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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拉乌尔与德维尔伯爵夫人(下) ...
“您的帽子。”管家的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但我却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抹鄙夷。
一丝恼怒划过心底。我气冲冲地接过帽子,摸到了一个信封。
派对已经结束。马车候在外面。借着帽檐的遮挡,我快速把信封揣进口袋钻进马车。
一拉上隔帘我就迫不及待摸出信封拿出里面的一沓钞票,数了数又塞回到信封里。
我疲惫地闭上双眼。刚才发生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一切都是演戏。
我的委托人是德维尔伯爵夫人的远房表亲,同样也是位伯爵夫人。我服务过她两次。昨天她突然把我叫去跟我讲起了德维尔伯爵夫人。
据她所说,德维尔伯爵夫人和丈夫感情并不好。德维尔伯爵和情人同居,做妻子的独守空巢难免寂寞。
她身为德维尔伯爵夫人的表亲,自然希望后者能摆脱枯燥乏味的生活,进而感受到另一种快乐。可惜德维尔伯爵夫人是个死板保守的女人。先前有不少男人向她示好但都被一一拒绝。
“那是因为她没有尝过禁忌爱恋的滋味,自然无法体会到其中的乐趣。”眼前的贵妇嗤笑一声。她告诉我,明天她会在家里举办一场派对。德维尔伯爵夫人会来。我的任务是引导她,诱惑她,将她从自我束缚和道德的枷锁中解放出来。
“虽说在这种事儿上她一直表现的极为抗拒,但总归是有办法的。不是吗?”
我得到承诺,倘若我能跟德维尔伯爵夫人在房间里待足一个钟头她会给我3000法郎。如果我失败了就必须陪她一整天且不能拒绝她提出的任何要求。
一想到她那些折磨人的手段,我打了个寒颤。但嗜赌的天性又让我对此隐隐抱有一种期待。
幸好是我赢了。眼下,我轻轻呼出一口气。3000法郎加上德维尔伯爵夫人给我的500法郎,虽然不算多但距离我还清债务又近了一步。
说真的,我一点儿都不讨厌德维尔伯爵夫人。甚至为她感到惋惜。看得出她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假如她愿意,她完全有权力过上另一种生活。
和别的贵妇不同,在她的脸上看不到过往淫.荡生活的印记,眼里也毫无男女交.欢的欲.望。她的嗓音清澈,说话慢条斯理。美中不足的是声音有点小,但不会让听的人感到吃力。虽然她的话不多,但我觉得她也许有很多心声想要吐露。可是有些东西一旦沾染了内心的隐秘就会变得沉重,变得小心翼翼。生怕一张口便会触动神经。这样的话语要对谁讲?是早已同床异梦的丈夫还是粗鄙、没有文化的仆人,甚至是那些不怀好意打着爱情旗号接近她的男人?
我认为,假如我能再多一些机会接触到德维尔伯爵夫人,这位独孤的女士就会对我卸下防备。我清楚自己这是在可耻地利用她的同情心。可面对偌大的欠款的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摇了摇头试图把杂乱的思绪都驱散,转而撩开帘子往马车外望去。入眼是熟悉的街景。
“停车!快——”我叫道。
“您确定吗?这里可是大街呀。”
在我的再三坚持下马车停了下来。我付了车费,在车夫略带困惑的眼神中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我轻轻压了压脸上的面具,裹紧了身上的黑色长风衣,并衷心希望自己的身影能隐匿于夜色与之融为一体。
我不许马车把我送到家门前的原因很简单:我不想让人知道我还在巴黎。尤其是那些债主。所以每次我都会让马车停在离家有一定距离的街口。然后再自己步行回家。
几分钟后高耸的黑色铁栅栏出现在不远处。这里是我的家,而我每次回来却只能像做贼似的小心翼翼地从后门溜进去。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我心惊胆战。
酸涩袭来,往我的心头灌注了一片忧伤之水。我不禁问自己:你究竟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呀?
真该喝点酒放松一下。我对自己说,倏地想起自己发誓了千百次要戒酒的话,直觉得脸上一阵燥热。不过又有一个声音说:唉。就让这个可怜人饱受折磨的灵魂歇歇脚,短暂地忘掉忧愁吧!
