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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杯影·石翁(已发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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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妖怪都是很厉害的家伙吗?”
“不,妖怪是柔弱的生物。”
“为什么?师父。”
“因为大多数的妖怪并不懂得法术,它们之所以能够变成人,完全是依靠漫长的岁月。”
“可是传说中的妖怪个个都很厉害……”
“那只是传说。”
溪声喧闹、竹林掩隐的青石山道上,远远走来一老一少两人。老者身披葛布长袍,头戴高冠,足踏麻鞋,俨然一副道士打扮;少者穿着一件白色休闲服,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仔背包,怎么看怎么象一位普通的山中游客。
“徒儿啊。”两人行到山道边的一个小亭旁,老者停下脚步,捋着颌下长须,语重心长地对少者叮嘱:“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就不再送你了,此次下山,为师赠你一句话:修道不碍做人。”老者抬头眺望山外的浮云,语气忽然感慨:“要是连人都做不好,这道不修也罢。”
“弟子谨记师父的教诲,其实这道理师父早跟我们说了多次。”少者躬身向老者行了一礼:“我记得当初师父第一次向我传道,就说过:道者,要圆融无碍、豁达处事,就象水能够装在任何容器里,道者也应该适应任何环境。”
“很好,你能够记得这句话,为师也放心了,你去吧。”老者挥手,少者再向老者行了一礼,不再停留,转身向山下走去。在他背后,老者目送他渐行渐远,忽然象是想起什么,又高喊道:“记得顺路告诉小陈、他卖给我的伪劣电脑又不能玩了,叫他有空来看一下。”
2、
自从别了师父,我在这个城市里生活,并且成为一家小公司的员工。师父的叮嘱我一直记在心里,每天都认认真真、努努力力地做人。不过我发觉这‘人’真不好做,要应酬、要微笑、要察言观色、要见风使舵……,真他妈复杂,比学道难多了。
从这一点上,我很佩服那些憋着劲想做人的妖怪。
说到妖怪,我发现这城里的妖怪还真不少。不说我公司里身材苗条的千年兰花精女主管,还有那万年的□□副经理,单单在我住的楼下,就有一个。
这人的妖气藏得很深,起初我并没有看出他是妖怪,只以为他是一落魄且迂腐的老头,他孤单地一个人生活,无儿无女,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拾荒,晚上太阳落山才回家。从我家的窗后正好可以望见他的院子,那里面堆满了废铜烂铁可乐瓶子以及小心折好的厚纸箱。在院子一角,还用塑料布搭了个遮雨棚,棚里面都是他拣回来的报纸书籍。
我发觉他是妖怪是在一天午后,那天午后我因为感冒休息在家,他不知道什么原因也没有出去。这里我先讲讲道家识妖的方法,或许对大家有些益处。道家识妖一共有三个层次,第一层次也就是最高层次叫观心识妖法,会这种方法的人都有他心通的神通,他们辨别一个值得怀疑的‘人’,只需要看看他心里在想什么就ok了,要知道妖再怎么装成人,那点心思还是妖的,比如狐狸精见到母鸡就会想扑上去,猫精看到老鼠还是有捕捉的冲动……;第二个层次叫观象识妖法,这个要比观心法级别低一点,属于开了天眼的层次,说白了就是用天眼看看你的本体是什么?这种方法对于低档次的妖很有效,但对于法力高深的、或者已经修成了人的妖怪却没什么作用;第三个层次叫观影识妖法,这个方法最低级,不需要任何神通,只要你够细心注意力够好就成。它是利用太阳光这个至刚至阳之物可以把一切隐藏的东西暴露的原理,我们知道鬼在太阳下是没有影子的,妖怪们虽然没那么差劲,可以在太阳光下维持自己变幻后的影子,但这种维持往往会在无人时或者不经意间放松,这样一来就暴露了它们的身份。
我发觉他是妖怪正是利用观影法。那天下午我站在窗后,无所事事地看他把一叠叠书搬到院子当中晾晒,他神情庄重,仿佛手里搬的不是书,而是自己的孩子们。阳光照在他黝黑的满是沟壑的脸上,焕发出一种宗教般的肃穆神圣。我悄悄打量着他,对他第一次产生好奇: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背后有什么故事?
