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小》尔晓

6、入学

　　八月末，槐云县腾腾地蒸着热气，蝉鸣一点都没有消散的意思，聒噪地吐着暑气。
　　二班班主任王沁坐在讲台上，手里拿着一张名单热得满头大汗：“叫什么名字？”

　　“张明意。”今天是槐云一中新生报到的日子，住校生已经早早报了道去宿舍收拾被褥，现在稀稀拉拉来的都是走读生。
　　王沁抬眼，眼前的男生穿着件宽大白T，个子挺高，头发长得微微遮住眼睛。

　　“老师，我应该在后面。”见负责报道的老师手上的圆珠笔从报道单的最上面开始往下划拉，张明意有点不好意思地出声提醒。

　　张明意中考人品大爆发，不仅超过了一中录取分数线还考得很不错，和朱宇桃子一起进了实验班。出成绩当天乐得张老头合不拢嘴，拉着何序吃了好几顿好的才肯罢休。

　　虽然进了实验班，张明意对自己几斤几两很有自知之明。
　　果不其然，王沁的笔停在报道名单的倒数第四个名字：“张明意是吧？”王沁把名单推过去让他自己确认。

　　“嗯。”张明意大眼一扫，桃子在第二名，朱宇在第八名。
　　“行了，报完道了，一会七点开班会，你可以随便逛逛熟悉熟悉，”王沁把名单收回去，抬眼道，“明天开始军训，九月一号正式上课，正式开课前把你头发剪一剪，前面的碎发不要遮住眼睛。”

　　“好的，谢谢老师。”桃子和朱宇还在街口吃凉皮没过来，张明意无聊，自己在校园里溜了一大圈又溜回到教室。
　　老师已经走了，桃子他们在教室的右边收拾桌子，张明意迈着长腿坐到朱宇后面：“你们怎么这么慢？”
　　“碰上朵朵也去那吃饭，陪她玩了一会。”桃子把擦完桌凳的纸巾攥在手里，扭头道，“我俩去学校里溜达溜达，你去不去？”
　　“刚才我都溜达完了，你们去吧。”张明意的正上方风扇正卖力地转动，他也不嫌脏，擦都不擦一下趴到桌子上，“有点困，先睡会，一会吃晚饭的时候喊我。”

　　槐云一中要求学生晚饭必须在学校解决，不过今天是新生报道，并没有强制要求，很多走读生都是报了个道就回家，准备等到七点再回来开班会。
　　张明意却不打算这样，一回家就得被老头抓住事无巨细问个不停，他乐得在学校睡个悠长的午觉自在清闲。

　　“行，一会我们再回来。”午后的困劲来得快，桃子的声音模模糊糊地飘进耳朵里，张明意还没来得及嗯一声就眼皮一重沉入一片漆黑的梦境。

　　张明意是被全班悉悉索索的目光吵醒的，他枕着胳膊脸朝向左侧，旁边的空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了人，正拿着本漫画书看得津津有味。

　　“顾壮？”
　　被唤作顾壮的人从漫画书上移开眼睛，伸手就想捂趴在一旁的人的嘴：“顾！乐！安！”

　　“好好好，顾乐安，顾乐安。”张明意敷衍道。
　　顾乐安住在前街，和张明意他们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整天顾壮顾壮地叫，差点忘了他还有个大名顾乐安。

　　“呃，”张明意直起身子，察觉到背后好像有无数目光扎在身上，他环顾四周，班里零星的几个人全盯着他，靠近教室门的两个女生一边看他一边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怎么都在看我？”
　　“难道哥们现在帅出名了？”张明意压着嗓子洋洋得意地问顾乐安。
　　“滚一边子去，你脸皮比没熟的白瓤瓜还厚，”顾乐安早就习惯张明意的臭屁，一手肘怼到他胳膊上，“你好好看看门口站着的是谁？人家可不是看你帅，是看他帅。”

　　“他？”张明意不明所以，再度往门口看。
　　门口立着一道长长的身影，逆着霞光看不真确，张明意眯了眯眼睛，那道模糊的身影在狭长的目光里清晰起来。
　　门外的人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他的眼光。

　　张明意弹射过去：“序哥，你怎么来了？”
　　何序今年夏天升高三，他们比新高二早开学一周，今天晚上要求全员到齐上晚自习。

　　“你饭卡忘带了，张爷爷让我帮你捎过来。”何序递过来一张崭新的饭卡。
　　“老头也真是，我直接蹭朱宇的卡完事，还麻烦你跑一趟。”

　　槐云一中的饭卡需要在报道前激活，预存进去的钱到校就能直接使用，下午张明意走的急，直接把这事给忘了个干干净净。

　　“那没事我就先走了。”高一和高三的楼离得远，张明意教室又在六楼，何序抬腕看了眼时间。
　　“行，拜拜哥。”

　　何序走过去一道，走廊里的目光就跟了一道。一个小姑娘从教室里冲出来不小心撞上何序，脸红了一大片。

　　序哥真够受欢迎的。
　　张明意捏着那张饭卡返回到座位上。

　　顾乐安把漫画书反扣到桌子上凑上来，啧啧感叹道：“看看，这就是序哥的魅力。”
　　“还行吧，跟我差不多。”张明意把饭卡塞进桌兜里，脸不红心不跳。
　　“屁——”顾乐安嗤笑一声，“骗骗哥们得了，可别骗到自己。”

　　顾乐安之前在槐云一初上学，没听过二初张明意的风云志，看他怎么都脱不开小时候扛着个金箍棒非要大夏天裸着上半身当猴的印象。

　　“聊什么呢？”桃子和朱宇前后脚进教室，把凳子转过来朝向后面正聊得热火朝天的俩人。
　　张明意抬眼看向墙上的表，随便扯了句话敷衍过去：“说学校不大你俩逛这么久能逛出花来啊？”

