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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拉乌尔与德维尔伯爵夫人(上) ...

  •   我气喘吁吁地推开绘有金色浮雕的厚重红木门跻身躲了进去。我把耳朵贴在门上,房间外高跟鞋和地板碰撞发出的咔哒声由远及近。不多时,外面的人走到了门前——停下了来。我下意识攥紧了门把手。几秒钟后(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脚步声再度响起,渐渐远去。

      我长吁一口气,紧绷的身子松懈下来。我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扭头打量起这间我无意间闯入的屋子,余光却瞄到暗紫色天鹅绒的双人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我惊讶地“啊”了一声,又赶忙捂住嘴,扶了扶脸上的半截面具:银白色的假面遮挡住了我的大半张脸(保住了我那最后一丁点儿可怜的自尊),只露出鼻孔以下的部分。

      “很抱歉打扰到您。”我向沙发上的女人道了歉。

      女人矜持地点了下头算作回应。虽然我离她距离较远,但她的衣着打扮无一不彰显着她的身份:一位贵妇人。

      “我可以待在这里吗?只一会儿。”我请求道。

      “你在躲人?”她似乎来了点兴趣。

      “是这样的,”我有些窘迫地抬手想摸了一把额头的虚汗却只摸到了冰冷硬邦邦的面具。我努力组织语言,试图让她明白我的意思:某位男爵夫人我已经服侍她有些日子了。虽然她年事已高,却每次都搞的我筋疲力尽。纵使我使出全身解数她的欲.望还总是得不到满足。今天这场派对我本来是作为另一位小姐的男伴参加,却中途遇到了那位侯爵夫人。她一时兴起想要把我拉去后花园的偏僻处享受男女间的乐趣。可我实在招架不住,慌乱中逃到了这里。

      “唉。真是让您看笑话了。”我的声音弱了下去。是的,我本可以撒个无伤大雅的小谎瞒过去,但不知怎么的,这不光彩的事实就这么被我赤.裸裸地讲了出来。或许是积郁许久的愤懑吧。

      从前的我虽然家产尽输,但至少过着一种还算体面的生活。如今沦落到以色侍人的地步,真是莫大的悲哀!
      我心里难受,又无人倾诉,便以一种自嘲自贱的口吻一吐为快。可说完这些我又后悔了。我垂下头不敢再说话,更不敢与那位贵妇对视,生怕在陌生女人的眼里看到鄙夷的神色——如今我的感官变态地敏感起来,要是她嗤笑一声我可承受不住!

      “坐吧。”

      我惊喜地抬起头,贵妇伸手指了一下她对面的沙发。也就是说,在派对结束前我可以一直待在这儿。

      我战战兢兢走过去坐下,屁股一下子陷进松软的沙发垫里。然后打量起四周的环境来。这是间小型会客厅,墙壁上绘有古色古香的花卉图案。其奢华程度与大厅里的几乎别无二致。楼下的舞曲飘入耳朵,掺杂其中的管风琴显得尤为突兀。与那热闹的氛围相悖,此刻这里安静的可怕。

      那位贵妇虽与我面对面坐着,却没有看我。她微垂着头,抚摸着一条手绢,上面绣着一个小小的花体“I”。想来应该是她姓名的首字母吧。

      我暗自观察她的模样。她的面部线条柔和但鼻梁直挺。棕色的鬈发都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溜溜的肩膀显现出高雅的曲线美。胸前坠着碧玉项链。

      先前我没太留意过女人们的珠宝。然而我也能领略这碧玉之美。虽不比红宝石、蓝宝石耀眼,但它的绿纯粹、沁人心脾,让人下意识就被吸引过去目光。可惜我对宝石没什么研究,真不知道这样的珍宝能值多少钱。五十万法郎或者更多?就是这么一小块碧玉却不仅能还清我的债务,还能让我重新过上富足的生活。多么令人不可思议呀!