就在此时,我无意中看了一下他的影子,赫然发觉那拖在地上的东西并不是一个人形,却是一个古怪的、四四方方的形状……
3、
我从邻里那打听到他叫石翁,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有价值的资料。就连他何时住进这栋楼也无人知晓,似乎楼房一建好他就存在。我开始每天悄悄观察他,不为什么只是好奇,当然,也是寻求一种乐趣。这种乐趣就象普通人坐在电视机前看鬼片,而我是站在窗后看妖怪,看一个苍老的、落拓的妖怪。
通过观察,我发现他过的很潦倒。这让我以为他是一个修苦行的妖,从而对他有些敬畏,因为师傅讲过修苦行的妖一般都会法术,而且道行不浅,但后来有两件事情又让我疑惑这个看法。一件事是一天雨夜,大风吹倒了他的塑料雨棚,他起床抢救那些废报纸和书籍,当时风急雨骤,我亲眼瞧见他发了疯一样往家里搬书,中间跌倒无数次,浑身湿透,还沾满一身泥浆,即使这样还是有大部分的书被雨水淋湿了,最后他扑在已经散架的雨棚上嚎啕大哭,满脸的老泪混着雨水流淌;另一件事发生在今年三月,也是我亲眼目睹。那天我从公司回家,走到一条僻静的巷子里时,看到一辆小轿车飞驰而过,一下把背着麻袋的他撞倒在地,我悄悄隐身一棵树后,我以为他会若无其事地爬起来,抖抖身上的灰土悄悄离去,然而事实让我大跌眼镜,他躺在地上哼哼唧唧,一条手臂还古怪地扭曲着,显然是折断了。
第一件事情里,书是他的命根子,如果他是一个有法术的妖,在那种情况下应该施展法术拯救书籍,而不是缓慢地一本本搬运,最后还因为救不出多少伤心地痛哭,这完全不符合常情;第二件事情更是分外奇特,我知道妖对自己的人身极其宝贝,因为这是它们辛辛苦苦花了好几百年时间修来的,就算是修苦行的妖也不会舍得让人身受到丝毫伤害,在那种情况下一定会运用法术保护自己,除非,除非他根本不懂得法术。
当然,人心莫测,妖心也难测,或许他知道了我在一旁偷窥,这一切都是故意用的苦肉计。
4、
石翁被车撞了后,无法再出门拾荒,他整日坐在院子里发呆,仿佛一下子衰老了许多,他的腿象是也被撞坏了,行动不再方便。而我依旧站在窗后窥视他,就象猎人窥视猎物。只要你是伪装的,就一定会露出破绽,我想。
这期间我发现他的院子突然热闹起来,很多小孩在他的院子里进进出出,他们帮他做家务,为他跑腿买东西,而他则教他们读书,一些晴朗的日子,他坐在轮椅上,面前是一排排席地而坐的小孩,他读一句,小孩子们也跟着读一句……。这些小孩子都穿得破破烂烂,脸上又黑又脏,我识得他们,他们是这个城市里的流浪儿,他们经常在路上抱着我的腿向我讨钱,经常翻拣我公司外的垃圾桶寻找食物,他们是城市里让人讨厌又让人可怜的一群。
他为什么和这些小孩如此亲近?在我印象里妖很少有喜欢小孩的,因为小孩好动又好奇,并且爱刺探秘密。百思不得其解之后,我突然想到一个可能,这个可能让我毛骨悚然,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我记得师父曾经说过,有些邪恶的妖会通过吃小孩来强大自己。现代社会中,吃什么样的小孩最不容易被察觉呢?毫无疑问,正是这些无父无母的流浪儿。
我细心记下来往他家的每一个小孩的样貌,并且每天点数,十余天后,我发觉这些小孩并没有减少,反而又多出了几个。看来,吃小孩的理由靠不住。这时我决定不再站在窗后胡乱猜测,弄清事实的最好方法是亲自调查。
我在街头拦下一个流浪儿,给了他五块钱,然后直截了当地问他们为什么和石翁那么亲近?这个流浪儿狡猾地眨了眨眼睛,起初不肯说,后来我骗他说自己是记者,打算为石翁写一篇报道,他才放下心来,和我大谈特谈。流浪儿告诉我,石翁是他们的爷爷。“爷爷?”我很疑惑这个词,不禁重复了一遍。“是的,他是我们的爷爷,我们肚子饿的时候、冷的时候、生病的时候,只要去找爷爷,就一定会有吃的,会有衣服穿,爷爷还会带我们去医院。”“全城的流浪小孩都叫他爷爷吗?”我感到不可思议。“他是我们所有人的爷爷。”流浪儿大声回答。“他这样做了多久了?”我追问。“不知道,只听说很久很久以前爷爷就在照顾我们,而那时我还没有开始流浪。”
5、
石翁、爷爷?难道他真是一个万年不遇、绝顶善良的妖?带着忐忑的心情我站在门外,犹豫许久,我终于推开门,走进院子。不出我所料,他正在院子里清理书籍。他从轮椅上抬起头,惊疑不定地望着我这个陌生人。
“石翁,你好。”我向他伸出右手:“我是住在你楼上的邻居。”
“邻居?啊,你好。”他慌张地把自己的右手在衣襟上擦干净,同我握了握。
他的手冰凉干燥,没有一丝生气,我仔细打量他的脸色,也是憔悴而枯黄。这是一个让我看不透的妖,如果不是因为瞧见过他非人的影子,我怎么也不会相信眼前的瘦老头是一个妖怪,因为我知道妖怪是不会衰老的,也不可能死亡,而他显然衰老得快要入土。
