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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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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个道士对汤汤说,不要随意干涉人类的生死命数。
因为,那会反噬到她的身上。
那时汤汤不信,拔了全身的龙鳞,去救活那些被日军飞机炸死的村民。
从此无法再回到水里。
三十多年前,天门将要封闭,所有的龙都去往遥远的天上。
但汤汤不肯走,她不怕被人间腐蚀成枯骨。
因为,她要等一个人。
可汤汤等了太久太久了,久到她也不知道自己留在这里的意义。
她想回山上了。
又一夜,暴雨倾盆。
注定今晚走不了。
有人推开了门,是被雨打湿的林鹤。
他似乎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垂着眼眸,“汤汤,你救救顾霜吧。”
顾霜在讲课时突然晕倒,送去医院时,人已经快不行了。
医生说是一种没有先例的绝症,治不了,只能等死,多则几个月,少则几天。
“我救不了她。”
他不知道,其实汤汤已经救过她一次了。
一而再再二三地改命,她实在没那个本事。
林鹤眼中不相信,似乎是又想起了他母亲死去时,汤汤的无动于衷。
“你是龙,观里的龙王可以救人性命,你难道不可以吗?”
眼神中对汤汤满是失望,他苦笑着许诺。
“只要你救她,我可以放弃上大学的机会,永远留在这里。”
汤汤很无奈,心里钝钝地疼,“看来你真的很喜欢她。”
他让汤汤想起了一个小道士。
在一九三七年,她问他可以不走吗。
小道士说,国将不国,他不能退。
看着眼前的林鹤,汤汤才发觉,在那所谓的信仰面前,不是不可以退,只是那个人不值得让他退。
汤汤轻声对林鹤说,“我要回山上一趟,三天后的下午你把顾霜带来吧。”
外面的雨依旧很大,她不顾一切走了出去。
秋夜的雨不再冰凉,似岩浆般落在她没有鳞片保护的躯体上。
像汤汤跳进井中救下林鹤时一样滚烫。
山中无甲子,岁寒不知年。
汤汤又回到了山林中,要去取那里放着的一柄古剑。
龙有无穷的寿命,不会轻易死去,但这柄剑可以轻易地剖开龙的血肉。
从前在汤汤眼里,人间只有两种东西,人类和元安。
小道士的名字,叫作元安。
汤汤和他的第一次相见,是她从古井中爬出来吓人。
观里的每一个人都被汤汤吓过,一开始她觉得十分有趣。
后来见她没有伤人,于是变成全部人凑过来看她。
其中有个叫元安的,胆子特别大。
他站在井口朝汤汤丢下一个橘子,见汤汤用不太灵活的爪子剥了皮,他兴奋地大叫起来。
“我就说这条龙不是傻子吧。”
其他的小道士不服气,嘟囔着是个意外。
汤汤也生气了,一拍尾巴将他们都浇成了落汤鸡。
而后其他人再也没敢到汤汤的地盘来,只有那个叫元安的时不时给她丢些吃的。
有一天,他来得迟了。
汤汤化出人形去找他,看见他被大师傅训得耷拉着脑袋。
他急急地来井中找她,汤汤从后面把他推了进去。
她站在上面哈哈大笑,“我才不是傻子。”
小道士沉了下去,汤汤才意识到不对劲,赶紧把他捞了出来。
他跑了,汤汤以为他也怕自己了。
没想到又折返回来,缩在围墙后面问,“你是那条龙吗?”
汤汤显出龙角,朝他呲牙,一个转弯跳下了井。
后来一年又一年,大雪起,夏花落。
汤汤喜欢上了元安。
她问他,“你喜欢我吗?”
元安挠了挠头,“道士跟和尚都是不能娶媳妇的。”
汤汤非常不高兴,吐了他一身的水。
她决定搬家,再也不想看见他。
夜里,他跑到井边叫汤汤的名字。
“汤汤,我跟大师傅说了,我要还俗,我不做道士了,我要娶你!”
