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舟》月饮山白

20、寒门学士

　　郑如杰看着佟越扬长而去，抬脚狠狠碾碎脚下的枯草。仆从吓得哆嗦，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郑、郑学士。”有人从树后挪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宽大的布囊。

　　郑如杰回头，眼见那人扯着嘴角卖笑，恭恭敬敬地把布囊呈上：“郑学士，这是小人孝敬您的。”

　　“你是何人？”郑如杰不接那人的东西，只低头整理被射破的衣袖。

　　“小人邱相文，工部副使。”邱相文见郑如杰衣袖破了，忙脱下自己的外衫递给他，却惹来郑如杰嫌弃地躲闪。

　　“没听说过你这号人物。”郑如杰轻嗤道。

　　邱相文识趣地退了两步，躬身道：“小人自知位卑言轻，但敬仰郑学士才占八斗、品貌不凡，不止在会京，您放之四海也是难得一见的风流才子。正好小人今日在围场当值，偶见郑学士卓越雄姿，钦佩不已，特来求学士指点一二。”

　　郑如杰听了奉承，顿时心情舒畅，他笑起来，示意仆从接过邱相文的布囊。

　　邱相文缓了口气。

　　六部多的是邱相文这般埋头做事的无名小卒，许多人一生都难有机会接触权贵，刚刚那些奉承话是礼部主事徐益教他的，他抄在纸条上从昨夜起就一直在心底默念，生怕一时紧张说错了话。

　　布囊里是提前准备好的猎物，用来给郑如杰充脸面正合适不过。

　　郑如杰满意道：“今夜本学士在时花楼吃酒，你来喝两杯。”

　　“多、多谢学士。若无旁的吩咐，小人先退下了。”邱相文告退时心里还打着鼓，直到退到树林里，再看不见郑如杰时，他才用手顺着胸口长舒一口气。

　　“邱兄！”

　　邱相文吓得一激灵。

　　“郑学士怎么说？”徐益把手搭在邱相文肩上。

　　邱相文看清来人，才缓了口气道：“郑学士今夜在时花楼吃酒，邀我前去。”

　　“好事！”徐益一掌拍在邱相文背上，“今夜好好表现，借着郑学士这股东风往上爬，你的前程可不愁了。”

　　世家里姚氏高不可攀，只有一个郑氏的郑如杰爱混迹市井，尚且能够接触到。

　　礼部是六部之首，往来权贵无不恭敬待之，徐益见识得多了，自然能说会道，左右逢源的功夫见长。筹划冬狩的事，礼部占大头，徐益早就摸清了郑如杰的行踪，他念及邱相文在国子监时与他同窗，想借此提携邱相文一把。

　　邱相文搓着手，心中却打起了退堂鼓：“先生一向看不惯世家打压寒门，此举恐有结党营私之嫌，先生若是知道我们与郑氏同流合污……”

　　“先生忙于政务，哪管得了这么多。”徐益劝道，“邱兄，我们的确受过秦先生的教诲，可单凭先生一己之力还不足以成事，先生一心扶持寒士，但你看看，朝堂上能说得上话的寒士又有几位？你人老实肯干，又不懂阿谀奉承，你何时能出头？”

　　“邱兄啊，若我们自己不能出头，又怎能为寒士博得一席之地，又如何完成先生的志向？”徐益向前走，侧过头看邱相文，“为自己谋出路，先生不会怪罪的。”

　　邱相文一咬牙：“好，我去。”

　　猎场外，御医为周惠泽上了些活血祛瘀的药，周惠泽坐在营帐外，抱着兔子给它顺毛。

　　太阳快落山时，远处的少女披着霞光而来，衣袂翻飞，热烈昂扬，好似展翅的鹏鸟。周惠泽的目光不禁落到她身上。

　　“吁——”佟越翻身下马，她的余光也瞟到了周惠泽。她从马背上取下水囊佯装饮水，实则挡住自己的视线，避免与周惠泽对视。

　　方才在猎场，周惠泽射狐狸手滑是假，为她出头是真。无功不受禄，佟越看见周惠泽只想躲远些。

　　“郡主，我儿呢？”卫进忠等儿子等得两眼发直，他见佟越下马便在四处搜寻卫贤的身影。

　　“爹！”

