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光年以外》梅酒八两

14、辩论

　　议事厅里，一张粽褐色黄梨长桌横亘其中，将室内分为两半，每半均有十个座位。联盟首领居于主位，右手边第一位是行政部长邓叶，往下则分别按照军衔高低，依次为中将言克礼、少将弗拉米尔、上校张景、上尉唐周和少尉郑阗。另左手边是研究所成员赵有良、魏敏之、程炎和医院院长沈德，其剩余座位给五大区代表就座。

　　会议流程由首领右手边站着的秘书长全权负责。上来就是一套经典流程——介绍参会人员，交代会议背景，阐述会议意义后，将近二十分钟过去后，会议才算真正开始。

　　在首领开口前，议事厅内还是一片肃穆。大家表面看似云淡风轻，神态自若，实则有的人早就心急如焚，抖腿如筛，恨不得站起来，把那桌子一拍，如滔滔江水般狂泄观点，奈何他们清楚，自己身份还不足以在这种场合里充当出头鸟。

　　“那个，我来简单说几句我的想法。”又等了一会，桌尾的几位代表已经眼观鼻鼻观心，快要按捺不住时，首领终于出声了。只见他端起旁边的白色大茶缸喝了一口，表情从容，咂吧咂吧道：“首先我认为这个事呢，完全就是民众在面对死亡恐惧下，一时半会的情绪冲动，现在过了那个冲动节点，我们根本没必要就这件小事而浪费大家的时间，毕竟研究所那边不是说有对策了么？”

　　停顿，目光看向最近的赵有良，丝毫不顾底下几位代表的脸色，接着说：“既然病毒有了解决方法，那我想大家也不会着急……赴死吧？人，肯定是惜命的，活着就有无限希望，死了就成了一堆土，医院那些说着要求死的，无非就是抗压能力弱，不想受罪，吃不了苦的人。就像之前那些动不动就嚷嚷着要自杀的人，意志太薄弱了，这也就是和平时代，上面的人不想管，要是放到现在这种特殊时期，别说资源，人都是稀缺品。自杀？恐怕你有这个念头都是罪恶的。”

　　又抿了口茶，继续说：“就拿今年刚统计的新生儿数量来说吧，八万多的人口，才勉勉强强凑出九千出头的婴儿。美洲以及南洲那边，五千都不到，照这样下去，不等蓝星覆灭，人类就自己玩玩了。所以说，安乐死这种话题，个百年来都没能真正合法，那必然也是有它不能合法的理由，不管前人的顾虑是什么，在我这里，生命价最高，除了犯罪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拥有剥夺任何人生命的权利，本人不行，医生更不行。”

　　首领开了头，但态度又如此坚决，弄得之前摩拳擦掌的几位代表心灰意冷，犹如大冬天的被人泼了盆冷水，又灌进一嘴冰块，由外到内凉了个透。

　　气氛凝滞胶着之时，言克礼斜对面站起了个人，他扫过去，瞧见那人桌面名签上写着B区代表王茵。

　　“我记得，总部大楼顶上的几个大字写的是「服务人类事业，守护人类利益」吧，那好，我借此机会想问问在座的高官，问问首领，什么是‘人类事业’？什么是‘人类利益’？”王茵静立片刻，无人出声，又径直接了下去：“是要后代葳蕤繁祉，生生不息，还是你们上天入地，名留青史？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在我这里，无论哪一种，事业也好，利益也罢，成就这两者的基础都是人，侧重点也是人，是当下人，不是后来人，更不是什么事业、利益。

　　再者，我们说到人，就必须清楚人与动物，人与异种，人与其他人之间最本质的区别是什么，是因为人有意识。首领您刚才说自杀的人是因为意志薄弱，这话我万万不敢苟同，倘若您设身处地，家破人亡的是您，病入膏肓的是您，遭遇种种不平的仍然是您，我不知您是否还能如此轻松的说出这句‘意志太薄弱’。”

　　真不愧是千人所选代表，这位女士的胆量着实是大，言克礼不禁正视过去，明明是普通人的面貌，普通的穿着打扮，甚至就连说话的语气都那么平淡，但却莫名让人觉得她充满了力量，仿佛是出征前的鼓舞将士的誓词，直击听者内心深处。最胆大的是，居然还当着首领的面打这种假设，言克礼不用看，就已经能猜到首领此时的脸该有多青了。

　　“人生而在世，从呱呱坠地那一刻起，终其一生我们都在被无数双无形的手推着往前走，真正能由我们决定的东西太少太少，出身已然无法决定，那么死亡呢？幸福的人长生以延长幸福，那痛苦的人呢？长生以延长痛苦么？明知是死，可医生偏偏用药维持你的寿命，亲人用眼泪挽留你的灵魂，可这其中的痛苦谁知？一定要等到最后一滴血干涸，等到尝遍所有苦难，真正的死亡降临，我们才能被迫死去吗？