我把双手插进口袋,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在没有来到这个城市以前,我还是一个道士。”我告诉他,他略微愣了下,转瞬笑了起来:“道士?我有很多年没有遇到你们了。”“是啊,因为这是个很无聊的职业。”我也笑,然后搬了把凳子坐在他面前。
“你是来抓我的吗?”他盯着我的眼睛。“不,我只是好奇。”我摇头,我确实只是好奇,我没有抓妖的嗜好,除非他们做了坏事。“其实你好奇也好,来抓我也好,都无所谓了。”他疲惫地后仰身体,靠在椅背上。“为什么?”“因为我感觉到生命正在流逝,我快要死了。”
“怎么回事?”我一把抓住他手腕,他的脉象虚弱,果然是人之衰老将死的预兆。“你是一个妖,妖怎么会衰老?”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我也不知道,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我不想死。但最近我感觉身体一天比一天差,生机渐渐离我远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是一个妖,按道理我应该可以活很久很久,不会象人类一样衰老死亡。”他闭着眼睛缓缓摇头,眼角忽然垂下一滴浑浊的老泪:“我要是死了,那些孩子们怎么办?还有……”他忽然睁开眼睛,热切地握住我的手:“你能帮我做一件事情吗?”我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想抽出自己的手,却发现他握得很紧。“什么事情?”我谨慎地反问。“这是我毕生的积蓄,我希望你能在我死后把它送到这个地方。”他从身上取出一个厚厚的纸包递给我,同时递给我一个地址,我瞟了一眼,那地址是:XX县XX村希望小学。
我接过纸包,掂了掂,很沉重。“你就这么相信我?不怕我私吞这笔钱?”我手托纸包看着他。“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你别忘了我可是个老妖怪,看人有一套的。”面对我的质询,他再度微笑,脸上充满自信。“好,我答应你,一定帮你送到!”一股热血冲上我的脑门,这是男人间的信任,就算他是一个妖怪,我也不会辜负他。
“谢谢你。”看到我答应了,他仿佛松了一口气。“先别着急谢我。”我止住他:“我帮你做这件事情以前,你必须满足我的好奇心。”
“什么好奇心?”
“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妖怪?”
6、
石翁在当天夜里就去了,出殡那天,满城的流浪儿都自发地前来相送,我站在窗后,也目送了他一程。听闻石翁在遗嘱里把房子留给这些流浪儿了,做为他们躲避风雨的场所。
此后不久,我向公司请假,带着石翁的钱千里迢迢赶到那个山村的希望小学。当我把钱递给校长时,校长告诉我石翁资助他们学校里的贫困学生已经多年。校长悄悄向我打听:“石翁是不是一个很富有的人?”我淡淡地回答他:“不,他只是一个以拣破烂为生的老头。”
办完这件事情,我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山上,我心中有一个极大的疑惑,必须找师父解答。
“师父,石翁是个妖怪,可为什么也会象人一样衰老、死亡?”把石翁的故事讲完,我抬头询问师父。“这……”师父背着双手,在道观里来回踱步。“或许,或许他已经不是一个妖怪了吧?”师父拿不定主意地回答。“他已经不是一个妖怪了?”我不明白师父的话。“很久以前,我的师父对我说:要是一个妖象爱自己一样爱人类,那么,他就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师父是说石翁最后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我感到震撼。“是的。”师父点点头。“可是他做了那么多善事,最后变成人体验到的却只有衰老和死亡,岂不是太不公平?”我为石翁鸣不平。“所以做人最是无聊,只有傻妖怪们才费尽心思地想做人。当然,对于它们来说也许这就是快乐。”师父叹口气,转身回房。走到门口,他忽然又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问我:“石翁的真身是什么?”
“是一枚石章。”我禀告师父。“章上刻着什么字?”师父追问。“是‘贤士无名’四字。”
“贤士无名?我明白了,石翁的真身恐怕并不是那枚石章,而是这四个字。”师父摇着头,走进他的卧室:“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这一切早就是宿命中的注定啊。妖也,人也,这世事如幻,谁又能够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