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072 ...
-
072
弯月孤悬，庭院静寂。
裴雪寅站在楸木下，半晌，侧眸看向黑暗中唯一有光的地方，情绪与黑暗融为一体。
天地俱暗，唯小屋一豆灯光，微弱而温暖。一庭之隔，如隔天堑。
他站在浸出露水的枝叶下，眉眼平静。
裴欢莫名不敢靠近。
屋中。
王姝利索地包扎了伤口，视线触及伤痕斑驳的小腿，她抿唇，轻轻伸手摸了摸。
她的手温热，抚平了那些伤痕里的寒气，跗骨的疼也消散了些。
比起这些，那蛇咬的伤口并不怎么疼。只是雪白的皮肤上青紫发黑，瞧着丑陋。
铜壶刻漏中，水滴“嘀嗒——”“嘀嗒——”，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趴在小围桌上，手撑着下颌，盯着摇摇欲坠的烛火，眸子里若有所思。
她觉得裴雪寅有些奇怪。
上辈子她曾被裴雪寅甩到地上，只因她当时委屈至极，不管不顾扑向他。结果便是胳膊摔断了。
事后裴雪寅道歉了。
但他将她甩开时脸上的厌恶和下意识的动作，她印象深刻，想起心口便疼。
脑子仍残留醉意，不甚清醒，想着想着，沉浸在思绪里，不知不觉盯着灯花瞧了半夜。
直到光亮从窗纸里透进来，仿佛一刹那，天光大亮。
她恍然回神，椽烛烧尽最后一滴泪，晃了晃，熄灭了，唯余一息白烟袅袅散开。
她看向窗子，眼睛被那光刺得睁不开，不由轻语，“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①
裴雪寅听见那阙词，不知怎么，脚下一顿，脑子里似乎有什么画面闪过，心口处抽痛。
他脸色煞白，身上气息愈冷，一旁的文竹和鸢尾打了个寒颤。
两人满眼焦急，又不敢越过世子，眼巴巴瞧着那门。
裴雪寅眉眼清冷平静，指关节轻轻叩门，“大姑娘，你的人来了。”
“吱呀——”
王姝看去，裴雪寅身形高大，站在门口，日光争先恐后从他身后照进来。
她眯了眯眼睛。
“小娘子！”
两个小丫头眼泪汪汪地跑进来，扑在她跟前哭红了眼眶。
“都是我们没正形，带累小娘子，姑娘罚我们罢！”
王姝摸摸她们的头，笑，“与你们有什么关系？是我要喝的。”
“又要背我回去了。”
她看向裴雪寅，日照山野，整个山头金灿灿的，逆着光，她难以看清那人的脸，笑道，“多亏世子，感激不尽。”
“多谢世子救了我家姑娘。”两个丫头屈膝行礼。
“不必。”裴雪寅没有进来，门开时视线便移开了。
王姝趴在鸢尾背上，打趣，“如今可是要紧时候，可不能将我摔了。”
鸢尾跺脚，“小娘子又欺负人！”
王姝笑，经过裴雪寅，视线轻轻掠过，跟那双清冷的眸子对上，淡淡颔首示意。
“我们告辞了。”
她闻见棋楠香沾了露气的湿漉漉的气息。那味道浸透了露水，像楸树下迎接朝阳的猥实花，清冷，枯寂。花瓣上洒满晶莹剔透的露珠，沉甸甸地坠在那里。
她们说说笑笑，走远了，仍能听见她懒洋洋地打趣丫鬟的声音。
“世子？”裴欢挠挠头。
裴雪寅收回视线。
＊
七月十五，道家称中元节，佛家曰盂兰盆节。
大业儒、道、释三家信仰混杂，百姓们过什么的都有，惯例是张灯三日，比之上元，不过差了宣德门前彩楼。
皇帝在宣德楼上观灯，赐宴从官。
街头巷尾，小儿挎着竹编蔑子，唱卖鸡冠花。
王姝与丫鬟们被人流挤散了，因说好去东京城里最大的桑家瓦子瞧那出杂剧《目连救母》，王姝四处张望也寻不见人，便顺着人流，捡着僻静巷道往那边去。
她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儿。
中药味儿大都苦，她上辈子是个药罐子，闻到药味儿人还没反应过来，胃先泛酸水，作呕。
她拿帕子捂了口鼻，想起这是甜水巷后边儿，前头一溜药铺。
正急急忙忙往前，视线扫见什么，忍不住驻足。
她站在一个药铺后门外，探头往里瞧了瞧。
静悄悄的，不知是去祭祀还是怎么，前头店门也关着，伙计也瞧不见。
她认得这间药铺，——崔氏小儿药铺。
那位高大的青莲娘子在街北很有名。
她停下，却不是为这个。