是的。就该如此,如此才对嘛。
于是乎,我顺利地说服了自己。
我关上门,轻手轻脚走进屋子。窗外漆黑一片,但我不敢点灯。只得在一片黑暗中凭着记忆摘下面具把它挂在一旁的墙壁上。又去地下室取来一瓶红酒,那还是某位我服务过的贵妇人给我的。
为了不浪费了这美酒,我拿来蜡烛。镀金烛台卖掉了,我只得一手持蜡烛一手往杯子里倒酒。一滴都没有洒,我感到庆幸。
我坐在沙发上品味着美酒。余光瞥到对面墙上的假面。它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疲倦又悲伤。昏暗的烛光把面具投下的影子映的扭曲。
望着那饰有金色花纹的半截面具,我不由得想起自己偷溜去参加歌剧院假面舞会时戴的也是这样的面具。还有那身白色长外衣,样子很是滑稽。但能与之心爱的女人共舞,就算是再可笑的装束又能怎样?
我的目光转向了右面墙上的油画——克里斯汀,画中的你仍笑靥如花。
你那头浓密的秀发,白皙的肌肤,我曾无数次亲吻过的嘴唇,还有你那纯洁美好的品质和灿烂的生命全都定格于此。
克里斯汀,从前是你把我领到了这里,因为你说你喜欢后花园里的郁金香。于是我买下了这间屋子。它承载着我们那么多美好的回忆,你还记得吗?
昔日你一袭白裙(纯洁如天使)放声高歌。你的嗓音柔美空灵,声音充满激情,拥有撼动人心的力量。我拉着小提琴为你伴奏。乐声与人声和谐相应。如今我仍然在这里,你却已先我而去。
一想到此生我再也见不到她,也再不会遇到像她这样的女子,巨大的悲伤席卷而来,我几乎要落泪了。赶忙颤抖着举起手里的酒杯吞下一大口,余光不经意间扫到左边墙上的肖像画。
我打了个哆嗦。我曾多次想要取下这副挂画,可惜一直没有勇气。画中的男人四十岁上下,面容冷峻威严。那是我的哥哥,菲利浦伯爵。一生未婚,可以说是把他自己完完全全奉献给了家族。
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过世了。我的哥哥肩负起了光耀家族的使命并承担起照顾我的义务。在他的庇护下,我得以无忧无虑地长大。
我的哥哥见证了法兰西第二帝国的建立与覆灭、巴黎公社革命与五月流血周事件。他对事物有一套自己的看法。或许是觉察出我没有野心和敏锐、聪慧的头脑,在我尚未踏入社交圈的时候他便告诫我不要碰触zheng治。
他对我说,在这个躁动而充满革新的时代,新发明、新思想层出不穷。人们总是像孩童那样天真。以为有了新的东西,生活就会比昨天更好。可人本质上的面貌却依然如故,一切并不比从前更好。明哲保身、守住家族的荣耀比什么都重要。
那时的我还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直到19 世纪的最后一年(那时我的哥哥早已离世),激进共和派上台,德雷福斯事件打破了原有的党派分野,政治力量开始出现重新组合。温和派威信扫地,被迫下野。很多参与zheng治活动的贵族,曾经风光无限春风得意,到头来家破人亡沦为阶下囚。我不由得佩服哥哥对世事看的透彻。
我的前半生顺风顺水,因为我的哥哥早已为我规划好了人生。我16岁那年被送去了军校。毕业后在海军军队服役。一次休假期间,我因救人而失去了生育能力。然而身体上的缺憾并没有使我意志消沉,反倒驱使我去寻找那些美好的事物。文学、音乐、绘画、雕塑,一切美的载体都令我如痴如醉!
当我在歌剧院重逢了克里斯汀,我儿时的玩伴时,我便迅速爱上了她。
她拥有美丽的容貌,美好的品质和美妙的歌喉。她是三位一体美神的化身!克里斯汀,啊,我的阿佛洛狄忒。我有什么理由不爱她呢?
