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报复[娱乐圈]》苏盈野

6、夜戏

　　向远演员生涯的最后一场戏完成于三年前，六月末的凌晨五点。

　　随着“咔”的一声，向远方才还蓄积全身似要起飞的力量瞬间消失不见，他颓然蹲下身去，也顾不得尘土飞扬，只想坐着喘匀气儿。

　　前方拍摄车停下来，导演却不合时宜地从车上跳下来，三步并两步奔到向远面前，一把将他从地上捞起来，嚷嚷着：“太棒了！太棒了！就是这个感觉，我要的就是这个镜头，阿远！你太棒了！”激动的唾沫星子都快溅到他的脸上。

　　安大导演为了补拍电影新作的结局——男主角重伤逃离路上出现幻觉，恍惚中安然无恙地回到爱人身边的镜头，搭配天空由暗淡到明亮渐变的几分钟画面，三更半夜把全剧组拉到冷风横吹的荒郊野地。向远四点开工，空着肚子跑了三个小时，累到快要低血糖，心里各种问候他全家。

　　但此时见着导演满面通红两眼噙泪，想必真真是对镜头无比满意，腹诽的词儿到嘴边换个包装，“导演满意我就满意。这个改动的结局真是神来之笔，我对明年的国外影展信心满满，到时还想沾您的光走红毯呢！”

　　这句话似是说到导演的心缝中，他笑到眼角的皱纹都绽出一朵花了，和向远又商业互捧了几句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安导看着头发斑白，面相老成，实际也才三十来岁。艾丽总揶揄说：“安大导演那不叫老，是被艺术这个小妖精，吸干了精血。”她对安南这个人评价一般，原话是“脚不着地，浮名空空”，也不太赞成向远接这部文艺电影。

　　但作为与他合作八年的经纪人，艾丽看着曾经的青涩少年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人气巅峰，她了解并尊重向远，对彼此工作的界限也了然于心。艾丽劝过两次，第二次还拿来了一个大IP的古装剧本子劝向远接。事不过三，再次失败后她不再多言，旋即审剧本签合约各项安排妥当，点齐团队跟着向远进了组。

　　然而向远坚持选这部电影也是因为导演。

　　安南导演出身电影世家，父亲是非常著名的商业片名导。独生子多年来却沉溺于小众电影的绮丽深渊。作品以故事玄奇画面唯美闻名，也都无一例外落得叫好不叫座。而且安导一专多能，身兼导演编剧摄影有时候还客串美工，深抠细节到吹毛求疵，拍一部电影拖拖拉拉，最快也要一年半载。

　　这也是艾丽不赞成的最主要原因，她对一切阻挡财路的绊脚石心如刀刺，“你的时间就是金钱，这要损失多少曝光流量和钞票。”

　　但是21岁的向远正是敢冒险的年纪，不愿意一直待在舒适区。

　　他12岁入行拍广告，14岁开始接影视剧。那时他还小，谈不上喜不喜欢，但是他不喜欢待在盛家，只要离开家有钱赚他就愿意。一路走来从童星熬到了资深艺人，从籍籍无名到光芒闪耀，尤其是两年前盛家旗下的卓成地产收购盛视娱乐，成为这家泛娱乐产业龙头的大股东后，他和艾丽一并从原公司解约，加入盛视旗下的云上经纪公司并受到力捧，名气再登高峰。

　　原来当年无心插柳的决定，倒有了今天的满目华景。

　　21岁还是好年纪，向远今年六月份刚刚从表演系毕业，有时间、有资本、有选择的权力。好奇又好胜，也还输得起。

　　安导的这部电影很合他的心意，故事是从一起谋杀案切入，讲述几个竹马好友的人生辗转和彼此之间隐晦又浓烈的感情纠葛，他同样身兼导演编剧摄影。

　　向远饰演的男一号，前半段台词很少，全靠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展示人物推进故事，后半段却有超长的台词和大段起伏开合的感情戏。向远喜欢这个挑战性高的角色，演的也很过瘾。

　　小助理李蓉在一旁等了半天，见导演离开了赶忙端着保温杯跟上来，却脚下一趔趄差点摔倒，杯中的养生茶飞溅出来，淋在向远的衬衫上。他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小姑娘，李蓉方才站稳。但她见到茶洒了却慌得不行，忙不迭地给向远道歉，“对不起少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小心......”

