来玩儿的吗？”我主动和她搭讪。
　　“不。”她取下耳朵里的耳机，微笑着回答我。
　　“那是……”我猜测：“寻人？或者你是画家，来写生？”

　　“不要猜了，你永远猜不出来。”女孩看着我，忽然反问：“你相信科学不能解释的神秘现象吗？”
　　“什么现象？”我很好奇。
　　“比如鬼魂、轮回，一个人和她的前世。”

　　吃完饭后，我和女孩已经很熟悉了，我知道她叫程洁，学音乐的。这次来到桑镇，是想寻觅自己前世的一些痕迹，女人总爱这样浪漫地怀旧。

　　我们相约同游桑镇，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趁程洁回屋去梳妆打扮的空闲，我先走出旅馆站在外面透气。买菜回来的旅馆老板娘远远看见我，热情地迎上来询问：“昨晚睡得还好？”
　　“还好。”我笑着回答：“就是后来被人吵醒过一次。”
　　“什么人？”
　　“一个女人，半夜里穿着高跟鞋在窗外桥上走来走去。”

　　“走吧，我准备好了。”我正打算继续询问旅馆老板娘知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程洁从旅馆里出来，打断了我的话。
　　“我们去哪里？”我很绅士地接过她的包，帮她拎着。
　　“先随便看看吧。”她抬手轻拂鬓发，妩媚一笑，一股奇特的香水味道飘入我的鼻端。

　　和程洁并肩走出老远，我不经意地回头，发现旅馆老板娘还在那傻呆呆站着，脸色苍白。

　　3、
　　“你确定前世真的在桑镇？”陪走累了的程洁坐在河边，我一边把手里的小石子投向河里，一边悄悄打量她的侧影。

　　“当然，我对这个地方刻骨铭心！”程洁抬起光润的下颌，语气中突然充满恨意。
　　“为什么？”我愕然凝住投石的动作。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程洁大概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望着我嫣然一笑。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女子，她喜欢上了一个男人，随这个男人回到他的家乡。她原本以为这个男人会爱她一生一世永不离弃，而事实上这个男人对她也确实挺好。她住在男人家中，虽然还没有结婚，却象妻子一样帮他管理着家务，下人们也殷勤地喊她太太。”

　　清晨还并不十分炎热的阳光落在桑镇墨绿的河面上，显得静谧安详。我听着程洁用梦幻般的声音叙述“往事”，脑海里开始勾勒出一幅画面，这幅画面里一个洋派的旧时女子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走过石桥，走进桑镇 ……

　　“可惜好景不长，男人的父母很快帮他娶了当地一个大户望族的女儿。男人初期倒还记得和女子的誓言，抵死不从，在这个望族女人进门后也对她不理不睬。但随着时光流逝，男人却渐渐被这个望族女人所迷惑了，对她也和颜悦色起来。终于有一次，在书房里被这个女子发现了男人和望族女人的奸情。当时她傻呆呆地站在门外，听着门里的亲热声音，直觉得天旋地转，心中明镜般地明白了，什么海枯石烂，什么天荒地老，什么唯你不娶，都是男人的假话！”

　　“不能说是奸情吧？怎么说她也是男人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但是这个男人既然承诺了只爱女子一人，再和别人偷欢不是奸情是什么？纵然他们是明媒正娶。”程洁转过头来狠狠瞪着我。

　　我心头一颤，不敢看这双燃烧着仇恨的双眼。
　　“后来呢？”我转移话题。
　　“后来……”程洁笑了起来，只是这笑意让人感到寒冷：“后来我就投了河，在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从那座桥上。”

　　我顺程洁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正是夜里有女人踱步的那座石桥。
　　它旁边老屋孤零零地伫立在桥畔，象一头衰老的兽。

　　4、
　　夜里我又被声音惊醒，高跟鞋敲击石板的脆音在暗夜里分外清晰。我推开窗户，望着那抹妖娆的影子在桥上走来走去，点燃一根烟。

　　烟头明灭的红光下，我陷入思索。
　　这是一个奇怪的小镇，有奇怪的河，奇怪的桥，奇怪的老屋，奇怪的旧事，还有眼前奇怪的影子。这一切纠缠在一起，就象那些水草一样。

　　而我，是一个局外人还是一个局内人呢？

　　5、
　　旅馆老板娘这两天憔悴了不少，丰润的脸色变得苍白，还有失眠者特有的黑眼圈。

　　今天程洁出门时没有叫我陪同，大约她想一个人缅怀一下往昔吧，也可能是我昨天不识趣的插嘴坏了她的心情。不过这样也好，我正好可以把昨晚的睡眠补回来。
　　睡到中午十二点起床，我跑到旅馆的小餐厅里就餐，发现老板娘也正在吃饭。点好饭菜后，我随意地坐到老板娘对面，一边吃一边和她闲聊。

