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烛续酒》芥末蓝

1、彩云易散琉璃脆

　　很多年之后他在市里新开的餐厅里遇见了她。
　　是春天江南风味的小庭院，青色的砖瓦，微翘的雨檐，婷婷袅袅的几许桃花香，她斜靠在廊桥上，手里捧着一丛开的正好的桃花，发髻微乱，双颊带着几许的潮红。他就那样怔怔的看着她，直到香烟的烟灰弹到手背，他才恍然，那确实是她。这么多年，无论她怎么躲怎么藏，终究还是让他又遇见了她。

　　她是该躲着他。毕竟曾经那样的难堪。
　　那时年纪小，她爱他爱的痴，几乎是抛下了所有女子的矜持与羞涩的去爱他。还是莽莽撞撞的女孩子，却只有对着他的时候才有了那些儿女情长。
　　他的胃素来不好，《本草纲目》载，小米治反胃热痢，煮粥食，益丹田，补虚损，开肠胃。她就有这般的心思，花上大半个中午，文火瓷钵，加大枣、红豆、红薯、莲子、百合，熬成香糯的米粥，又或将小米磨成了粉，掺进枣泥和蜂蜜，用水调和印模后放进蒸笼里大火蒸开了做成米糕，一齐放在保温的食盒里给他送去。
　　他吃不惯甜粥，每每皱着眉头喝上几口，插科打诨着也就算交代了任务。
　　她面上不恼，其实心里终归有些许的失落。她是那样骄傲的女子，却也如张爱玲描写的一般，爱他，低到了尘埃之中。所以弥生出那样的惴惴不安以及无奈恐慌。她那样的怕，怕他心里不曾看重她，怕他爱自己的分量不够承担未知的将来和漫长的时光，更怕那红颜万千，美眷如花。所以总是问，或是低低的呓语，你爱我吗？爱不爱我？你爱我多少？
　　他初初还有的几分耐心与温柔，慢慢的在无望的光阴里被消磨殆尽。
　　他竟想不起当初到底是如何爱上她。

　　最后分离的时候，她依旧是难堪。因为还深爱，所以经不起这样的磨难与坎坷。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会不会有一点想我？”
　　她这样问，他的背影，疏离而清泠。
　　因为不爱了，所以连怜悯也可以轻易许诺，
　　“会的，那么你，就当做从来没有遇见过我。”

　　他以为这是慈悲，假装没有遇见过，那中间所有的爱恨纠葛就都可以云淡风轻的相忘江湖。可她这般烈性的女子，你曾许了他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可现而今又说敌不过了那流年似水，美眷如花。你叫她如何不恨，如何不恨！
　　银牙咬碎，她真真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那段日子，是她这辈子都不愿提及的苍白与绝望。白日里，她发了疯似的吃。仿佛只有温暖的食物才能填补内心的荒凉。可即使吃到的食物都溢在了喉咙，只要想起他那张决然的脸，就又是一阵昏天黑地的反胃。而仲夏里衍生出漫长的夜，次次的梦魇，都是他离去时大片的大片的阴霾与呼号，好像是心里最柔软的那一处被生生的剜了一块去，她哭着醒来又呜咽的沉睡。昏昏沉沉，一夜一夜。
　　就这样极快的消瘦下去，脚步踏上冰凉的石阶上，都失去了往日鲜活伶俐的踢踏声。老祖母握着她指节突出的双手，看着她一日日的形销骨立，哭着那样求她。
　　求你，囡儿，算我求你。

　　她终归不够狠心。
　　只躲在了祖母的怀里，像是幼时做了梦魇被人宠着一般，低声啜泣，而祖母的手温暖坚定，一下下的抚在她的背上，
　　“会好的，都会过去的。”

　　他以为自己摆脱了那样一个冗长繁复的累赘，以后再见时还能够清心镇定的问候，交谈。可她终究没有再给他这个机会。她的离开完整而彻底。
　　有时候他想，到底，是她从没遇见过他？还是他，从来不曾遇见她？

　　原来不是慈悲，原来不是怜悯
　　原来是会怀念当年的言笑晏晏，明月如霜。

　　他疾步上前，心里想着的还是双十年华里她娇俏的应答，
　　“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近了，更近了。
　　廊桥上，廊桥上她宛然一笑，明眸生辉，
　　她说：
　　“对不起，先生，我不记得，我认识你。”

　　彩云易散琉璃脆。
　　念往事、心将碎。只合人间十三岁。

　　“原来，我真的爱你。”
　　只这一句，此生，他堪堪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