我对她展开了猛烈的追求。很快我的爱得到了回应。就在美好生活向我们招手的时刻,传说中的剧院怪人,那个如魅影般的男人掳走了我的克里斯汀。我前去营救,却被他关进了地牢。好在最后时刻他良心发现放走了我们。
死里逃生的经历让我与克里斯汀更加珍惜彼此。我不想让我的爱情留下遗憾,于是我当即向她求了婚。可克里斯汀却拒绝了。在我的几番追问下,她迫不得已告诉了我实情:在剧院幽灵将她掳去的那夜,他便夺去了她的贞洁。她自认不配做我的妻子。见她万分痛苦的模样,我的心底翻涌起深切的怜悯。我紧紧抓着她的手,久久地亲吻她的嘴唇和额头。我试图让她相信:我爱她而她也爱我,这便足够了。
娶一个地位低贱的舞女向来为贵族群体所不齿。于是我带着克里斯汀离开巴黎,去开启属于我们两人的新生活。我们来到一处偏远的乡村,在当地神父的见证下向彼此许下爱的誓言,交换了婚戒。在此之前我向克里斯汀坦诚了我身体上的缺失:一颗子.弹摧毁了我身为男性的尊严。
“我可怜的拉乌尔,那一定很痛吧。”
看到她脸上露出的那种悲悯的神情,我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脆弱、无助,独自躺在病床上的男孩。我像个孩子似的在她怀中哭泣,嗅着她发间的芬芳,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母性、女性与神性相混合的柔情。那时我就暗自发誓我要用一生来爱惜她、呵护她免受任何伤害。
起初我们的新婚生活平静而甜蜜。然而某天报纸上刊登出了我哥哥的讣告。他的尸体在靠近斯克里布街的湖岸找到,而湖水恰与歌剧院的地下室相通。想来应该是在我失踪后,哥哥急着找我才会误入剧院幽灵设下的某种精妙机关而身亡。
我悲痛欲绝。
随之而来的另一个问题是,我的哥哥没有留下后代,家族的重担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我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上。我大可一走了之,但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我,家族里的每个人都必须为家族的殊荣负责。
家族还是爱情?我摇摆不定。幸而我亲爱的妻子,善解人意的克里斯汀愿意理解我。在她的鼓励和陪伴下我回到了巴黎,开始以夏尼子爵的身份进行一些社交活动以结识人脉。这也意味着克里斯汀,作为夏尼子爵夫人的她便不能继续歌唱事业了。
事实上,以我子爵的身份够不到太多社交活动的门槛,但在我哥哥的名望和家族荣光的双重加持下,也有很多人向我发来邀请。
大家聚在一起,什么商业、农业,还有经济zheng治,无所不谈。我并不热衷于zheng治。别人高谈阔论时我就洗耳恭昕。
近些年,工人党愈加引人注目。他们为自身的利益而抗争。贵族们愤愤不平,不愿让其获得和他们一样的平等地位。在多数贵族看来,他们所享有的特权是上帝的恩赐。
要在方方面面都承认其与我们平等那不可能的,因为这违背了自然规律。我记得一位侯爵曾这样说。也有人认为:可以给他们一点权力,这不过是出于我们的慷慨和仁慈罢了。
但不管贵族们的态度多么傲慢,不得不承认的是,属于他们的辉煌已不再,可惜大多数人仍沉浸于昔日旧梦无法自拔。
比起听他们卖弄自己的高贵出身,我更愿意谈论与艺术相关的话题。多数人认为我举止得体,为人随和、有才学,既有艺术鉴赏能力又通晓乐理。我的营收来源除了地产也和艺术方面的投资息息相关。比如我曾投资过我妻子所在的剧院。而我的噩梦就源于一场失败的投资。
一个叫巴斯蒂安的小胡子男人找上我。他想开办一家画廊,需要钱。为此他还特地带来了一副荷兰肖像画大师伦勃朗特的画以此证明其所述并非虚言。我找来鉴定专家,确认不是赝品,便当即叫来公证人。在他的见证下,我和巴斯蒂安在文件上签了字。我给了他一大笔钱。末了,为了让我放心,巴斯蒂安把他在马赛的房子抵给了我。