　　如果一个人，连如何处置他的生命都无法决定，那就太可悲了。”

　　王茵说完，弗拉米尔桌子下的两双手就要跟着拍上，言克礼及时斜了他一眼才没在首领面前打了他的老脸。

　　“这位女士，你说得不无道理，”安静间，赵有良的声音突然响起：“人贵为人，是因为我们有意识，有思想，可你忘了，人还是一种群居，一种社会性动物。以上你的说法是居于个人利益出发所说，可倘若我们置身于家庭，置身于社会，置身于星球，我们又是否能如此任性，自私地了结自己的生命？死了一了百了，可痛苦却转移到了留下的人身上。”他今天带了金框眼镜，更显得一副斯文做派，说话张弛有度，举手投足间尽是绅士风度，“再者，现在环境虽然恶劣，但科技却没有一天在停止进步，有些绝症，只是医学角度上的绝症，事实上，人是很顽强的生物，纵使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纵使他说最多活不过几个月几个月，这些都只是他凭借机器诊断和以往经验判断得来的，但却并非就是患者剩余的生命长度，医学奇迹从来就有，别说没断气的，即便是断了气的，也有可能因为某种因素而起死回生——，”

　　话被打断，中途插进来弗拉米尔的声音：“嘿，你们老中常说的玄学嘛。”

　　赵有良朝他笑笑：“玄学倒说不上，或许是人体隐藏的一道自我保护机制，又或许仅仅只是患者极强的求生意志……，好吧，这么说的确有点玄乎了，不过我声明一点，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哦。”

　　听上去赵有良也是个反对派，但由于他诙谐的语调，亲和的表情，现场气氛倒是比刚才缓和许多。

　　“我相信一切果必有因，疾病也一样，只要我们溯清源头，便可对症下药，这就像我们在碰到问题时一样，只要找到问题的根本，那么一切疑难杂症都能迎刃而解。当然，实际操作起来肯定不会这么容易，有的时候，找‘药’这个过程艰难又漫长，但我们今天讨论的重点不是这个，我只是想借此表达一个观点：生命在最终结束之前，依然充满着无限可能。因此，我并不赞成因为痛苦而采取提前给自己下死刑的方式。

　　诚然，王女士的观点也有值得思考之处，人应当拥有他对自身生命的处置权，但此时此刻，已不同彼时彼刻，我们需要做的是从大局出发，从人类社会这个集体出发来看待一条生命。况且，我私以为，联盟已经尽可能在为大家提供身为‘人’的权利，就单拿最开始首领说的生育率来做例子，联盟大可以利用军方力量来重新分配资源，像限制女性活动，强行婚配，强行受〡精繁殖，剥夺你们一切身为‘自由人’的权利，但联盟没有这么做，我以研究所的名义起誓，将来就算步入人类绝境，联盟也定然不会采取此种政策。 ”

　　这个政策的确在去年的联盟会议中被提出来过，只不过被邓叶一口给否决了，言克礼和赵有良也紧随其后发表反对意见，认为该项政策完全不顾妇女意愿，把妇女视作生育机器，这是一件极其有违人〡伦，且与人类文明背道而驰的行为。

　　如果联盟当真采取此项政策，那么他们一直在守护的人类文明也就无从说起了，这与野蛮的动物社会有何区别？如果繁衍的代价是要牺牲当下女性的人权，去苦苦续求那不确定的、遥远的未来，那这样的繁衍，有何意义？

　　赵有良这番话无异于一道惊雷，从远方高空直直劈过来，震醒了室内的几名女性代表。

　　是了，如果联盟执意要这样做的话，看起来她们也没有反抗的能力，不过可怕的是，居然真的有人提出过这种建议。

　　“所以我在这里很中肯的说，拒绝安乐死合法化并不算广义上的剥夺人权，相反，联盟一直在做的就是在末日来临之前，最大限度地给大家提供保护，维持正常生活，一切顺其自然，不强求虚无缥缈的未来，但也不允许任何一个人擅自放弃自己的生命，这会使得生命的重量趋轻化。”赵有良娓娓道来，在场的人无一不沉浸在他所述说的逻辑世界里，“命运把人类带到哪里，我们就停在哪里，历史就结束在哪里。然而，在此之前，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尽全力来参与，来建设这段未亡的人类历史，句号或虽不可避免，但起码要让它看上去比较圆满。同理的，人生是一样的道理，草率的，过早的给自己的人生画上句号，是一种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

　　赵有良发言完毕后，议事厅起码沉寂了十分钟之久。言克礼对他今天的立场稍感疑惑，霎时，他脑海里不由自主闪过一个人名。

　　一个已经被遗忘的差不多的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