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辞九州去》海皮乐

69、难看

　　此时，距离顾宪海高考，已经过去足足七八年了。他离开后，再没回到过塔兰，更别提见到陈国华。
　　“叔，您胖了。”
　　顾宪海从何峰手中接过手机，但是并没有立刻打开，他冲着陈国华笑，哪怕他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您也老了。”
　　陈国华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顾宪海没再忍心看他，他翻开自己的手机。打开各种聊天软件后，他发现何峰并没有通知到每一个人，而是发了说说和朋友圈。
　　而聊天记录，只有两个人高高的顶在上面，一位是陈国华；另一位是郑晏非，何峰和他说狗不送了。
　　顾宪海把那两条说说朋友圈都删了，还好学生们现在都高三，很少看手机。
　　他点着屏幕的动作很大力，直到把那些发出去消息都删光。
　　在删完一切东西以后，顾宪海突然拔下来还在输的营养液针，挣扎着跑下床。
　　而他的手机，已经被他摔到地上，摔个稀烂。
　　何峰连忙上前抱住想要逃跑的顾宪海，把他紧紧的抱进怀里:“我们治疗好不好？你还有救，我和叔叔已经商量过了……商量过了……”
　　“何峰！你们凭什么替我做决定？！你说啊！你们说话啊！谁让你通知他们的？让我好好死不好吗？”顾宪海拼命地挣扎着，但是怎么也都没挣脱开何峰的怀抱，他吼叫着，虽然嘴上喊着何峰的名字，但是眼睛一直紧盯着想要帮忙的陈国华:“你来找我干什么？不是说了再也不见吗？为什么还要来？”
　　“……”
　　顾宪海突然沉默。
　　“您回去吧，叔，我真的不想再见到您了。”他放弃了挣扎，就那么安静的被何峰抱着:“您知道吗？我、我自从那天开始，我每次在家里都会做噩梦，我每次看到您、每次在家，我就会想象到我爸妈被石头砸的血肉模糊的样子……我求求您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好不好……为什么要找到我啊？为什么让我知道？为什么让我这么痛苦？为什么要救我？”
　　他把自己的脸埋在了何峰的臂弯中，不去看陈国华。
　　他真的很害怕，他看到陈国华就会想起来自己曾经是个多快乐的孩子，有多么快乐的生活。
　　陈国华的疏忽，成为了他悲剧的开始，哪怕是后来被找回去，他在父母的屋子里看着父母留下的遗物，天天都在被无尽的噩梦折磨着；而在陈国华的家中，他感觉自己每天都在寄人篱下，给别人添麻烦。
　　而何峰……
　　何峰的动作有些僵硬，他听懂了顾宪海的话。
　　顾宪海在埋怨陈国华的同时，何尝不是在埋怨他。
　　对于顾宪海来说，什么都不懂的死去，是件很幸运的事。
　　他懂得越多，就越痛苦。但他又不得不为了各种牵挂的人活下去。
　　倒霉好像一直在纠缠着顾宪海，他从来都没有遇到过什么幸运的事，好不容易幸福的日子刚起步，都会被更大的苦难压回原地。
　　所以顾宪海也在问他，为什么要对他伸出援手，让他死不好吗？
　　……
　　陈国华离开了，这病房中又只剩下两个人。
　　“我真的不想治了。”顾宪海被何峰抱回床上，因为疼痛而面部扭曲，但嘴里还在嘚嘚瑟瑟的讲着话:“太痛苦了，我想回家。我不想做手术不想化疗不想再像之前一样像条狗一样等着你回家——我活着连喜欢吃的东西都吃不下了，这身体也哪都去不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了？”
　　“何峰，我不想治疗。”见何峰不回话，顾宪海知道他并没有听进去他讲的话:“之前我干什么你都管着我，难不成你还想管我去死了吗？我连死也要经过你同意吗？”
　　“你听话。”何峰揉揉他的腹部，依旧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家里那条小土狗还在等你，你身体好了以后……”
　　“啪！”
　　顾宪海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冲着何峰就是一巴掌。清脆的巴掌声在安静的病房中响起，何峰转过头来，看着顾宪海:“消气了吗？没消气就接着打吧，我不怕疼。”
　　或许是看顾宪海的力气实在太小，打过人的那条胳膊还在颤抖，何峰又补充道:“如果不解气，你可以找人来打我。”
　　顾宪海没再说话。
　　接下来的几天，顾宪海一直在病房中待着，何峰偶尔会来看看，还顺便给他换了新手机。