起初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向我汇报进度。突然有一天他消失了——卷跑了我的钱。我去到他在马赛的家却发现那个房子早已被他以其他目的抵押给了别人。我又气又急,但又不敢声张。因为那时克里斯汀已有八个月的身孕。
从她发觉自己怀孕的一刻起,我便想到了那个藏身剧院的幽灵。当我回到歌剧院却发现那里成了一片废墟。一场大火烧毁了歌剧院,据说那个幽灵也随之葬身火海。我把消息告诉给克里斯汀,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然后放声大哭。这在我看来是一种宣泄和解脱。我轻吻着她脸颊上的泪水,柔声告诉她噩梦消逝,再也不会有人伤害她了。她可以留下这个孩子,因为那个面目可憎的男人已经死了,不会对我们有丝毫的威胁。而且这个孩子的到来可使我们夫妇免于没有孩子的流言蜚语。
如今克里斯汀即将临盆,我自然不能因为自己的失误让她凭添烦恼。苦闷无处宣泄,我把自己锁在书房一杯一杯地喝酒。喝醉的滋味并不好受。整个人晕乎乎的,仿佛不抓住点儿什么东西就要跌倒。但神奇的是,在醉酒状态下的我竟在头脑里找不到一丁点儿烦恼的痕迹。于是我迷恋上了喝酒。我开始收罗各类名酒。起初在家里偷偷喝,后来干脆正大光明去酒馆里喝。
与此同时,追回钱的信念驱使我雇佣了几位私家侦探,可一晃儿到了克里斯汀生产之际还是毫无结果。巴斯蒂安在哪儿,或许只有上帝知道。我也只好自认倒霉,把精力放到这个新生儿身上。
皮埃尔,克里斯汀和那个男人的儿子。护士把他抱给我。软软的、粉嫩嫩的一小团。我抱着他,他睁开了眼。那一刻我就决定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我愿给他一个真正父亲能给予的全部的爱。无论是婴儿床,还是睡衣、玩具,一切都是量身定制的。
克里斯汀怪我花钱大手大脚。她常对我说:他(皮埃尔)还是个孩子。但我坚持要给他最好的,以此显示我并不会因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而对他有所亏欠。
原谅我在金钱上缺乏对数字的敏感性。我的哥哥曾雇人来管理家族的资产。但后来当我接手家族业务时,因为理念不同而导致了分歧(我的那些投资被视为只有没落贵族才有的行为),我们不欢而散。那时我年轻气盛,自以为没有理财也能打理好家产。
账单照常邮寄到家里。某天我心血来潮去到银行查看账户时却傻了眼。那串数字虽然不少但远低于心理预期,危机感油然而生。我顿时慌了神,第一反应是要瞒着克里斯汀再想办法。忽地想起以前听人提到过某个平平无奇的家伙靠赌.博发财的事迹,于是我决定去赌场碰碰运气。
我花了点儿时间去弄懂那里的规则。然后换来筹码,在赌场里晃悠了几圈才小心翼翼在其中一台赌桌前坐下。我将筹码攥的紧紧的,眼睛跟随着发牌的荷.官,几番犹豫才下了注。
没想到幸运之神立马就眷顾了我。我的一千法郎刚投进去翻了倍。这给了我极大的信心。我如法炮制又玩了几把,有输有赢,但总归赢了四千法郎。
我欣喜若狂。那天晚上我在对未来的美好畅想中入眠。翌日天一亮便醒了。满脑袋都是赌场里的种种。一处理完个人事务,我就直奔赌场。依旧是昨天的位置,昨天的荷.官。可惜今天的运气不太稳定,一个晚上才赢了一千法郎。
有得有失才是常态。我安慰自己。往后的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都会去赌场,有时只玩几把,有时一坐就是半天。还因此认识了几位好赌的男爵,我们经常相约在赌局上碰面。
