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扬尘》云木小薏米

15、时光

　　没有生命可以跳脱出时间的构架，正如啤酒的泡沫在杯盏相交中注定破碎。

　　多娜还是会来看他，起初是一年一次，而后变成了三五年、十几年，再然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死了吗？或许是的。

　　伊恩也曾向远道而来的信徒打听，但他们都太年轻了，曾经一时名声大噪的探险家，对他们来说，和远方牧笛飘散的声响没什么两样，不过是上个世代无足轻重的遗珠而已。

　　人终究是会死的。一场轰轰烈烈的意外，一段苍凉残照的暮年，不过都是死亡这个结果的附属品。活着的人习惯于避讳关于死的字眼，会说老了、没了。但死了就是死了，是二十一克的灵魂跳出了时间，是克莱因蓝永久凝固在眼睑下，是在无休止的时间中体味着遗忘的悠长。

　　伊恩在曾经生活过的山头为多娜立了一个空空的冢。说是为了排解自我的忧伤也好，是为了让她体面地离去也罢，实际上伊恩只是想给她点上一个路标，让她的灵魂在漫游过后，能找到一个蜗居的小家。

　　“不许瓦砾囚困你的躯体，不许灰尘裹挟你的灵魂，

　　无论谁都不能描摹你，点一盏烛火祝你安眠，

　　我把沃土种上你的洒脱，我叫西风借我一缕漂泊，

　　只等着天边飘来一只摇曳的摆渡船。”

　　五百年和五十年实际上没什么区别，不过都是一段无法回程的路途。五百年后伊恩再次站在十字架下，第五百次主持授瓶仪式。

　　他仍旧顶着十七岁时那副清秀的面孔，只是青涩被改换为沉稳。圣瓶中的青蓝色碧玺明暗交替，与倾泻而下的彩光交相辉映。

　　今天将会是他漫长寿命的终结。但他的眼下却未掀起任何波澜，只是浅笑着，和着圣歌队空灵的嗓音最后一次诵读教经。

　　“不过是死亡，”他曾经这样对满眼忧心的圣歌队队长说，“不过是把眼睛闭上，然后走出时间，溶解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你想让我成为星辰，那我就在天上静静照亮你，你想让我藏进棉衣，那我就躲在毛线里默默温暖你。”

　　这就是留在世上的人缓解疼痛的方式。

　　“最忠诚的信徒，请细细地听，认真地听吧，主教额上的帕拉伊巴碧玺将在一年一度的正午十二时，在阿佛洛狄忒和格欧费茵的脚印重合的此处，在最神圣最斑斓的彩窗前，向信徒传达神的旨意——就在此刻，此时！”

　　“将灵魂剥离身躯，
　　将瞳孔聚焦圣瓶，
　　亲爱的信徒们，请饮下美的圣水，在找寻色彩的路途，在过去与未来间，谛听神留下的弥音。”
　　“现在，仪式开始。”

　　他无声地注视着饮下圣水的信徒。人群中忽而迸开了一束霓虹色的蓝光，澄澈的电气石如蝶一般，降落在被神选中的少年额前。
　　伊恩一直以来背负着的孤独忽然被卸下。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轻得不像话——这具血肉之躯，包括圣瓶中的碧玺，正湮灭在阳光中，化作无数灰尘、碎屑、陨星的碎片。

　　飘扬的尘埃变成宇宙中最原始的组成部分，氤氲在流水般的正午日光间。烟会上升，水会下降，灰尘则寄寓在居无定所的风里，日夜兼程，照顾着历代星辰。

　　世间万物忽然虚无缥缈起来，他感觉自己穿透了千色的花窗，随青云漫步在气流之中。一阵阳光拢住他无形的灵魂，在光年之外与他相拥。

　　他在这个久违的拥抱中看见了那双火红的瞳子。

　　朱雀啸叫于赤红之上，尘埃游荡在青蓝之间。易逝的日光扬起经久的尘埃，神殿的玫瑰流连在天使澄澈的眼眸，两颗孤独的心严丝合缝嵌在天幕之上，幻彩的飞蝶终将在灼烧中永恒。

　　此刻，加百列和托尔玛琳，在日光扬尘中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