　　李蓉自昨天后半夜开机后，就一直背着书包，跟着造型师一道追着导演车，在拍摄间隙上前照料向远。向远在镜头下跑，小姑娘也在镜头外追着跑，折腾一早上小脸儿煞白。

　　向远对着李蓉“嘘”了一声，浅笑道，“我没事。但如果你再大声，把你艾丽姐招过来，咱俩可能都会有事。”李蓉一听艾丽的威名，立即噤了声。向远轻轻一指弹走蹦到衬衫上的一粒枸杞，喝尽杯里的半杯茶，再咽下李蓉递过来的巧克力，就见艾丽走了过来。

　　艾丽穿着的三寸细跟恨天高，在乡村小路上也走出T台的气势。清晨绚烂的朝霞映照在她的脸上五彩斑斓。一见她的眉眼，向远知道娘娘此时气儿不太顺，向着李蓉眼皮一遮下巴一抬，李蓉立马会意，轻快闪到一边。果然艾丽一开口就是“把人折腾得七荤八素，还想一毛不拔。这个孙子，摆明揣着明白装糊涂！”

　　原是这部电影已经拍完数月，正在走送审备案流程，确定参加明年年初的国外影展。结果安导灵光一现突然要给电影结尾补上他脑海中的“封神镜头”，艾丽不得不临时调整向远的行程，空出三天的档期。谁知在他的精益求精实则反复无常下，几分钟的镜头愣是耗时一周才拍完。

　　不仅如此，片方还对补拍的片酬和费用只字不提，甚至向远此行团队的差旅食宿都是向远团队自己安排的，艾丽直言制片方不讲究，气得差点撂挑子。方才她给制片人打了十分钟电话，仍然没掰扯明白，只约了时间见面再谈。

　　因为觉得这部作品不错，向远私下说过，补拍的片酬和费用不用计较。

　　彼时艾丽一听说“不计较”，两只细长如鱼的眼睛立马瞪得溜圆，“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你追求艺术我支持，我追求效益你还想拦着？”向远此时见她气鼓鼓地，便安慰道，“他们既然约了时间，就表明有诚意谈。早几天晚几天而已，你这口舌生花的能力，肯定不能吃亏。”

　　“算了吧。我这张嘴能活死人肉白骨也没有用，大家都要拿合同说事的。”

　　说到合同，站在一旁的李蓉登时摒气缩脖低头，一套动作一气呵成，却仍没挡住艾丽的眼刀。

　　李蓉做向远的助理满打满算才到1年，平时工作也算贴心细致，唯一短板就是应变能力差些，遇到临时调整的工作有点手忙脚乱。之前正是她在出发前忙乱中，将装着电子版合同的电脑包落在了艾丽的车上。

　　艾丽视合同契约为顶级机密，一贯非常谨慎。尤其是向远正当红，他的演艺合同中很多条款为公司定制，多方面保护艺人的权益。他的纸质合同原件都由公司法务专人保管。这几天对接的法务不巧出差在外地，眼下电脑包也不便让别人经手送过来。故而此轮和制片方的battle，也是红口白牙底气不足。

　　“要不是咱们自己把合同落家了，这会儿我不定早就高唱凯歌还，还用跟这儿运气。”见她又锁起眉头，向远伸出细长的两指，轻轻推开她眉间隆起的“川”字，“医生说让你少皱眉，不然前几天的美容针都白打了。”

　　向远嗓音沙糯语速低缓，声音有着超出年龄的沉稳。却又生得一对招人的桃花眼，轻语之刻更是眼尾飞翘，目光流彩。

　　艾丽仰脸看他，方才心中蹿起的三尺火，此刻也是烟消云散。她不禁莞尔，旋即又摆起脸色，指尖点着向远，“我跟你讲你少给我动手动脚的啊，这要是有偷拍跟拍的，传到网上又说你恋姐了。”

　　“那还不正合你的意，免费热搜多符合经济效益”，向远说着，挽着艾丽的手臂转身向回程路走，眼神示意李蓉跟上。

　　“娘娘下次咱能换个舒服点的鞋吗，我看着都累。”

　　“不能！你见过上考场不带笔上战场不带枪么。我的高跟鞋就是我的武器和勇气。”

　　“等你崴脚了就是凶器和泄气了。”

　　“别咒哀家好好搀着······哎呦！”

　　司机载着向远几人回酒店吃完早餐，大家并未休息，而是各自回房整理后在酒店大堂汇合。

　　艾丽看过黄历，明天是端午节，今日农历五月初四，宜祭拜宜祈福。拍戏的这座古城市郊有一座观音古庙，据说十分灵验，艾丽坚持回沈城前去拜拜。向远之前说了陪她去，但艾丽见向远夜戏太累，就让他待在酒店休息。

　　向远确实觉得很疲累，但是之前答应了艾丽，加上艾丽也是陪着他从昨天半夜熬到收工，也没抱怨一句，便坚持陪她一起，说要呼吸下郊外的新鲜空气。

　　向远换了一套浅灰色运动装，戴了同色的运动帽。是艾丽坚持让他穿灰色，她说今天灰色是向远的能量颜色。这位接受过高等教育的金牌经纪人，岁数越大越笃信那些不用科学解释的事情，玄学知识储备中西合璧杂糅合并，主打一个心诚则灵。