　　“半夜里在桥上走来走去的女人究竟是谁？”我问老板娘。
　　“我，我也不知道。”老板娘飞快地左右瞟了一眼，低下头回答。
　　“你得管管，老是这样影响大家休息。”
　　“是，她要是今晚再出现，我就和她说说。”

　　吃完饭后，我去镇里闲逛了一圈，没有找到程洁，不知道她转到哪里去了。回来的时候，我远远看见老板娘坐在旅馆门前发呆。

　　“想什么呢？”我问老板娘，她却走神没听见，我又喊了一嗓子，她才反应过来。
　　“没想什么。”她掩饰地冲我笑笑。那慌张的神色，却分明告诉我她有心事。
　　“是为夜里桥上的女人烦心？”我试探着询问。
　　“是。”迎着我真挚的目光，老板娘终于松了口。

　　“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安慰老板娘：“说不定过几天她就不出现了。”
　　“不会的，你是外乡人，不知道我们这的一个传闻。”
　　“什么传闻？”
　　“传闻中这个桥上的女人是鬼，她每次出现镇里就会死一个人。”

　　“鬼？”我疑惑地坐下，坐在老板娘旁边。
　　“这女人身前来自外乡，爱上镇里的一个男人，她跟男人一起回镇，原本两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却不料男人的父母自做主张地为男人订了一门亲事。这门亲事里的女方是镇上一大户人家的女儿，温柔贤惠，也很美丽，男人初始还守着与外乡女子的誓言，对大户人家的女儿冷漠相对，但天长日久，还是渐渐动了心。”

　　听着老板娘讲述，我想起了昨天程洁说的那个故事。这两个故事惊人相似，看来应该是同一个故事。

　　“男人脚踏两只船的行为终于被外乡女人发觉，她性子刚烈，一气之下就投了河。传闻到此，传说那个外乡女人投河后变成了水鬼，她心中怨恨，整日里伏在河底伺机报仇，后来不久之后 ……”
　　“不久之后怎样？”我被这个故事吸引，心急问道。
　　“不久之后，她待有一天男人下河游泳，变成水草把他缠住，拖入河中溺死了。”

　　“这般残忍！”我感叹。
　　“你不知道女人残忍起来，比男人厉害百倍么？”老板娘斜眼望着我，神情幽然，竟象是在为那女子惋惜。

　　“溺死男人后，她还是不满足，便在以后又想方设法溺死了那个大户人家的女儿。但就是这样，她依然不解恨，在以后的岁月中，又先后溺死了男人的子女。”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鬼了，迹近于魔。
　　我脸上霍然变色，诧异道：“她这样猖狂，就没人管了么？”
　　“谁又敢管？谁又管得了她？她是神通广大的鬼，我们是普普通通的人。而且她后来一直也再没出现。”老板娘叹息：“想不到这次又来了。”

　　“这男人还有后代吗？”我突然想到一个关键问题。
　　“有。”老板娘抬起头。
　　“谁？”
　　“我。”

　　6、
　　逃避不是办法，有家有业，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如果她成心要来找你，不如面对。

　　在我的鼓励下，旅馆老板娘终于决定，如果桥上的女人今晚再来，她将去找她。而我这个好奇的人，自然也要一起同去。

　　晚饭十分，程洁回来了，她没有吃饭，而是径直进了房，关上门。
　　看着她紧闭不开的房门，我原打算晚上拉着她一起也去会会她前世的想法只好无奈地取消。

　　她，她的前世 ……
　　我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丝疑惑，却又捉摸不住。

　　7、
　　月色如水，幽幽如水。
　　我和老板娘隐身在房间的黑暗里，各自想着心事，沉默着。

　　三更时分，窗外准时传来了那清脆的声音。
　　来了，我推了推老板娘，发现她在颤抖。“走吧。”我在老板娘耳畔轻声说道，老板娘点点头，悄悄拉开房门，领先走了出去。

　　跟在老板娘身后，我们绕到旅馆的后面，站在屋檐的阴影下，前方石桥上女子的身影越发清晰。隐隐约约，可以看出是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背影十分婀娜，还梳着波浪卷的披肩长发。

　　“是她。”老板娘的声音变了调：“我曾在老屋里看过她的相片，就是这副打扮。”
　　“瞧瞧正面去，别被人糊弄了。”我拖着老板娘的手，走出屋檐，走到桥下。

　　“你终于来了。”桥上女子背对着我们，声音阴森。
　　“你是谁？”老板娘缩到我背后，颤声探问。
　　“你不知道我是谁么？”桥上女子冷然回答：“我还以为你们家会对我刻骨铭心呢。”

