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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南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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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吴延讲完新课时之后,预告了即将召开家长会。
“同学们,这周六,高一和高二年级需要组织开家长会,”他把教材放在讲桌上,人斜斜地倚在讲台左侧,沾满粉笔灰的右手搭在桌沿,“大致安排是这样,家长会九点半开始,11点前结束,11点到12点可以进行会后交流,如果有一对一沟通和咨询的需求,家长和学生都可以来找我。”
停了停,他又补充道,“昨天晚上,我已经在家长群发送通知,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信息差,大家还是分别告知一下家长。今天晚读前,班长来办公室拿一下手机,大家联系告知一下家长,也不用急着交手机,确保通知到位哈,班长在第二节晚自习结束前收回手机。”
政治课结束后,班上有人开始讨论家长会的事情。
有人哀叹期中考试成绩不好,担心被批评,有人担心家长那天请假不方便,也有人表现得很期待,因为可以和家长一起逛逛校园。
林彦景对家长会这个东西有些不以为意。
上一次带爸爸参加家长会,好像是初中二年级,那次家长会是在正月十六开的,爸妈恰好还在家,就去了一趟,她期待过爸爸去和班主任交流,问问自己在学校的表现。
她当时带着极强的少女虚荣心,翘首企足地等待,希望爸爸能通过第三方的视角,了解自己在学校里的闪光点,因为她知道,班主任一定会用温婉如水的语气表扬自己。
但是林业生全程一言不发,会后也不愿意去和老师交流,班主任看着林彦景的满眼期冀和林业生的无动于衷,也显得很尴尬。
教室外,林彦景少有地向他撒娇提要求,但林业生说,“没什么必要,不去了,你好好学习就行,实际上我来也没什么用,读书要靠自己。要不是你想,我不打算来的。”
记忆中,回家后,她坚持着追问过原因,但把场面弄得更加窘迫,还惹得林业生不耐烦。
“说实话,学校安排什么课程,你们怎么上课的,我又不懂,我就供你上学就行了,问这些有什么用?本来这个家长会都没什么必要去的,就是跟一下风而已,大家都去,笑嘻嘻地去问班主任,那些人的成绩就能提高了?你好好学习比什么都重要,不要在这些小事情上放这么多心思,也别学人家撒娇耍混,斤斤计较。”
她还记得这番话,林业生当时也被她问烦了,少见地说了一大段。
很长一段时间里,林彦景都陷入自我怀疑,觉得是不是自己要得多了,心思偏了,还总是在意这些虚无的形式。
不过她没有一直自我怀疑,有些事她想来想去发现不是自己的问题,就不会继续,后来的家长会他们也没时间来开。林彦景和父母,双方既没有意愿、也没有条件旧事重提,连触景伤情都没有场合。
“小云,周六是你爸爸过来开家长会吗?”林彦景问余舒云。
“我也不是很清楚,今晚回去问问看,他们俩周末都休假,应该谁来都可以。”
林彦景晃晃脑袋,转转脖子,一边活动颈椎一边轻声感慨,“真好。”
“不过叔叔阿姨也可以都来,刚好我的位置是空的,反正我明天应该有工作要做。”
“再看吧,”余舒云整理笔记一边应她,“反正要是你位置空着,你就自己做自己的家长,毫无负担。”
“那也是。”
晚自习后,林彦景和李嘉年在主干道上漫不经心地走。
经过体育场围网尽头的时候,林彦景问李嘉年,“周六要开家长会,你们班主任通知了吗?”