      当贵妇人转过脸来,我发现她的眼睛和碧玉是同样的颜色。也是在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见过她,在几年前的一场舞会上。她和她的先生德维尔伯爵新婚不久,整场舞会都黏在一起,还热情地跟在场的每一位宾客合影。当时克里斯汀还跟我打趣说他们真是甜蜜的一对。

      想起我那可怜的亡妻,我的心瞬间像被一双大手擢住喘不上气来。我努力压制住泛起的苦涩,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到眼前的德维尔伯爵夫人身上。如今她的样貌和当年比没什么变化,只不过脸上不再洋溢幸福的微笑。一股浓重的哀愁像透明的面纱笼罩在她脸上,悲悯的气质使她看上去像一尊圣母像。尔后在与她的交谈中我得知两年前她失去了一个孩子,至今仍沉浸在悲痛中。

      不过眼下我们还相顾无言,彼此沉默着。她胸前的项链搅得我心神不宁。

      我清了清嗓子,询问是否可以坐到她身边去。然后我就请她靠自己近一点,像老友般和她亲热地谈谈话以便拿到一点好处。但德维尔伯爵夫人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不行!”她几乎要从沙发上弹起来了。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放缓了语气。

      “我的意思是……”她的手指不安地绞着手绢,“这样就很好。”

      见她如此抗拒我的接近,我也只好作罢。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我的余光瞟到了墙上的挂画。那是中世纪欧洲的名画《被囚禁的独角兽》。在这里见到它,着实令我吃了一惊。

      “这副画是真的吗?”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我不知道。”德维尔伯爵夫人摇了摇头。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不过你可以问问霍顿伯爵。”
      霍顿伯爵是这场派对的举办者。这里也是他的家。

      我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站起身快步走到挂毯画前,小心翼翼又贪婪地用目光扫过每一处用豪华细羊毛和镀金的线编织的细节。

      德维尔伯爵夫人走到我身边,扬起头也开始打量起这副画。

      “你很喜欢它吗?”过了片刻,她问。

      “当然。”我说,并向她介绍《被囚禁的独角兽》是中世纪晚期幸存下来的最精美、最复杂的挂毯作品之一。”

      “它似乎受了伤。”德维尔伯爵夫人伸手指向画面中央的独角兽。它洁白的躯体上有斑驳的红色印记。

      “这不是血迹,夫人。”我耐心向她解释,那是树上的石榴滴下的果汁。而石榴在中世纪代表婚姻和生育。织毯上的象征符号也说明了这一点。它是用来庆祝一个贵妇的婚姻,夫人的姓名起始字母A、E就缠绕在这颗树上。
      “您看这草地上长满了野兰花和紫荆花。这幅画里面有20多种植物,暗示了爱、忠诚和婚姻。”

      “可我还是喜欢不起来。”她露出悲悯的神色。在她看来,这焕发活力的独角兽被缚在一棵石榴树上并用篱笆圈起来。周围是如此茂密的草地却被围困于一隅。真是可怜。

      但我却有不同的看法,“您看,这拴它的铁链似乎并不牢固,四周也净是些低矮的栅栏。它若愿意,只需轻轻一跃便可挣脱束缚奔向自由,但它却选择了被困于这一方小天地,可见它的监禁是出于自愿,是快乐的。依我的观点看,这很可能代表着爱的顺服。”

      德维尔伯爵夫人不说话了。久久地凝视着那匹雪白而孤独的独角兽。过了一会,她又问我关于这幅画还有别的说法吗。

      “当然。不少人认为独角兽这一高贵的生物象征着基督的复活。在一幅公元四世纪时期的一块绘有基督头像的镶嵌板中,石榴就出现在了耶稣基督头像的两侧。由于基督也曾死而复活,因此在不少抱着婴儿基督的圣母画像中,圣母或圣婴基督手中也握着一个象征着死亡与重生的石榴。这石榴通常绽裂出自己血红的内心,象征着基督的受难与复活。您知道桑德罗·波提切利绘于1487年的圣母像吗?她怀中抱的圣婴手里就握着石榴。”

      我一口气说了好多。德维尔伯爵夫人望向我的眼神变得惊讶。

      “你在艺术方面很有造诣。”
      她冲我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胸前的项链随着她的呼吸节奏微微晃动,那抹绿色直晃的我心慌。一个邪恶的念头抑制不住冒了出来。

      “关于石榴,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过另一种说法。”我边说边朝她靠近,“它的果汁被誉为爱情之饮,代表着男女间的情.欲。”
      我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随后在那双碧绿色的眸子里看到了一抹慌乱。
      “您瞧您现在这副模样,”我再度开口,多了点油腔滑调的意思,“您饱满红润的嘴唇,还有点缀在这上面的唇珠就像极了石榴粒。”然后无视德维尔伯爵夫人震惊的表情直接吻了上去。就在即将碰触到她嘴唇的关键时刻,她如梦方醒,别过脸去,我扑了个空。