　　佟越还未答话，卫贤便策马向卫进忠疾驰而来。

　　卫进忠扶卫贤下马，笑道：“骑射长进不少。”

　　“师傅教的好。”卫贤回头看了看佟越，不假思索道。

　　“郡主有真本事，你需得好生学，切莫……”

　　“切莫得意。”卫贤抢先道，“爹，您放心吧。”

　　卫进忠在府上时也经常称赞卫贤文章写得好，但鲜少见他如今日这般满面春风。

　　西岭使臣也下了马，抓起水囊便是咕咚两大口，擦了汗依旧红光满面。

　　天色渐暗，营帐前挂起了宫灯，太后和顺平帝坐在营帐前的主位，众臣分布两侧，分食着烤肉。

　　宦臣仔细清点了各位王公贵族的猎物，呈报给太后和顺平帝。

　　“第三位——太子殿下，三匹鹿、三头豕、三只狐、两只兔。”

　　在冬狩前，郑广元就再三叮嘱郑如杰，此次冬狩关乎东洲皇室尊严，万不可让太子在西岭人面前丢了颜面，于是郑如杰借花献佛，把邱相文献上的猎物悉数交给太子。

　　太后虽然不喜周惠江在朝堂上出头，但冬狩涉及皇室颜面，她自然会安排妥帖。太后吩咐提前给太子准备好猎物，但数目要得当，不能丢了东洲太子的脸面，也不能压过西岭使臣的风头。

　　“第二位——使臣大人，四匹鹿、三头豕、三只狐、三只兔。”

　　西岭使臣虽未博得头彩，但也心满意足。

　　“第一位——”宦臣扯着嗓子，引得西岭使臣伸长脖子。

　　“元安郡主。四匹鹿、四头豕、五只狐、五只兔。”

　　有人抚掌称贺，有人默不作声。

　　太后也没想到最后是佟越博得头彩，在主位上朝她莞尔颔首。夜色渐浓，佟越看不清太后的神色。

　　“好啊！”西岭使臣率先起身，朝太后和顺平帝行礼，“早闻东洲多能人，没想到女子也如斯飒爽，今日骑射痛快，臣定会回西岭向吾皇禀告冬狩盛况。”

　　“那便预祝东洲与西岭永结同盟之好。”太后话音刚落，两侧官员皆举起酒盏，共同欢呼。

　　“元安。”太后在主位招呼佟越，“今日你博得头彩，先帝的‘破穹’便赏赐于你。”

　　宦臣把“破穹”呈给佟越，佟越起身用双手接过：“多谢陛下与太后赏赐，臣必当爱惜先帝遗物。”

　　开荣帝的“破穹”果然不同凡响，捏在手里便觉得有分量。无论是跟随过先帝的老臣，还是刚上任的新官，无一不流露出轻叹。

　　夜里凉，顺平帝咳嗽不止，太后吩咐下人把赏赐送到各位王公贵族的府上，便结束了此次冬狩。

　　夜虽凉，时花楼里却一如既往的温热。

　　“你到底进不进去？”

　　时花楼外徐益与邱相文二人推推嚷嚷。

　　“先生若是知道……”

　　“你不说我不说，先生从何得知？”

　　一听到邱相文又要搬出“秦平良”，徐益就头疼，他与邱相文在时花楼外徘徊了快半个时辰，楼外的姑娘们早就嫌弃不已，懒得招呼他们。

　　爱挂念“秦平良”是吧，徐益气恼道：“你若不去，便是驳郑氏的面子，我还要告诉秦先生你今日贿赂郑氏，让你两边都做不成人！”

　　“徐兄！”邱相文急得直瞪眼，“去！我去！”