渐渐地,命运的天秤开始倾斜。我从最开始的小赢变成了大输。输的越多我就越不甘心,便愈发渴望翻盘把输的钱都赢回来。我把希望都寄托在了永远的“下一把”上,我的眼里只容得下翻滚的骰子和纸牌上的点数。输钱糟心我会去喝酒,赢了开心也会喝。某天我起床后看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才惊觉我已经离不开酒精了。若是哪天没喝整日都无精打采的。我知道自己正走在一条名为堕落的道路上。可每次我下定决心戒酒戒赌,没多久就会蠢蠢欲动。我的意志力又过于薄弱,于是照例去赌场。酒也是照喝不误。
一段时间后,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的账户空了。而我投的几个项目的钱都还没收回来。赌场的人追到家里要债。克里斯汀还是知道了。她当掉了她为数不多的首饰替我还清了债务。我羞愧难当。
那天晚上我跪在她的裙边真心实意地忏悔自己犯下的过错。克里斯汀原谅了我。她对我说:拉乌尔,事情结束了。我们开始新的生活吧。
或许对她来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但在我心里却一直是个坎。我始终憋着一口气:我不服,我认为我输钱只是因为下注的方法欠妥当。为此我还特地拜访了那位靠赌.博发家致富的先生,探讨到了一些技巧。便又信心满满步入赌场。
情况并没有好转。甚至比上次输的还惨。我不敢回家见克里斯汀,连夜赶去法兰西堡郡从保管家族地契的公证人那儿拿回地契然后卖掉了祖上留下的地产,只留下了巴黎这间我们住的房子与老宅。
几天后我回到家,还给皮埃尔,那个可爱的小家伙带了份礼物。一切天衣无缝,没有被克里斯汀发现破绽,我庆幸不已。至于那些卖掉的地产,我只好自我安慰:我的那些投资终将得到回报,完全可以弥补地产营收上的缺失。
随后的一段时间风平浪静。我没再去过赌场,喝酒的频率也下降了一些。我把工作之余的时间都用于陪伴我的家人,每个周末还会约上几个朋友去马场骑马。头脑也不似先前那样整日昏沉。
碰到了先前认识的赌友。碍于面子,我再一次走进了熟悉的赌场。开始的时候我只是作陪,看他们玩。可说到底还是免不了心痒痒。
在他们的怂恿下,我勉为其难上了赌桌,我说我只坐一会儿就离开,但当我一身酒气回到家的时候克里斯汀却告诉我我已经失踪两天两夜了——她差一点就要去报警。
“拉乌尔,告诉我!你怎么了?”克里斯汀激动地抓着我的肩膀,她的眼里写满了焦急与关切。我任由她晃着我,失魂落魄。我努力抬起耷拉下来的眼皮,越过克里斯汀的肩膀看到她身后站着一个落魄的男人:双眼通红、头发凌乱,看起来非常憔悴。
我有瞬间的愣神。眨了眨眼,那个男人也做出了相同的举动。我这才意识到这是面镜子——天啊!这竟然是我!
一股热血涌上来。我难以置信瞪大了眼,仿佛脑袋挨了一闷棍。我感到一阵眩晕,双膝一软,倒下了。最后听到的是克里斯汀急切地呼喊我的名字。
我在自己的床上醒来。皮埃尔趴在我的身边。他长高了,身体也结实了不少。看到我睁开眼,皮埃尔往我怀里钻了钻。他问我:爸爸,你好些了吗?
“爸爸没事。”我轻轻摸了摸他柔顺的短发,环顾四周没看到克里斯汀的影子。
“妈妈呢?”我问他。
“妈妈去送路蒙德叔叔了。”
我下了床走到窗边,透过窗户向外张望,看到正在朝大门行走的克里斯汀和家庭医生路蒙德。我就这么呆呆地站在窗边。几分钟后克里斯汀走了进来。她把我扶回到床上并告诉我我的突发性昏厥是劳累过度所致。
“拉乌尔,你该多休息才是。”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说话跟唱歌似的。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克里斯汀已经叫佣人领走了皮埃尔。现在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她饱满的嘴唇微微张开,吐出一个令我窒息的词语。
“赌场。”
我的身躯为之一震。垂下头避开她的目光。
“你又去赌场了。”她的声音令人心碎。
我沉默着。
克里斯汀轻轻叹了口气,“你又欠了多少钱?”