　　“为什么？”老板娘突然大声嘶喊，脸上冷汗直流：“你害死了我爷爷、我奶奶，还有我爸爸、妈妈、二叔还不够么？为什么还不放过我？！”
　　“想知道为什么吗？你过来，我告诉你。”桥上女人不为老板娘的嘶喊所动，她略略侧身，向老板娘招了招手。

　　我一把没拉住，老板娘挣脱我，痴痴地往桥上走去，一直走到桥上女子身后。
　　“告诉我，为什么？”她声音空空地再次询问。

　　“因为不害得他断子绝孙，我誓不罢休！”桥上女子猛然转过身来。
　　一刹那，我的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这不是人的一张脸！这张脸浮肿、青淤，双目赤红，七窍流血，透着说不出的狰狞和诡异。

　　在我被巨大的惊骇吓得发懵时，我看见桥上女子双手搭上了老板娘的肩膀，正用力把她往桥边推攘。
　　“我要你死，你死！”她嘴里恨恨地咒骂。

　　而老板娘显然也被吓呆了，茫然地任由她推攘着，身体离桥下的河水越来越近。

　　8、
　　“够了，程洁，别闹了。”
　　就在老板娘即将落入河水的瞬间，一只手迅速拉住了她。

　　桥上女子停止推攘，她缓缓转过身，盯着已经走上桥的我：“你怎么肯定我就是程洁？”
　　“因为味道。”我把吓呆了的老板娘扯到身后，用力嗅了嗅鼻子：“你身上有一股奇特的香水味道，我第一次碰到你时就闻过。现在，桥上的空气里就有这种味道。”

　　“还有……”我得意地微笑：“刚才我终于想通了晚上困绕我的问题。你告诉我你是那外乡女子的转世，按照逻辑，如果你是外乡女子的转世，那么桥上的女鬼就应该不存在，因为她已经转世变成了你。而如果桥上的鬼是真实存在的，那么现实中的程洁就不可能存在。”
　　“所以，你和桥上的女鬼不可能同时存在。这些天来桥上的女鬼只可能是你假扮的！”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为什么要把仇恨一直放在心里呢，为什么不忘了这段往事？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我温和地看着面前女子，看着戴着面具的程洁。

　　“忘不了的，你不知道一个女人恨一个男人时，三生三世也忘不了么？我也想放下这段往事，可是，我放不下这段恨。”程洁惨然地摇头。
　　“不但放不下，它在我心中还越来越烈、越来越浓，时刻撕扯着我的心。”程洁语气突然冷竣，她变戏法一样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圆筒，朝我喷出一股气体。

　　不好！我暗叫一声，护着老板娘就准备后退，但还是躲避不及，身子一软栽倒在地。我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程洁弯下腰，拉起同样浑身无力的老板娘和我，往桥边拖。

　　就这样结束了吗？我悲哀地看着桥下的流水。

　　9、
　　空气里忽然弥漫着一股淡淡水腥气，我看见桥下河里的水草，纷纷象蛇一样伸出水面，沿着桥柱往上爬 ……

　　是被麻醉的幻觉吗？我努力眨了眨眼睛，却发觉那些水草依旧存在，而且蔓延得更疯狂了，它们爬满了整个桥面，悄悄爬到了程洁的脚下，然后顺着她双脚，缠上了她的身躯。
　　等程洁惊觉时，她浑身下上已经被水草缠满。在她的惊叫声中，这些水草开始迅速缩回，并带着她一起入水。

　　我瞧不见程洁的表情，因为她戴着面具，但我想象她此刻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痛苦。一个曾经溺死过一次的女人，对溺水的滋味一定印象深刻吧。

　　究竟是谁救了我们呢？
　　我躺在地上扭头四顾，终于发现在河水深处，安静地坐着一个女人。

　　这女人我认识，她就是我第一次来桑镇的夜里，梦中那个从老屋里出来，在河边洗衣的妇人。
　　“她是我奶奶。”趴在地上的老板娘告诉我。

　　10、
　　告别桑镇，告别老板娘。
　　程洁的尸体第二天被打捞上来，浑身都是绿色的水草，法医判定为失足坠水。

　　我背着行囊，站在镇口的石桥上，回头又看了一眼桑镇，这个浮在水草上的小镇，再无眷恋地走了。

　　谁也不知道，我也是来寻觅自己前世的。
　　我前世里，曾经带着一个女人，回到了桑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