　　他从腰间摸出徐益写给他的字条，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突然一挥袖子，视死如归般抬脚进了时花楼。

　　徐益拭了额头上的汗，盯着邱相文被姑娘拥上楼才舒了口气：“邱兄啊邱兄，兄弟只能帮你到这了。”

　　一进门便是扑鼻的胭脂香和酒香，邱相文刚要用袖子掩住口鼻，便听到郑如杰在里间与姑娘嬉笑的声音。

　　邱相文放下袖子，站在屏风后不敢往前走，他屏住呼吸，试探道：“郑学士，是我，邱相文。”

　　里间嬉笑声不止。

　　邱相文清了清嗓，继续道：“备了些薄礼，特来拜见郑学士。”

　　里间笑声渐止。

　　“进来。”

　　邱相文稍整衣冠，从屏风后绕出，他抬眼间，便见郑如杰膝上坐着一名肩头半露的姑娘，他惶恐地低下头去。

　　栀琴从郑如杰膝上下来，提着酒壶给邱相文斟酒，邱相文不敢喝，低着头把手上的礼盒举到面前：“一些薄礼，望学士笑纳。”

　　郑如杰不语。邱相文将礼盒举过了头顶，拔高音量道：“郑学士，请笑纳。”

　　郑如杰挖了挖耳朵，神色有些恼，他瞟了一眼栀琴，“他方才说什么？”

　　栀琴懂事地答道：“郑公子，我什么都没听到。”

　　栀琴给邱相文使了个眼色，邱相文急忙改口：“郑、郑公子，请笑纳！”

　　时花楼里原来还有这个规矩，徐兄在字条里没有写啊，回头得告诉徐兄，切莫犯了我这等错误！邱相文擦了把汗。

　　“找本公子何事？”郑如杰吃了酒有些烦躁。

　　“我去给公子取些茶水。”栀琴借口离开。

　　邱相文见栀琴关了门，便道：“今日猎场上小人拿了些猎物孝敬您……”

　　“所以呢？”郑如杰把腿架到桌上。

　　“公子是人中翘楚，小人虽在工部，但公子威名在外，小人钦佩已久，不求能追随公子，但求能公子指点一二，也算小人三生有幸。”

　　“指点嘛，倒也好说。”郑如杰食指轻叩桌面。

　　邱相文顺着郑如杰的手势扫视桌面，开了悟般提起酒壶就给郑如杰倒酒，末了还不忘给他夹菜。

　　“倒也不是个蠢材。”郑如杰喝酒吃菜，一脸餍足。

　　邱相文在一旁小心布菜，头也不敢抬。

　　郑如杰余光落到他腰间，猛然从他腰间抽出一本书册来。

　　“呵，你倒是装得清高。”郑如杰把书拍在桌上，用沾了酒水的手指随意翻了翻。

　　“小人不敢！”邱相文手心里攥出了汗。

　　“工部是吧？”郑如杰把书拍在邱相文头顶，“本公子正好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小人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邱相文跪着接过书……

　　出了时花楼便是迎面寒风，吹得邱相文的眼眶更红了。

　　“徐兄。”邱相文扯出笑容。

　　“如何？”徐益怕邱相文出事，搓着手在楼外等。

　　“郑学士交给我一桩差事。”邱相文道。

　　“好事！”徐益比邱相文还高兴，“平步青云指日可待！等升了品阶，记得请兄弟我吃酒！”

　　“嗯。”邱相文抱着那本书册打了个喷嚏。

　　今日夜里，邱相文一如既往地点灯伏案画着图纸，只是他没再翻阅那本书册。

　　那本书册记录了各种庙宇园林的施工设计，是他入工部前秦平良赠给他的，他爱不释手，封页已经被翻得泛黄，每日下职后，他都要点灯描摹图纸。

　　那泛黄的纸张沾了酒气，变得湿软模糊，味道刺鼻。

　　至少今夜，至少完成这幅图纸前，邱相文问心有愧，不敢再翻开这本书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