我皱了下鼻子,努力回想赌场里发生的一切,可惜由于酒精的过度摄入,能寻到的净是些零星片段,不足以让我了解当时的情况。于是我故作轻松地表示一切都好,不用担心。但我心里清楚,自己喝的酩酊大醉到断片,肯定是输了一大笔钱。只是我暂时还想不起来。
提心吊胆地过了几天,赌场的人没有登门拜访。我松了口气。于是琢磨着再去赌场碰碰运气,最好能赢一点钱回来。可我刚走进赌场便被一个男人堵住了去路。他自称米勒,拿出一张借据。
他说起那天他在酒馆里遇到我时的情形:那是个深夜,里面只有我一个人在喝闷酒。他走进来歇歇脚,我主动跟他搭话还告诉他我将筹码输了个精光,荷官把我赶出了赌场。我向他借钱,利息听便。一听这话,他给了我十万法郎现款,叫我写一张借据。
现在,米勒拿着这张有我签名的借据又是软磨硬泡又是威胁,逼来逼去,我最后只得把口袋掏了个干净。可钱还是不够。
米勒不依不饶,一路跟来到我家门口。我怕他来家里闹事便指着房子对他说:我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你还担心我还不上钱?不过是这阵子我的生意不大好,你再宽容两天就是了。
米勒这才离开。
克里斯汀最后还是知道了。为了躲债,我提出去诺曼底的老宅住上一段时间。那时皮埃尔还小,以为此行是去乡下度假。在田野里跑来跑去玩的不亦乐乎。
我跟克里斯汀则在宅子里翻找祖上留下的老物件。林林总总有近百个,肯定是够还债的,我这才舒了一口气。尔后的两天时间里,我联系好了卖家,这些值钱的玩意陆续从老宅里运了出去。我的口袋也再次充实了起来。
晚上我在当地的小酒馆喝了点酒,顺口打听这附近有没有赌场。别说,还真有,有人给我指了路。怀揣着好奇我走了进去,见到了两种巴黎这边没有的玩法。摸着口袋里的钞票,我蠢蠢欲动。
后续的事情我记不得了。只知道当我醒来,我已经身处老宅——是克里斯汀把我从赌场里接了出来。
她坐在我的床边,愁容满面。
“拉乌尔,你不能再去赌场了。你得戒酒。”她那双大而美的眼里写满了哀伤。
“我知道。克里斯汀,我都知道。可是,唉……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我输光了钱,没脸面继续待在诺曼底。于是只能回了巴黎。我问自己:偌大的债拿什么还?求人帮助,可谁愿意?从前那些交好的如今都躲的远远的。
不得已,我陆续遣散了园丁、仆人和管家。偌大的宅子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
那天我站在二楼窗口望着老管家提着行李离开的背影,一股凄凉袭来——如此之深,一直震撼到我的灵魂。
有一位公爵曾抛来橄榄枝,叫克里斯汀做他的情人,但被拒绝了。她说她爱自己的丈夫和儿子,断然不会做有损失他们父子俩清誉的事情。
想起那些心惊胆战躲债的日子,我几乎要落泪了。我对不起她。她活着的时候陪我吃尽了苦头,为了我,她不得已做出牺牲封存起她美妙的歌喉。她为我奉献了一切,而我给予她的只有无尽的失望。
我希望自己伟大,却发现了自己的可悲。我渴望成为被人们尊重和喜爱的对象,但却发现自己满是缺陷。
我不再去赌场,但经常喝的酩酊大醉,因为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我才能暂时忘记痛苦的现实。喝醉后我成了一个无忧无虑的人,仿佛又回到孩童时代。我是想戒酒,可是每天一睁眼,就要面对无尽的债务和生活的压力,也只有靠酒精来麻醉自己才能让日子过下去。
几周前,事情迎来了转机。一位来自美国的Y先生邀请克里斯汀为他的曼哈顿歌剧院献唱。虽然路途遥远,但信中许诺的一大笔钱让我和克里斯汀动了心。
出发前夜,我激动地抱着她,嘴里不停重复着:重新开始!重新开始!
但当我们踏上科尼岛,真相却令我几乎昏厥——Y先生竟然是那个剧院幽灵!他还活着!
更为可怕的是,他不仅得知了皮埃尔的身份,还要把克里斯汀从我身边夺走!
他出现在我面前。脸上依旧戴着半张面具,阴冷的目光扫过我的全身,缓缓开口:你烂赌成性,欠的那些债足够你下地狱了。
“不如我们打个赌,”他咧嘴一笑,脸上的肌肉线条显得扭曲可怖,“如果你赢了,我替你还清所有债务 。”
“你要赌什么?”我戒备地望着他。
“克里斯汀。”
“不!”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懦夫。”
我知道这是他的激将法,可就是这声懦夫狠狠地刺痛了我的自尊心。我头脑一热,来不及思考就轻率地下了赌注:克里斯汀登台歌唱,我必须独自离开。若她不开口,他就放我们走。还会给我一笔钱还清债务。