但他很快就反悔了。
那是一九三七年,日军大举侵犯,杀了很多无辜的人。
生逢乱世,观中的所有道士都要去保家卫国。
无论小道士怎么和汤汤解释,汤汤都不听,他说一句,她就吐他一口水。
“国将不国,我不能退。”
汤汤不懂那些,也不想懂,因为懂了,他就一定会离开她了。
汤汤趴在井口,探出半个头,“那我和你一起去。”
元安有些无奈,双手捧住汤汤的脸,“汤汤,你要记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
“龙不可以滥用自己的能力,你若干涉人类的生死,那会反噬到你身上。”
“我希望汤汤平安。”
大风穿过庭院,吹落一地梨花,他鼓起勇气站在井边亲了亲汤汤的额头。
哪怕过了四十年,汤汤也仍然记得那天。
他的脸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连抱一抱她都让他双手颤抖。
“我已经还俗了,你乖乖等我回来,下聘礼,拜天地,我们要相守一生。”
他给了汤汤一棵小树苗,说树长得比她高了,他就回来了。
而汤汤偷偷拔下一片龙鳞,塞进他的衣服里。
龙鳞虽不能肉白骨,却能救活一个时辰内死亡的任何生灵。
那一天后,汤汤再也没有见过元安。
直到看见跳井的林鹤,他有着和元安一样的脸。
如今,她想起元安在井边念过的诗,恍如昨日。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恍然惊觉,人类是人类,元安是元安。
一别四十载,我的元安,没有回来。
其实在林鹤讲出顾霜患病的前一天,她的母亲来找过汤汤。
顾霜这个人,汤汤对她没什么深刻印象。
当顾霜的母亲出现在汤汤面前时,她也没有识别出她们的相似。
她坐在林鹤的家里,见了汤汤,微微一笑。
“汤汤,我们终于见面了。我是顾霜的母亲。”
她生下顾霜时,年纪已经不小了,生时艰险万分,故而十分疼爱这个来之不易的女儿。
汤汤淡淡地回她,“我不需要认识你。”
她和林鹤已经毫无瓜葛,顾霜的家人实在不必来找她麻烦。
女人的眼神有种朦胧的恨意,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可汤汤仍然看见了那深处藏着的一丝缱绻的哀伤。
“你是认识元安的那个汤汤吗?”
汤汤猛然看向她,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她的心激动得似要跃出胸腔。
不等汤汤追问,女人说,“是元安托我来找你,想问你再借一片龙鳞,赠予,我们的女儿顾霜。”
她的话让汤汤犹如置身大雨中,炙热的烈焰烧得她血肉模糊,无处可逃。
“元安?你胡说!”
汤汤浑身发抖,难以置信,这是龙族的秘密,而汤汤只告诉过元安一人。
“若你说的是真的,他为什么不亲自来?”
她回答,“我问他要不要来见你一面,他说年少无知的一段经历,见不见已经不重要了。”
“我们的女儿生了病,不得以才想来请你帮忙,仅仅一片龙鳞而已,他说你心善,想来你不会吝啬。”
女人站在汤汤面前,她的面容看起来那么仁慈,说出的话却何其残忍。
汤汤再也压抑不住怒火,将她扑倒在地上,手化为利爪,划破她的皮肤。
血流了出来,汤汤闻到了龙鳞的味道。
因龙鳞而复生的人,血液一生都会沾染她的气息。
元安没有用上,只能是他还好好的活在在世上啊!