“今天上课的时候他说了,其实我外公昨天就给我发消息提前说了。”
“哦。”林彦景答道。
“怎么了?不开心吗?”李嘉年感觉林彦景的“哦”有点不对劲,“学校估计安排老师昨天通知家长,今天通知学生,流程都大差不差,你们班应该也是今天说的吧。”
“嗯嗯,今天吴老师说的,晚上还发了手机,叫人通知家长。”
李嘉年没接话,静静听林彦景说。
“第一节晚自习结束后,好多同学都出去打电话了,露台、走廊、楼梯间应该都站满了人吧,教室里大部分都是走读生,也有一些选择发微信、发信息通知的,就也没出去。”
“但还是出去的人多,”林彦景顿了顿,又说,“也是,打电话就不用等待了,几分钟就可以沟通完毕,发信息还要等待和揣测。”
“那你呢?”李嘉年问她。
“我在写作业,在写一道很难的数学大题,没心思想别的,所以也没去打电话。”
“这样啊。”李嘉年一句都不多问,只说一两个字,示意林彦景他在认真倾听。
北风吹得树影摇晃,树叶沙响,星星不亮,月亮也藏匿了几天,萧瑟得很,只有垃圾桶盖压着的塑料袋在嗷嗷大叫,不满冬日夜晚的寂寥。
走到宿舍楼下,两人又回路返回,转过身后,林彦景又说:“其实我刚刚在撒谎。”
“他们应该也收到了通知,但也没说不来,似乎默认了我知道他们不会来,也不会去问他们。手机开机的那几秒,我幻想了一下——如果我爸爸给我发信息,说有工作腾不出时间、路程太遥远不想麻烦,我要怎么回复比较合适呢?其实,我都觉得还好,家长会又不是升学宴、乔迁礼,开不开也不影响什么。”
“但是他们没给我发消息,所以我也没给他们发,大家就这样,默许了这种习惯。这种默许,还挺让人沮丧的。”
“你希望他们来吗?”
“其实还好。他们来了,可能也会别扭,会不自在,因为他们大概率不想来。如果妥协了,心里多少要埋怨,要是女儿不奢求这些形式,大家就都轻松了。”
“只是,临近这种场合的时候,我总是难以控制地想,为什么我们的亲情会是这样呢?万事都以方便快捷为上,两边都要心照不宣地保持距离,最好不要打扰任何一方。想到最后,我的结论都是:我太理想主义了。”
“不太懂你们之间的模式,但如果你是在意的,那没必要放弃你的理想主义。”李嘉年说。
林彦景轻笑,“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一直很会啊。”
“你外公会给你开家长会吗?”
“会来,”李嘉年说,“不过有一个原因是外公现在也在家休息,时间比较富足。”
“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可以理解,我爸妈工作很辛苦,我不是怪他们不来,我只是觉得……我们的亲情有点冷淡,但我会习惯,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明年吧。”
“不习惯也没事。”
“你安慰人的能力有点一般,”没等李嘉年反驳,林彦景又说,“但是诚意满满。”
李嘉年扬起眼角眉梢,会心一笑,忽然间想到什么,煞有介事地问:“你拿了手机怎么不给我发信息的?”
“啊,”林彦景支支吾吾,“就是看到没收到信息,就不想看手机了,索性关机了,而且这不是能当面聊天吗,还缺那两个对话框吗?”
林彦景嗤嗤地笑,又讨好式地眨眨眼睛。
李嘉年感受到她的心情柳暗花明,于是很没骨气地跟着说,“那你对。”
周六上午,家长会顺利开着,贺新阳和林彦景一上午都在忙,八点多去超市买了一次性水杯,安排同学给家长们接热水,帮吴延分发成绩单和学校派的统一资料,又组织大家把后排的箱子垒好,空出更宽的过道。
九点三十五分,吴延让教室里的同学都离开,自行安排,林彦景哪也不想去,在墙外铺了两张草稿纸,盘腿坐下休息。
贺新阳也没走,他接了两杯温水,站在林彦景旁边,递给她一杯。
“谢谢班长,”林彦景渴得厉害,咕噜咕噜全喝光了,长舒一口气,“你怎么也还在这?”
“不想走了,刚刚都快绕晕了,你不也是。”贺新阳低头看着她说。
“那你家长来了吗?”
“来了啊。”
“那万一等会儿,吴老师和你家长开始谈论对你的教育方法,看到你人就在这里站着,会把你抓过去当面审判。”
“那不管,我累了,不想走,顶多说说我的学习问题,最终还是要夸我能担重任,管理有方。”贺新阳摊手,作无奈状。
林彦景话都懒得说了,竖起大拇指表示赞同。
十一点多,家长会结束,同学和家长陆陆续续离开,只有一小部分在讲台排队和吴延交流。
小云也和妈妈回家了,林彦景无聊,还不想去吃饭,就回到座位,准备趴一会儿。
不一会儿,林彦景就睡着了,睡得太沉忘记了时间,迷糊间,她感觉有人轻拍她的肩膀。
她睁开眼,看到李嘉年,才直起身。
吴延已经不在讲台上,教室里也没有其他人了,黑板上“欢迎家长们”几个花字还没擦掉,林彦景揉着眼睛问李嘉年,“几点了,你怎么来我们班了?”