他走后我立马跑去买了三张到瑟堡大西洋女王号的船票。演出开始前我恳求克里斯汀不要登台献唱。可当幕布升起,克里斯汀还是出现在了台上。她一袭蓝色长裙,灯光打在她簪着白色小花的浓密秀发上,和耳环、项链上的蓝宝石交辉相称,美的令我失神。
我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剧院幽灵的身影,但想必他正坐在某个厢房里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幕。
是我输了。我没有吵闹也没有叫嚷,与其说是识趣,倒不如说是我还保留着身为贵族的最后一份体面。
我信守承诺,准备离开。这时,负责报幕的演员画着小丑妆窜了出去。我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走出剧院。可今天的马车怎么也等不来。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剧院里响起潮水般的掌声。那声音令我窒息,我泄了气似的谈坐在剧院门前的台阶上,缓缓闭上眼。
“爸爸、爸爸!”不知何时,皮埃尔跑了过来,不由分说拉起我的手把我带回了剧院。
“怎么了?”我看见他的小脸布满了泪痕。
“是妈妈……妈妈她……”
皮埃尔哭的说不出话来。我的心里兀地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噩梦成真。当我再次看到克里斯汀时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她闭着眼瘫在剧院幽灵的怀里,腹部在不住地流血,染红了裙子。我感到一阵恍惚——明明十几分钟前还站在舞台上像天使般闪闪发光的克里斯汀,我亲爱的克里斯汀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
忽略掉一旁握着手.枪不知所措的梅格,我悲愤地望向剧院幽灵。他下意识收紧了手臂,但又顿住。似乎是有意克制自己的动作。他用眼神示意我过去,我听见他的嘴里在呢喃着我听不懂的话语:你是……丈夫……她……无法拥有……
我单膝跪地,从他手里接过克里斯汀。她的头颅耷拉在我的肩膀上。我用脸去蹭她的头发。依旧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皮埃尔走过去摘下了剧院幽灵的面具。他的脑袋上只有稀稀落落几簇头发。头皮上布满青灰色的、像熔蜡那样纠结的疤痕。即便多年前我曾见过他的脸,但我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皮埃尔没有闪躲也没有尖叫。他只是静静地望着那个丑陋的男人,然后主动抱住了他。他对他说:爸爸,我要和你一起生活。
这一刻我便知道我永远地失去了这个我曾视如己出的孩子。
警察很快赶来。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用蹩脚的英语对警察说:希望法官能做出公正的宣判。现在我要把我的妻子,我唯一深爱着的女人带回到巴黎的土地上让她安息。
剧院幽灵想给我一些钱但被我拒绝了——我只恳求他照顾好皮埃尔能让他好好长大。至于我,从此以后便与他不再有任何瓜葛。
没有时间哀悼了(即便这在外人眼里看来是很奇怪甚至是很冷血的举动),因为三张船票花掉了我最后的积蓄。我一刻不敢耽搁,叫了辆马车急匆匆赶往港口。
我想再和克里斯汀待一会儿,但船长不允许我把她留在身边,理由是怕引起乘客们恐慌。于是我只好去货舱陪她。
昏暗的货舱里,头顶的灯轻轻晃动着,发出橘黄色的光。我揭开她头上的白布。腹部的血已经凝固变成了黑褐色。她的脸苍白而僵硬,表情恬静,就像睡着了一样。我俯下身吻了吻她的早已失去血色的嘴唇(像朵枯萎的花)。
“克里斯汀……克里斯汀……我亲爱的……”我一遍遍念她的名字。此刻我是在真心实意地呼唤她。
我多希望她能睁开眼说句话呀!可是她毫无生气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我把她的双手合拢在胸前然后缓缓站起身看向舷窗外:暗沉的、一望无际的大海,和来时看到的是一样的景色。那时我站在甲板上拥着克里斯汀牵着皮埃尔,怀揣着对幸福生活的憧憬,如今离开的时候却只能带走克里斯汀的遗体。
短短一天之内,我失去了我的养子、我的妻子和对未来的希望。
我在克里斯汀身边呆了两个晚上然后便让她继续安睡了。随着她的离开,她那天籁之音也永远沉寂了。
三天后我回到了巴黎。然而我此刻身无分文,连安葬克里斯汀的钱都没有!