　　向远既然出门，小助理也不敢在酒店偷懒，李蓉也跟着一同上了车。车子进入环城高速，往郊区驶去。

　　艾丽原本以为一两天就能搞定补拍工作，故而这次没动保姆车，只从公司开出两辆商务车，团队其他人今早收工后已经先出发回沈城。留下这辆埃尔法给他们使用。向远和艾丽坐在第二排，李蓉抱着书包窝在第三排昏昏欲睡。只有公司派来的司机小江目不斜视、聚精会神地开着车。

　　向远经过凌晨数小时大起大伏地感情戏强劲输出精神亢奋过头，此刻已然精疲力尽还有些头疼，他就让小江开了音乐，和艾丽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你看导演监视器没，最后一场我演得怎么样。”

　　“特~别~好~”艾丽闭着眼睛，开口拖着长音，“你就是该吃演员这碗饭的人。”

　　“吹捧不够走心。”

　　“好的少爷，来个走心的······“艾丽一坐到车里就开始犯困，但向远想聊天她也陪着。

　　“就是开拍前安大导演跟你讲的那什么设定、什么感觉我是没听明白，但看你演出来，我就大概明白了·····也不能说是明白，而是陷进去了，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共情。我看呐，说不定导演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什么结局，是你演出来告诉他的。”

　　“安导对故事和画面把控很有水平，他只是不太会用语言表达出来。修改后的结局我很喜欢，一路向前，回到过去。”

　　“一路向前···回到过去···“艾丽顺着他的话东拉西扯地往下接：“我可不想回到过去，过去你是个小透明，名词叫‘通告艺人’。现在终于熬出头了，你有颜有才有流量，走到哪里都是最耀眼的···”

　　艾丽忽然记起早晨的画面，嗤笑一声，“你看到没，安艺术家激动得眼泪汪汪的，皱纹都挤在一起，那个难看的······”话音刚落，她忽然想到一件事，睁眼直起身看向向远，低声道：“你是不是头疼又犯了。”

　　“是有点头疼，吃完早饭好很多。等下去郊外感受下神光普照，估计就完全没事了。”向远说的云淡风轻，艾丽却不敢掉以轻心。

　　向远除了拍戏之外，作息规律身体素质优良心态稳定。但自她当年认识向远，他便有偶发性的头痛。

　　她从盛总那里听说，因为向远小时候受伤动过脑部手术，恢复后会有偶发后遗症状，就是头痛。这些年来，艾丽经历过向远因为拍摄劳累、睡眠不足、甚至温差过大等原因而发过病。严重时他会出现目盲呕吐，进而脑袋里的一边神经拉扯拧拽痛到天昏地暗。

　　为了向远的健康，多年来艾丽为向远规范行程并严格执行。尽量不让他熬夜开工，也不让他冷着热着，耳塞眼罩进口止痛药都是随身携带，艾丽还学会了头部按摩，遇到向远疼得厉害，她就给他按上半个钟头，可缓解疼痛。

　　最近几年，向远的头痛好了很多，已经很少发病。但艾丽还是会想起他十几岁头痛时几不可忍，将手心抠破鲜血淋淋的样子，没来由的紧张，“要不我让司机送你回酒店吧，我自己去不用陪着。”

　　“我真的没事。”向远对着艾丽摇摇头，“本来我都忘记有点头疼这件事了，你又提起来。”他顿了一下，忽而问道，“对了，这次来法务没跟着，即使拿了合同，怕是也和他们说不清吧。”

　　坐在后排打瞌睡的李蓉一听合同二字，当即屏住呼吸正襟危坐。向远侧脸向她眨下眼，为转移话题误伤队友而抱歉。艾丽却面露得意之色，“谁说我没带法务，法务给你开车呢。”她叠指轻叩司机小江的座位，“我们小江，可是法学硕士英文专八，审个演员聘用合同，还不是小菜一碟儿。”

　　小江是公司临时指派的司机，向远不熟悉，初次听说他的背景，觉得稀奇。“咱们公司现在招聘司机的标准，都这么高了？”

　　小江闻言和向远在后视镜对视的瞬间，憨憨一笑。“什么司机，小江当初入职时是我们公司的管理培训生。现在盛总让这批精英们在各部门轮岗，熟悉业务积累经验，他们将来是要当管理者的。是吧，江总~”

　　“艾丽姐这么说可折煞我了。少爷可能不知道，盛总从我上初中开始就资助我的学费，多亏盛总和公司我才能完成学业，现在毕业了只想能对公司有所回报。尽快熟悉业务，为各位领导做好服务。”

　　向远对每一位学霸都存有平等的好感，他觉得他们心态坚稳付出持久，且取得了好结果。艾丽因为谈起小江，忘了合同的话题，车内的闲聊又变得轻快起来。一个小时的车程转眼到目的地。艾丽让李蓉和小江在车里补眠，自己背着向远的一应物品和他一道，踱步进了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