      “上帝啊!你在做什么?”德维尔伯爵夫人一把推开我,踉跄着跑到窗户边儿。
      “请你出去。”她对我下了逐客令,然后背过身去。身体似乎是在微微抖动。

      我知道我失败了。可我不甘心。那抹亮眼的绿色仍在我心头激荡。这时冥冥之中法尼男爵小姐不怀好意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对待那些良善的女人,只要能激起她们的同情心,你便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啊,同情心,就是这样!我豁然开朗。没有什么比一个男人的眼泪更值得女人的同情了!当他眼里流露出脆弱跪倒于女人膝间,如无人保护的孩童,她的同情心便会如同涨潮的海水般泛滥。她会因此心软而选择忘却刚才的冒犯和不愉快。她会因此关心则乱。到了那个时候,局面自然就掌控在了你的手里。你得抓住时机,抓住时机才是。

      可要是我哭不出来呢?
      我萌生了一种可笑到近乎荒诞的想法。似乎一切都取决于这一两滴鳄鱼泪了。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德维尔伯爵夫人的声音传入耳畔。态度也不再那么强硬。

      我低着头不说话。当然是为了酝酿那场有用的哭泣。
      终于,我感到我的眼睛湿润了,还有睫毛间泪水的温热。
      是时候了。哪怕只有一滴泪,她都会为之动容。

      待她走近,我深吸一口气抬起脸。在那一瞬间我特别焦躁不安。生怕她看不见。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还故意抻了抻嗓子,像人克制住哭时那样。

      我成功了。
      德维尔伯爵夫人看到了我流在面具上的泪痕。

      “你哭了?”
      她的声音陡然变了。

      “我没事,夫人。”
      我把脸埋进手掌心啜泣起来。肩膀一抖一抖的,表现的像是被什么极端的痛苦压弯了腰。

      “别这么说,你需要休息。”她把我扶到那张双人沙发上然后在我身边坐下。关切地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的妻子病了。病的很重。”我哑着嗓子说。开始编造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为了给妻子筹钱治病而误入歧途的故事:他原本过着还算富足的生活。可是有一天他的妻子病了。治疗需要很多钱。他向亲戚们借了个遍可钱还是凑不够。走投无路之际听人说想要赚快钱可以去赌场碰碰运气,就那样傻乎乎地轻信了别人的话。

      “那时候我以为希望就近在咫尺。可没想到踏入赌场却是我绝望的开始。还没等我看懂那些繁琐的规则就被人诱骗着下了注。开始的时候赢了一点钱,可后来几乎把把都在输。越是这样我愈发心急,想把那些借来的钱都讨回来。可最后不仅输了个精光,还莫名其妙倒欠了他们的钱。”

      我想起自己偌大的债务,一时有些哽咽。喉咙不受控制地发出如呜咽般的怪声,但我已全然不在乎了。
      “我也不想这样,夫人。我也是有自尊的人啊!从前我的生活虽不富足但也算得上体面。啊,是我把这一切都给毁了!我的妻子病故了,可钱还欠着。他们找到我把我教训了一顿,还说要是一个月内还不上,他们就要把魔爪伸向我的父母……”
      我想我现在真的有点崩溃了。虽说刚才的一番说辞有虚构夸大之嫌,但蕴藏其中的悔恨却做不了假——它无时无刻折磨着我仅存的良知。

      “假如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该多好呀……”
      我带着一丝怨恨对自己说。

      “夫人,我真的没有办法了。他们夺去了我属于男人的尊严,可我还有嘴也有手。让我留在您身边吧,叫我做什么都行。”
      我双膝跪在德维尔伯爵夫人面前,“毫无保留”地袒露我的弱点,像是要把自己交付出去一般,疲于对抗那些令我自己都唾弃的东西。泪眼朦胧间,我看见她的身后出现了淡淡的圣母光环。眼下只需她通过某种简单的默默的举动把她对我的怜悯倾注其中,我便能得到救赎。而她也正是这么做的。

      德维尔伯爵夫人向我伸出一只手。白皙、纤细而秀美。那蕴含着世间一切纯洁与美好的手,在空中震颤了一下,像是至高无上的奉献。

      与此同时,我从她嘴里听到了令我满意的答案。

      “陪我说说话,我给你500法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拉乌尔与德维尔伯爵夫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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