我彻底崩溃了。走投无路之下,我再次走进了一家赌场。我坐在赌桌前麻木地抛掷筹码,感觉自己的心已经随着克里斯汀离去了。我默默地、一遍遍虔诚地向上帝祈祷:这次不一样。上帝保佑,我会赢的。
开始的时候我确实赢了一点小钱(足以支付克里斯汀的丧葬费),但很快,掷取筹码的快.感支配并奴役了我的思想。启程的时间到了,我叫了两个专业处理丧葬的办事员,给他们钱叫他们去买一口棺材将克里斯汀葬在她的家乡,她最爱的父亲身边。自己则留了下来继续赌.钱,以这种方式发泄着内心的痛苦和郁懑。直到赌场的人向我出示了账单。
我拿不出钱来,被他们关在了屋子里。我脑袋乱糟糟的,想了好多。其中我最害怕被送去监狱。
晚些时候法尼男爵小姐,赌场的经营者来到了我的面前。她是个身形健硕的女人。
当她的手抚上我的脸时我闭上眼睛,浑身冰冷。感觉自己像被她攥在手掌心的一样东西。
当一切结束后,我倒在床上。恍惚间我看到克里斯汀就站在床边,用悲悯的眼神望着我。那种感觉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我背叛了我死去的妻子,背叛了我们的爱情——比死还要难受。
当我得知自己必须要向其他女人奉献出身躯时,一种夹杂着恐惧的羞耻心攀上了我已无力的四肢。
不!不!我拼命摇头,试图抗衡这即将到来的残酷命运。可法尼男爵小姐她那熟谙世事的目光冷酷地审视着我,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拒绝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我妥协了。法尼男爵小姐给了我一个面具叫我去见那些夫人小姐时遮住脸。
我问她:万一她们好奇非要摘下我的面具该怎么办?
亲爱的,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法尼男爵小姐的嘴角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嘲笑。
我无言以对,只能攥紧了手里的面具。
夜里我瞪着一双绝望的眼躺在床上,想起法尼男爵小姐要求我履行的承诺,恐惧与绝望达到了巅峰。那一刻,我真想随克里斯汀去了。可家族的荣辱和使命感在我心头敲响了警钟。假如我现在就死了,我的裸.照将会传遍整个巴黎。我一人的所做所为会让整个家族蒙羞。昔日祖先们的光辉都将被笼罩在流言和照片的阴影下。那样的耻辱——我不敢再想下去,只能暗下决心:哪怕还有一丝希望,我都要活下去。
之后我开始游走于不同的贵妇中间。每次跟她们的接触都令我倍感煎熬。更别提是享受。她们只不过是把我当做工具一样使用,一杯可以畅饮或随意泼洒在地上的酒而已。
我被人凌.辱,被伤害,被她们无情地蹂.躏。然而在我的灵魂深处,一直期待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就是这样的想法支撑着我活下去)。夜里我翻来覆去有异常多的想象,但当黎明来临,离开了床,我就又变成了最低贱的玩.物。
眼下,我喝干净最后一口酒准备休息了。之前为了还债,我迫不得已出售了一件件银器,接着又卖掉了大部分的家具。屋子一间间空了,只有克里斯汀的房间还和从前一样。
我走进她的卧室,看着熟悉的摆设,又想起昔日和她温存的时光。我绕过壁炉坐到扶手椅上,在黑暗中久久地凝望着她的床。在那种凝望中包含着某种令人痛苦的东西:这份痛苦里充满了被自身的懦弱激起的愤慨,还有被强加给我的暴力的逆来顺受。
敲门声响起,菲利普太太举着蜡烛走了进来,向我抱怨家里又停水了。又埋怨我不让她开灯,只能点这种光亮黯淡的小蜡烛。
“忍忍吧,”我没好气地对她说,“要不就搬出去自己找地方住。”
菲利普太太不吭声了。这个可怜的女人被她的两个儿子骗光了钱,是我好心收留她给她一处居所。当然,我也存了私心:她以前在某个伯爵家当管家,而我非常需要一个免费的代理人出面帮我解决事情,主要是当债主登门拜访的时候告知他们我回了诺曼底。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维持体面。
我叹了口气,摸了摸口袋,给了菲利普太太二十法郎让她把钱续上,好让zheng府继续给家里供应自来水。
菲利普太太的脸色缓和了些。她告诉我,今天有个自称侦探的男人找过我。
我的心猛地一颤——想来又是哪位债主派来的人。
“知道了。”我闷声说。菲利普太太点点头,转身出了房间。
我踱步到窗边。柔和朦胧的月光中包含了一种悲凉的平静,我暗自下定决心:下次回家应该再绕远一点。最近出行得万分小心才是。
书里的子爵没有赌博酗酒,对皮埃尔也是视如己出。结果这孩子知道自己生父是谁后立马抛下子爵选了魅影。音乐剧改的还不错,至少不会让人觉得这小孩没良心。
ps不用太担心德维尔伯爵夫人被骗,她也是个狠角色(这位才是本文的女主)。子爵惹到她算是踢到钢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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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拉乌尔与德维尔伯爵夫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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