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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杯影·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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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1276年二月初九日,文天祥被押送去大都(今北京),行至京口(今镇江),在义士的帮助下,逃脱了虎口。
——-- 文天祥传
1、
天下迟早要乱的,不是乱于金,就是乱于蒙,他想不通这满街的人,哀哀哭个什么。
老天以众生为刍狗,好好的活着吧。
坐在镇江最大的酒楼上,他仰脖灌下一杯陈年的女儿红。二月初九,气候还有一点寒凉,这辛辣的液体入喉,腾地便在腹中燃烧起来,甚是舒畅。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略略举起,问对面那黑亮的眼眸:“要不要也来一点?”
“不。”眼眸的主人专注地看着楼下,简短地拒绝了。
“你太紧张了。”他笑,伸手抚摩放在桌子上的一把雕弓。这把弓陪伴了他近十年的江湖岁月,握把处,已经被磨得温润。
这弓也老了啊,或许再干这一票,我和它就要退隐江湖。--他心中暗想。
“你有把握,在这么远的距离上一箭射断缚住将军的牛皮索而不伤及将军?”眼眸的主人忽然转过头来,不安地看着他。
“如果你们肯付我更多的钱,我甚至可以一个人把他安然无恙地带出来。”他笑,从来没有人敢怀疑他的箭术,她是第一个。
“你父亲叫你来找我时,是怎么评价我的?”他闲闲的问。
“他说,只要你肯出手,文将军就等于已经获救。”她迟疑了一下,回答。可是她转瞬又说道:“可是我看你,实在是很普通的一个人。”
这时候,一个小孩轻轻地走到她的身边,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她点点头,说道:“好的,告诉燕大叔,就这样安排。”
小孩听了她的话,转身向楼下走去,下楼梯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恰好和他的视线对上。目光里,居然满是闪烁和惊惧。他心中一动,待小孩下了楼,侧耳聆听足音消失在后门,便拎起桌上的长弓,快速移到一扇窗后,把纸窗轻轻推开一线,往外窥视。
只见在楼后的深巷里,那小孩正与一个蒙古百夫长窃窃私语,那蒙古百夫长从怀中掏出一叠物品递给小孩,小孩一脸喜悦地伸手接过。
他回头,看见她也站在了身后,一脸的不信和愤怒。
“这乱世里,就连孩子也不能相信啊。”他笑,转身又坐到桌前喝那杯未喝完的酒。
楼下,一只长翎穿过蒙古百夫长的后心,正插在那孩子的眉间,在早春的寒风里微微摇晃……
“他终究是个孩子,这太辣手了吧?”她复坐到他的对面,轻声抱怨。
“我眼中没有孩子,只有挡我财路的人。”他冷冷地说道。
“你真是一个冷血的怪物。”
这时候长街上忽然传来喧哗声,一队队的蒙古兵卒列队走过,在他们身后跟着一辆巨大的囚车,囚车里站着一个人,被牛皮索紧紧缚着。
“来了。”他放下手中空杯。闪到窗前。
“你的手下大约都已经身陷囹圄,此刻就只有我们两个了,你敢不敢放手一搏?”他问身边人。
“拼了。”她咬着银牙,狠声回答。
“好,我送你一程。”他一伸手,抓住她的腰带,奋力把她向囚车掷去。
同时,他弯弓搭箭,第一箭射开囚车的门,第二箭射断那人身上的牛皮索,第三箭射死囚车边的蒙古千夫长,第四箭把投向她的一根长矛撞飞。
四箭之后,她已经掠到了囚车之上,挥剑和围上来的蒙古兵撕杀,那囚车里的人,此刻也抢了一把刀,和她并肩战斗。
果然不愧是张世杰的女儿,武艺娴熟。他站在窗后,赞叹了一声,放下手中弓,转身又给自己倒了杯女儿红,端着酒,微笑地看着他们撕杀。
这时候蒙古兵却越来越多,团团把她围住了。
他瞧了一会,见她渐渐不支,不禁摇头叹气:“看来这酒,还是不能畅快地喝了。”
于是他再度拿起长弓,用右手拇指和食指端着酒杯,余下三指拉弓开弦,射出一连串的连珠箭,在蒙古兵群里射开一条道路,直指向一个小巷子。
她见了身前忽然裂开的血路,遥遥向酒楼望了眼,明白他的意思,不再恋战。拉着那人,挥刀跳下囚车,沿着他用箭开辟的路,奔巷子杀去。
待她杀到巷口,他又一阵连珠箭把追兵阻住。
这时已经跑进巷子里的她忽然站住身形,回过头来望向他的方向,目光中有感激,还有一丝关心。然后便猛地转身,急奔而去了。
他看到她奇怪的目光,轻笑了一下。他是一个冷血的杀手,这一生里,还是第一次有人关心他呢。
而且是个女孩。
他把杯中烈酒一口饮尽,又射出数箭,阻止追兵进巷。
蒙古追兵被他的神箭吓阻,不敢进巷追赶,复返回来把酒楼团团围住。
他安坐楼上,看蒙古众兵在楼下叫嚷,却并不惊慌。待料定她已经逃得远了,方长啸一声,振臂而起,冲破屋顶,半空里一个转折,径直投江边的密林而去了。
这天下,还是没人阻挡了他。
2、
镇江之战后,对这江湖他也倦了。携着一袭旧衣,满身风霜,归了市井。
起先他在南方生活,后来见南方太乱,便迁去了大都。
江湖遥遥的成了旧梦,他象个普通人一样,生活在人群之中。
再后来,生活寂寞,他还收养了一个小儿。