　　“去后山了。”朱宇解释道。

　　后山其实就是一个小土包，当年县政府豪气地把一整块地圈出来全给了槐云一中建校，槐云一中没钱全部开发，就给占了全部土地五分之一的小山包铺了几条石板路搁了几套石桌石凳，美其名曰志学山，就算完事了。

　　“走呗，吃饭去，六点了，再不走只能吃菜渣子了。”朱宇从桌兜里掏出饭卡，“顾壮，吃饭去不去？”

　　“顾！乐！安！”顾乐安咬牙切齿。

　　“好好好，顾乐安。”朱宇双手举过头顶作投降状，“吃不吃？”
　　“吃。”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食堂走去。

　　*
　　“同学们大家好，我叫王沁，是你们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下午见过的老师在黑板上写下‘王沁’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脸圆圆的，小巧的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很好相处，“希望大家以后好好相处，虽然你们现在不觉得，等以后你们高中毕业，这三年时光会成为你们非常怀念珍视的记忆，希望大家这三年都不要让自己后悔，无论做什么都要一片真心，全力以赴。”
　　“好啦，我介绍完我自己了，大家也来自我介绍一下，让老师和同学们认识认识。”王沁退到一侧，把讲台让出来。

　　几个胆子大的跳上去。

　　“我是曾鹤，以前是二初的，各种游戏都能玩一点，欢迎大家找我一起玩。”
　　“唐晁，我妈是历史老师，给我起了个这名，好记。喜欢打篮球，以后打篮球喊哥们一声，哥们随叫随到。”
　　“黎采薇，从小到大大家都叫我薇薇，喜欢画画，水粉水彩都能来点，希望能和大家做好朋友。”
　　……

　　“好了，咱班五十五个同学全部介绍完了，希望大家好好相处，接下来大家可以看看课外书或者练练字，等到九点二十晚自习下课大家就可以回去休息了。”王沁说完就悄没声地退了出去。

　　张明意支着腮如临大赦，偏头瞅上顾乐安手上的漫画书：“还有没有？给我也整一本，无聊死了。”
　　顾乐安看得正入迷：“我就这一本，一会儿看完给你。”

　　张明意又探头看前排在干嘛，朱宇桃子正凑在一起在一张不知道从哪搞来的草稿纸上玩五子棋。
　　四周的人看小说的看小说，练字的练字，在纸条上聊得热火朝天的热火朝天。
　　再看看他自己，全身上下就一根快没水的碳素笔、一身刚领的军训服和一张饭卡。

　　教室里的窗子都敞开着，夜风呼啦啦地撞进来，带走了教室里囤积一整天的暑气。
　　张明意干脆又趴回桌子做他的春秋大梦。

　　“张明意，醒醒，放学了。”前面的朱宇敲了敲他的桌子，张明意一抬头，教室里的人走了大半，顾乐安早就没了人影，桃子套上了一件外套站在朱宇旁边等他。
　　“这么快？！”张明意眯着眼睛，声音含混不清，一听就是还没睡醒。

　　“你已经睡了一个小时了，刚才下课那么吵你也没醒。”今天走了太多的路，桃子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快点起来，困了，回家睡觉。”

　　*
　　何序拐进大道，正看见两个迷彩扶着自行车等在朱宇门口。朱宇推着自行车火急火燎地店里出来，帽子丢在车框里，一只裤脚束了起来另一只大剌剌地敞着。

　　捏闸停车，何序瞥了眼兵荒马乱三人组：“把军训服收拾下，今天太阳大，记得涂防晒，别晒黑晒伤了。”
　　“嗯，涂了。”桃子脸上的防晒没涂均匀，一块白一块黑的。
　　何序用手背在自己脸上蹭了蹭：“抹均匀点。”又转向另外两个人：“你们涂了吗？”

　　“真男人根本不需要这些。”张明意大手一挥。
　　“就是，真男人不需要这些。”朱宇收拾好裤脚从地上站起来。

　　“随便你们，”何序没再说什么，“赶紧走吧，第一天军训别迟到。”

　　上午十点，槐云一中操场。
　　“我靠，说是太阳毒，没说太阳这么毒啊。”张明意抬头挺胸，身体微微前倾，汗如雨下，军训帽的帽檐短的可怜，太阳火辣辣地在张明意脸上撕咬，混着汗水像是被马蜂蛰了一样痛。

　　“真男人要受不了了。”朱宇和张明意一起站在最后一排，趁教官刚绕到前排的另一侧没注意到这边，俩人站军姿站得笔直，嘴上哼哼唧唧地说悄悄话。
　　“真男人再忍忍，一会就休息了。”张明意嘴唇张张合合，汗水顺着就流进嘴巴里，又咸又热。

　　“全体休息十五分钟！”教官大赦全团，张明意抱起休息区的水杯狂狂猛灌，喝得太急水呛进了气管，又是一阵咳嗽。

　　“张明意！”教官在喊他。
　　顾不得气管里还没完全消失的瘙痒，他直起身子跑过去：“教官有什么事吗？”

　　皮肤黝黑的教官往操场入口处一扬下巴：“有人找你。”

　　太阳毒辣照得人眼睛睁不开，一个不留神汗水流进了眼睛，张明意眯着眼往教官指的方向看过去。

　　虚虚晃晃的太阳光下站着个人，皮肤很白，个子很高，额前的碎发被若有若无的热风微微吹开。

　　张明意跑过去，到了那人跟前，气喘吁吁地弯腰支着膝盖，汗水顺着还没来得及剪的额前碎发滴到地上。

　　身前的人递来一张纸巾：“擦擦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