这一刻,汤汤再也无法不相信。
他的誓言历历在目,字字如刀,剜得汤汤头痛欲裂。
族人说过,人类向来狡猾不可信,她竟无知愚笨,竟爱上这样的人类。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这具千疮百孔的身躯,早已脆弱如风中骷髅。
她既无法回到水里,也无法去往天上。
活着的每一日,都是在苟延残喘,甚至无端晕倒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像那日在小巷里。
像那日林母去世时。
这时候,汤汤很害怕,害怕下一次再也不能睁开双眼。
拔去龙鳞的地方永远无法愈合,犹如断去手足,她注定因为这些伤口腐烂成白骨血水。
汤汤撑着一口气,痛苦地徘徊在世上不肯安息。
只怕元安回来见不到她,只怕他伤心。
却怎么也没想到,无数个日夜的锥心之痛,到头来,成了一场笑话。
她守着他的道观,守着他的同胞,整整四十年。
他们死了,她忍着剧痛拔龙鳞救他们。
他们伤害她,她后来也没有化出真身去犯下杀孽。
她做了很多好事,帮了很多人。
为什么他却不来见她?
为什么她送他的东西可以随手送给别人?
他把龙鳞给了她。
突然意识到,那不是别人,那是元安的妻子。
那个别人啊,是汤汤。
回忆昔年种种,他好像,确实没说过喜欢她。
这四十年来第一滴眼泪落了下来,在她的脸上烫出一条蜿蜒曲折的疤痕。
龙女落泪,引发一场暴雨。
依约,第三天的下午,林鹤带着顾霜在等汤汤。
顾霜很虚弱,脸色苍白依偎在林鹤肩头。
“林鹤,从前汤汤我以死相逼,我不得以才回了城里,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林鹤拂开她落在自己身上的头发,“那晚是我喝醉了,你回去后怎样处置这个孩子都行,但我不会离开汤汤。
或许他从前执着过,可现在他已经释怀了。
这幅郎情妾意的画面里,似乎汤汤是拆散鸳鸯的恶人,刺眼极了。
推门而入,林鹤移开了目光,也不知是难堪还是愧疚。
“你想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汤汤把古剑放到林鹤手中,剑尖指向她自己,他不明所以,疑惑,“汤汤,这把剑什么意思?”
汤汤只微笑,嘴角一刻未落。
他似乎猜到了什么,想要挣脱汤汤握着他的手。
可他的力气怎么抵得过龙。
何况是一条再无求生之欲的龙。
“汤汤,不要,我们有什么事好好说。”
汤汤看着顾霜的方向,告诉她,“龙心一旦离体,一刻钟便会化为云烟。”
顾霜的手指扣紧了裙角,苍白的面容渐渐变得不安。
在林鹤撕心裂肺的喊声中,古剑刺穿了汤汤的胸膛。
她把心脏剜出,捧到林鹤眼前,“祝福你们,会恩爱百年。”
林鹤拼了命摇头,他慌乱地伸出手想要捂住汤汤鲜血如注的心口。
汤汤只觉可笑。
把龙心丢到了地上,林鹤想要阻止,却无法挣脱汤汤的手,只能眼睁睁看着被爬过来的顾霜抢走。
她犹如饿鬼,几口便生吃了整颗心脏。
林鹤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汤汤竟有了一丝不忍心。
别人好不容易在一起,却被她逼着看了场这么血腥的画面,她这样做真的太坏了。
罢了,罢了。
不过是蝼蚁般弱小的人类,原谅他们好了。
汤汤擦去他的泪,安慰他,“林鹤,我认错了人,要等的不是你。”
所以你,不必因她而感到愧疚。
汤汤应该是开心的,再也不会感知到痛苦与孤独。
他哭得狼狈不堪,“你从来都没在意过我。”
汤汤意识变得模糊,似乎又看见那个扔给她橘子的小道士。
遗憾的是,现在才明白,林鹤不是元安。
那个总有许多橘子的小道士,不愿意再见她一面。
为什么违背他们的誓言?
又为什么,将她遗忘在山林中那么多年……
龙没有来世,第一次这般庆幸。
真好啊。
元安,我们再也遇不到了,虽然你已经不在意我。
我还是,很想很想告诉你,观中的树已经长得很高很高了。
尘归尘,土归土,汤汤化作云烟消散在这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