这年暮冬,闲着无事,他牵着小儿出来逛街,行到菜市口,忽见围着许多人。他好奇地上前一打听,便有人告诉他:“要斩文天祥了。”
文天祥是谁?这名字他脑海中隐约地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挤进人群,只见刑台上绑着一个消瘦的男子。
看着这男子的身形,他方忽然忆起,这就是镇江口囚车里自己所救的那个男人。兜兜转转,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究还是被蒙古人抓住了。
他忽然觉得老天弄人,想笑。
在镇江口时彼此隔得远,他眼力好,识得这男子,这男子却并不认识他。
这男子缓缓扫视围观的众人一眼,目光也从他的脸上扫过,忽然高声喊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围观的人中,便有一些人低声在哭。
但大多数人,却依然面无表情,还有买瓜果的小贩,吆喝着走来走去。
他听着男子的话,看着周围人的表情,又再次想笑。腐儒!他暗暗骂一声,丹青又有什么用,普通老百姓要的是生活,是活下去,是苟延。
他转身,拖着小儿,挤出人群,不想再看。
这时身后众人忽然齐声喧哗,有刀剑撞击的声音传入耳中,他再度回头,却见一个黑衣长发的女子跳到了刑台上,正与蒙古兵撕杀。
那女子砍翻了几个兵勇,却被更多的人围住,始终近不了男子身边,一个将领模样的人,趁女子焦急的当头,悄悄掩过去,一掌击到女子后背。女子刹时被击得腾空飞了起来,飞下刑台,重重落在他的脚边。
那女子从地上艰难爬起,仰着头,双目正好和他对视。他感到十分眼熟,这晶亮的眼眸,不正是她的么?只是岁月的风霜,已经在她的眼角刻下许多细小的皱纹……
她也刹那间认出了他来,脸上泛出惊喜的神色,紧紧扯住他的衣角,颤声道:“快救文将军!”
他看着她的眼睛,又看了看身边的小儿,缓缓摇了摇头,回答:“我已经退出江湖了。”
她脸上的惊喜神色一下子冻住了,她松开他,往后退了一步,失望地看了他一眼,又往后退了一步。复转身又向刑台杀去。
他伸出手,想拉住她,却终于没有拉住。他苦笑了一下,看着她冲入刀枪丛里。他定定地站在原地,回想镇江口时的那个女孩。忽然有点寂寞。
喊杀声再度响起,不久,又平息下来。
这次,她还没冲到台前,就被擒住了。缚住了双手,和男子一起被押在高台上。
他在人群外,看见她在恨恨咒骂着,奋力挣扎。
她眼光扫过来,和他的眼光一触,就扭头避了开去,仿佛是不屑再看向他。但又立即转了过来,哀哀地望着他。
他知道她的意思,她是在求他出手,不是救自己,而是救那个文将军。
看着她的目光,他心里忽然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柔软的、郁郁的、又烈烈的,仿佛多年前的那杯女儿红。
他深深叹息一声,松开牵着小儿的手,走向刑台。
他身子在台下的蒙古兵中左一晃右一晃,眨眼就到了台上。同时手里还多出了一把弓,十余筒箭。
他绕台走了一圈,行过处,台上的蒙古兵将都纷纷跌落下去。他捏断缚住她的绳索,对她说道:“你去救了那腐儒,领着他赶紧走吧。”
说完,他带着弓箭,端坐在台子正中。有蒙古兵敢上台来,他便随手一箭射去,把他们射落。
射完一筒箭后,再无蒙古兵敢上前,只在台下喧哗,也有拿了弓箭,射向他,他信手接住,反手射出,地上就多具尸体。
如此僵持了一会,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看见她解开了那男子身上的绳索,那男子却不肯走,正在和她激烈地低声争论。他惟恐蒙古大军赶来,那时,他就是再厉害,也护不住他们了。他大声呵斥道:“怎么还不走?”
她闻声转过头来,脸上已然满是泪痕:“文将军说,家国已灭,他愧做亡国奴苟活于世间。说什么也不肯跟我走了。”
他品味着这句话,这道理与他来说是不解的,但又有一些明白。他看着那男子决意赴死的脸。第一次心中有点感动:“是,文先生是宋臣,宋已亡,先生以热血祭宋,当令人敬佩。而我来救先生,其实是冒昧。”
那男子听了他的话,展颜一笑,冲他长揖道:“多谢先生识我。”
说完,竟笑着拾起一枝利箭,一下插入心口。
台下围观的无数汉人和蒙人,见此俱都惊呼一声,然后是长久的寂静。
他轻轻摇了摇头,端坐在椅子上,低语道:“此刻要是有一杯烈烈的女儿红,多好。”
在他身边,她抱着那男子的尸体,静静地发了一会呆,忽然嫣然一笑,对他说道:“当年我说你是个冷血的怪物。其实,你也是蛮可爱的人。”
说完,她猛地拔出男子心口的利箭,也插入自己的心口……
台下众人又是一声惊呼。
他却仿佛早就料到如此结局,脸上神色不变。他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身体前,弯腰拨出她心口的箭。这箭已经被两人的血染得通红。他举着这箭,仔细端详了一会。
他忽然发一声长啸,把这血箭搭在弓上,奋力射向天穹。众人只见箭头的寒光一闪,就消失不见。
射出血箭,他仿佛一下子意兴阑珊了。低着头,走下刑台,蒙古兵和围观的众人见他靠近,俱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他一直走到还在那傻傻咬指甲的小儿面前,伸出手,温和地牵住他。转身行到市集行人中去了。
二月初九,气候还有一点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