　　何秀妍经常会给他打电话问他怎么样，她好像不知道他们两个分手的事情，嘴上还在替他骂何峰不负责任。
　　骂着骂着，她就哭了。
　　她让他多活几天是几天，千万别放弃。
　　顾宪海本来想着要用绝食逼何峰让他出院，也想过要不要自己逃出去。但是想到温柔的护工阿姨和忙碌的护士们，还是没忍下心，怕自己的一时冲动害到别人。
　　于是他把自己闷在被子里，该吃饭的时候吃，不吃饭就睡觉，很快病情就恶化了。
　　他心态很差，平时吃饭也都是吃两三口，就说自己肚子胀吃不下去东西，谁也拿他没办法，虽然少食多餐，但是他吃的东西少也不是个事儿。
　　这个噩耗传到何峰耳朵里后，这个工作狂疯了似的赶到医院，对着顾宪海干瞪眼。
　　“你放我回家吧。”顾宪海此时正在病床上看着书，那是宋鑫寄给他的漫画书，很有意思。
　　“医院我待不下去的，我好痛苦，我真的不想治病。如果你逼我去治疗，我就要医闹了。”
　　“我就说我是何峰，让你颜面丢尽。”
　　顾宪海的威胁依旧没有用处，何峰好像铁了心一样想要让他治疗。
　　两人都在往死里逼着对方，终于有一天，何峰在工作日的时候来到医院，再也没离开过。
　　然后顾宪海就顺利的出院了。
　　听别人转述和亲眼所见果然是不一样，在陪着顾宪海几天后，每天顾宪海都是要死不活的样子，吃饭不吃吃药不吃。顾宪海对何峰并不客气，虽然身体不行了，但是他的牙还好好的，何峰惹到他就咬，也算出口恶气。
　　被何峰抱到熟悉的车上，顾宪海又开始打瞌睡，他吃的药好像有什么催眠的副作用，每次吃完都感觉很困。
　　事实证明，恶人自有恶人磨，何峰在的时候他不吃药，就会被强硬的嘴对嘴喂药，顾宪海想何峰可能是疯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长时间没刷牙了，何峰竟然还敢这么喂他。
　　虽然每次喂完他何峰都会先去卫生间吐。
　　开车回家的路上，顾宪海睡得很舒服，他确实对医院的环境有莫名其妙的恐惧，哪怕睡着了也还在被折磨着。
　　顾宪海被抱回家的时候，白白正在家门口等着，可能是因为和何峰已经很熟了，看到何峰回来，开心的在他脚底下转圈圈。
　　“你看他的样子，像不像我以前啊？”顾宪海怨气冲天，本就对何峰有很大意见，如今全部爆发出来，嘴下也并没有留情。
　　想到何峰以前对自己的好，顾宪海自嘲一句，或许他就是白眼狼也说不定呢？
　　都快死了，当个“白眼狼”也不错，不是吗？
　　“怎么没去上班了？”顾宪海被抱到沙发上，白白本来想往他身上扑，但是被何峰给拉住，没扑成。顾宪海看到何峰半跪在地上控制着这精力旺盛的狗，有些好笑:“你不是嫌宠物脏吗？对……我这得有多少天没洗澡了，我要洗澡。”
　　于是顾宪海被何峰抱着进了浴室。
　　其实顾宪海还能走路，就是何峰老是怕他摔倒，于是一直抱着。顾宪海生病以后，懒得要命，如今不用自己走动也是件好事？反正就这么任由何峰抱了。
　　或许是因为分手前，何峰老嫌弃他自己洗澡洗不干净，就经常扯着他一起洗澡，所以洗澡洗的挺顺利的。洗完澡后，顾宪海躺在久违的大双人床上，很暖、很舒适。
　　何峰洗澡洗的飞快，似乎是怕他有什么闪失，头发吹干后就离开躺在顾宪海身后。
　　“我不干了，本来也没打算一直工作下去……现在更没意义了。”他从后边抱住顾宪海，没再出声。
　　顾宪海没接着问，他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躺在地上的白白——它似乎很喜欢这个家中的地暖。
　　虽然何峰故意挡着他，但是他还是透过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说实话，顾宪海已经很久都没照过镜子了，出租屋里只有一个巴掌大的化妆镜。他从两年前开始就没再剪过头，如今的头发已经过肩。他平时在家的时候喜欢照着那个镜子扎头发，扎个小揪揪，至于为什么是这种发型，因为当时另一半还扎不起来。
　　后来他就失业了，失业以后就没怎么出门过，自然也就不再扎着小揪揪招摇过市，那个化妆镜也失业了。
　　如今看到自己的模样，顾宪海不由得感叹:难怪何峰挡着镜子不让他看。
　　他的头发好像掉了很多，如同枯草的细枝一样黏在脸上，身上已经瘦的没有了人样，好像是一层皮包着骨头；他的脸上都是大大小小的斑点，而最明显的，就是他那巨大的黑眼圈和带着红血丝的眼睛。
　　好难看。
　　顾宪海在心里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