不知是里头那药味儿，还是别的什么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忍不住抬脚迈进去。
佛堂前本来是对联的木匾上刷了漆，瞧不清原先字迹。
她看见了三世佛，象征过去，现世，与未来。
佛前供着的竟不是《尊胜》、《目连经》，而是儒家孟秋荐新的麻谷窠儿，鸡冠花，穄米饭，花油饼，馂豏，沙豏，明菜花一类。
比起寻常人家，祭品丰盛，供桌上还摆着冥钱，纸人，制作精巧，非得是手艺最好的铺子才能做出来。
王姝视线落在祭祀的那个牌位上。
小小的，竟没有字，不知是谁。
她盯着瞧了一会儿，拿起香点燃，上了一炷香，“抱歉，打搅了。”
许是心里有疑惑困扰着她，她早便知晓这里与裴雪寅有某种关系，脑子没反应过来，人便进来了。
裴雪寅这个人，充满了谜团。她想过平静日子，那些探究欲来不及冒头便被她压下去。
她瞧着狰狞悲悯的三世佛，跪在艾草蒲团上，低眉苦笑，“是我着相了，阿弥陀佛。”
她上了香，视线最后在那无字的牌位上停留一瞬，打算离去。
一转身，一道高大的人影静静站在那里，眉眼与佛重合了，她嗓子里倒吸一口气，心差点吓得跳出来，不由捂着心口，“你——”
她很快反应过来，笑道，“我找青莲娘子问药，院中无人，不小心走进这佛堂，世子这是——”
裴雪寅视线落在牌位前那炷新点的香处，又平静地看向王姝的脸。
“大姑娘心中已有答案，何必问我？”
王姝笑，“世子说什么，我不懂。”
裴雪寅：“难不成，大姑娘来这小儿药铺，问小儿之症？”
王姝笑眯眯道，“有何不可？”
她反问道，“难道世子来这小儿药铺，有小儿之症须问？”
“贸然进来已是失礼，既然此间主人不在，我这便离去。”她有些紧张，说罢，转身便要离开，经过裴雪寅，却被一只手抓住了手臂。
她惊讶，抬头看去。
裴雪寅手指一颤，垂眸，视线落进她眼睛里，一字一句，淡淡道，“为何要给那牌位上香。”
“是我贸然闯入，打搅了人家，上香表歉意。”王姝道，“再者，中元节祭祀亡人，虽非我亲属，略表礼节也是应当。”
她眼里情绪一闪而过，将手臂缓缓抽出，盯着裴雪寅，“世子这样紧张，供奉之人可与世子有关？”
裴雪寅攥紧空荡荡的手，抿唇，“孤魂野鬼耳。”
王姝笑，“有世子记挂着，想必此人也可以去往极乐。旁人几世也修不来这样的缘分。道者院的孤魂道场，焚钱山，祭军阵亡魂，万魂悲哭，那才孤苦呢。”
裴雪寅笑了一声，视线看向三世佛，那漆黑的牌位毫不起眼，静静立着，也凝视着他。
“大姑娘以为这样说，我便会放过你了？”
院中寂静得可怕。
长街上小儿唱卖鸡冠花的声音传来。稚声稚气，唱着清亮的调子。
“洗手花嘞——一文钱嘞——”
王姝从方才起，便提着一口气。
闻言，她收起笑意，眸中与裴雪寅如出一辙的平静。
她能感觉到裴雪寅冰冷的视线。
她没有抬头，道，“我只是路过，瞧着好奇，忍不住走进来罢了，除了这佛堂中三世佛，倒也没瞧见甚么稀奇。世子此话何意？”
说完，她眼睫一颤，抬眸盯着裴雪寅。
“对了。”她从袖袋中拿出一天青色小瓷瓶，递出去，“上次承蒙世子搭救，世子的药非常人所能有，说好赔偿世子的。”
裴雪寅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空气安静，莫名的压迫涌下来。
半晌，王姝手酸了，以为他不会收了时，一只手伸出来，接过瓷瓶，指腹冰凉，与她指尖擦过，冷得竟不像真人。
惨白的手背上，两个深深的发黑的瘢痕。似是什么咬的。
她打了个寒颤，手缩回袖中。
这样热的天，人的手可以这样冰么？
那寒意令她手臂汗毛竖起。
他捏着瓷瓶，没有打开，拿到眼前瞧了一眼，“大姑娘好生大方。”
王姝笑了笑，“世子眼里我难道是吝啬小人不成？相比起我的命，这样一瓶药纵使千金，又如何抵得？”
“也是。”
王姝福了一礼，转身便要离去。
裴雪寅笑了一声。
声音如环佩，倥偬清越。
气氛却莫名紧张。
“站住。”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072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