“十二点十五分了,我刚下来,看你们班人都走光了,就你还睡在这。”
“你们班家长会开这么久啊?”
“是啊,家长们追着班主任问教育良方,互吐苦水,我外公都等困了。”
外公……外公?李嘉年的外公!林彦景一瞬间惊醒。
“那你外公也在外面?”
“对啊,等下我们去吃饭,”李嘉年笑她,“紧张什么啊?走吗?一起去吃饭。”
“不了吧,你们去……不是很合适,我等下去食堂吃,然后回宿舍睡觉。”
李嘉年犹豫了一下,跟她坦白,“我外公知道我们的事,只是不知道你是谁,一起吃饭没关系的。”
“不是,我不是不敢和他吃饭,也不是怕他知道我们的关系,”林彦景看他有些失落,慢慢跟他解释,“只是我觉得没必要增加这一份纠葛,生生增加一些情绪和羁绊,到头来埋下沉疴旧疾。这些东西,我们俩之间有就行,你外公……就做局外人吧。”
李嘉年想了想,觉得有道理,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吃一顿饭,一两个小时就会产生联系,留下印象,未来可能需要几年来释怀和忘记。
“我们一起下楼吧,我回宿舍,你们去吃饭,”林彦景伸了伸懒腰,拿起纸巾和校园卡,问他,“你的车停在哪?”
“停在南门墙下。”
“走吧。”
他们走出七班教室,林彦景轻轻掩着门,没关上。
一转身,她就看到了李嘉年的外公,年迈但精神矍铄,脸上带着温和有礼的微笑,见到她站在李嘉年面前,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和不虞之色,只是朝她轻点了点头。
林彦景和李嘉年一同走过去,李成林问他:“这就是你那位同学吧?”
这一层楼、一栋楼里来来往往的学生,都可以视作李嘉年的同学,李成林说得稀松平常,但他们三个都知道同学的真正含义,也知道“那位”的限定性。
李嘉年点点头。
“很斯文的小姑娘,一定是很优秀的人。”
林彦景偶尔会故作老成,在真正饱经世故的老人面前,仍然显得稚嫩天真,她羞赧地笑笑。
“阿爷,我们下楼吧,去吃饭。”李嘉年说。
“嗯,”李成林迈步往前走,举手投足都不失老练,“怎么安排的?”
“彦景去食堂吃饭,然后午休,我们两个去吃就好了。”
“嗯嗯。”李成林下楼的时候,又稍稍侧身,对林彦景说,“彦景同学,吃顿好的,然后好好休息,享受一下周末。”
“谢谢您。”林彦景心里暖融融的,虽然李成林的温和里面,可能有陌生的成分在,但他的语气很令人受用,是那种长辈给予的、独特的礼让和关怀。
走出图南楼,林彦景和他们告别,李成林点头致意,李嘉年挥挥手。
“嘉嘉,”转身走去南门的时候,李成林问李嘉年,“要因为我,和这位同学分开,你心里会不会埋怨?”
“没有,也不会。”李嘉年没作解释,但说得坚定,“我很喜欢她,但也重视您,用来比较和选择是没什么意义的,只能平添痛苦,我怎么选,由我自己定,却不全由我自己,其实都不用怎么解释,接受就好。”
“你以前很少说这么深刻的话,是不是因为难过的事情多了,才有了深刻的思想。”
“哎呀,阿爷,别管那么多原因啦,也不要提前担心结果,过程就足够让我们去琢磨了。”
“那不会埋怨的话,会不会难过。”李成林想了想,又问。
“会,但也要接受。”
两人又陷入沉默。
到南门门口的时候,李嘉年又开口说,“阿爷,我的车停在南门,但宿舍和食堂在北门,而且我的车现在只能载一个人,这次当然可以打车,有别的方式周全,但以后不一定,而且会有很多不一定。”
“嗯嗯,”虽然李嘉年说得含糊,但李成林了然于心,不再追问,只是说,“那就走吧,聚不到一块儿,就早早散了吧。”
林彦景走到食堂三楼,大脑迟缓,心中抑抑,不知道吃什么。
无意间,她走到了上次吃夜宵的云吞面窗口,排队点了一份全家福云吞,靠窗坐下后,拍了张照发给李嘉年。
“可以当作一顿跨时空聚餐。”她完成输入,然后点击发送。